只见那妇女充耳不闻,扯着嗓子冲着里面办公室喊道:
“我们家男人在红星机械厂干了一辈子,现在落下这个病,红星撒手不管了!”
“家里顶梁柱得了这么个治不好的肺痨病,老天爷啊!这不是逼我们几个娘几个去死吗?!”
女人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一声声哭得凄利。护厂队的同志想把她拉走,看她一副命都不要的撒泼架势,也不敢使蛮力,只得半拖半劝。
附近办公室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盼娣一听她说是红星机械厂,不由想到母亲上回说的得了矽肺的张振国,难不成这位是张振国的家属?
眼瞧着护厂队的同志使着力气,那女人衬衣扣子被扯散了好几颗,露出胸前大片肌肤,围观的人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指点点。
盼娣看她身后那两个孩子惊惶失措的眼神,不由想到前几天母亲检查结果没出来,自己也担心得不得了。
她上前几步,低声道:“这位同志,你是张振国同志的爱人吧?”
女人止住了号哭声,怔怔地看着她,问道:“你咋知道我男人是张振国?”
盼娣上前扶起她,帮她扣上衬衫扣子,柔声安慰道:“我妈也在红星机械厂,和张叔是同事,两人干的还是同一个工种……”
听小姑娘提到自己的男人,女人又止不住的鼻头发酸,自打上回肺部检查出问题,男人就被送到北华市医院检查了。这么多天都没见到自家男人,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陈书记正在和几个领导商量张叔他们的治疗方案,您放心,红星肯定不会不管的……”
说话间,陈书记和几位矿长出来了,将张振国的家属叫进去了。扩厂队和围观人群也跟着散了。
叶景开看着那位妇女的背影,神色有些沉重:“这次检查出的都是慢性矽肺,需要长期治疗,出院了也干不了重体力活。”
像张振国这样的一线重体力矿工,每个月口粮和津帖都要比其他普通职工多很多。他出院了肯定要调离原先的粉尘接触环境,那工资要减少将近一半。
也不知道这年月矽肺治疗技术怎么样,盼娣心情有些沉重:“多亏了你介绍防风镜给我,后来我又弄了一副给我妈妈戴,不然我真是不放心。听说现在国外已经发明了一种有滤芯的口罩,希望咱们国内的工人能早点用上。”
她想到芫华之前说的,问道:“听说你快要回城了?”
叶景开“嗯”了一声:“是啊,零号矿井勘探工作告一段落,我过完年就不回来了!”
“对了,马上红星要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你和芫华会报名参加吗?”
盼娣一头雾水:“啊?没听说。而且我们才参加工作,没资格报名吧?”
叶景开淡笑道:“上头有新的指示,放宽了申请条件,有没有资格到时候就知道了。”
工农兵大学生遵循“社来社去”的规定,从公社推举上去念大学,毕业后又重新回到公社。自己要去报名吗?盼娣还没想好,如果要考大学,她还是希望能跳出矿山公社……
*
回到家里,盼娣将张振国家属到总矿去闹的事跟母亲说了说。
林母脸色不大好:“张振国已经被送到北华医院治疗了,厂里一直没说后续这工资、津帖怎么发放,他爱人肯定是慌了,所以跑到总矿去找书记。下午厂里工会已经组织大家给他捐款了。”
盼娣趁机又道:“妈,这次尘肺病调查也算是敲了个警钟,你可得注意,口罩、帽子和防风镜都要戴好。陆赞弄到纱布了,我给你多做些口罩,以后你每个礼拜换两个口罩!别老是反复用旧的!”
林母白了女儿一眼:“我知道!还没看到你们给我生个孙子,我还想多活几年!”
盼娣:“……”
陆赞抿唇笑了。纱布他没有找马建国,而是找大嫂帮忙,她们医院定期需要采购纱布,有固定的渠道,他便托关系多弄了一匹过来。
晚上,盼娣踩着缝纫机试着制作口罩。红星发的是五层纱布口罩,她便照着样子,比划大小,开始做起来。有以前给娃娃做小衣服的经验,制作口罩对她来说倒也不难。唯一需要注意的可能是注意不要浪费布料,毕竟这个纱布实在太珍贵。
陆赞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看她专注地缝着口罩,她手扶着几片纱布,一边转动手轮,一边踩着踏板,两颊垂下一些细碎的头发,投在墙上的影子看上去毛的,说不出的和谐静谧。
陆赞心里痒痒的,有些嫉妒她手里的那块纱布了,站起来从背后揽住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嗓音低醇:“你啥时候帮我做件衣裳?”
盼娣头也不抬,笑道:“我的手艺怕你看不上。”
陆赞冷哼道:“只要你做,我肯定穿!”
盼娣转过头睨了他一眼,红唇微张:“是你说的啊。”
这一眼看得陆赞骨头都酥了,上前一把抱起她,吓得盼娣尖叫一声,又想到什么,不由用手捂住嘴巴。
她脸涨得通红,狠狠地捶了他几下,陆赞只是不理,用脚踢开房门,一把将她扔到床上。
……
陆赞倚靠在床边抽烟,盼娣坐在他怀里。
“以前我觉得在供销社工作挺累的,跟红星的矿工比还是轻松很多,最起码工作环境干净卫生。”盼娣听陆赞在身后说道,“你说的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个矿区。”
盼娣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身后男人胸腔的起伏和震动。她轻声道:“主要是担心我妈的身体。前段时间我到零号矿井,在那呆了几天,每天下班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全身都是白色粉沫,像只大熊猫一样……”
陆赞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声音有些暗哑:“你是不是想调去北华?快求我,我有办法!”
盼娣坐直身子,冷哼道:“我才不求你呢,工作调动的事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陆赞看着她那双略带愠意的灵动眸子,唇角翘起:“好好好!那现在有个赚钱的机会,你要不要赚?”
盼娣狐疑地看着他:“什么机会?”
陆赞把她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上次给我的那串用萤石刻的紫葡萄,我寄给我一个朋友看了,他正好在收购这类工艺品,他对你的手艺赞不绝口。”
盼娣抬眸看着他:“是你上次在北华见的那个朋友吗?”
陆赞“唔”了一声:“他说类似的工艺品他愿意出钱来收购,按大小来算价格。像这种紫葡萄小的,他愿意出五十元购买……”
“五十元?!”盼娣瞪大眼睛,这相当于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了。紫葡萄倒不难做,只是颇费功夫。
陆赞笑道:“越大越贵,你要是有空做,我帮你收一些高品质的萤石来。据说萤石球在国外很受欢迎,可以先试着做做萤石球。”
盼娣先是很激动,很快发起愁来:“做萤石球倒不难,就是需要砂轮机,普通工具很难打磨……”
最好是电动砂轮机,手动砂轮机要慢很多,只可惜林家湾没有通电。
陆赞扬了扬眉:“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73
第73章
◎人心◎
盼娣一早到办公室,就发现气氛不大对劲。
作为办公室里资历最浅的人,往常办公室都是她来打扫,打扫完吕科长的办公室,再打扫他们三个干事的办公室,然后再去楼下开水间打开水。
这一大早,苏俊民和张大秋两人在吕科长办公室,一个忙着拖地,一个拎着两个热水瓶兴头头地去打开水。
苏俊民弯着腰拖地,只是那拖把根本没挤干水,拖得满地水唧唧的,盼娣经过差点摔一跤。
她赶紧放下包,上前去拿他手里的拖把:“嗳,我来我来!”
苏俊民板牢牢攥着拖把,板着脸一本正经对她说道:“我来吧!这种活怎么好让女同志干,我先来就我先打扫。”
盼娣:????敢情她打扫了这么多天,这人终于良心发现了?
盼娣一时也搞不清楚这两人今天是怎么了,上赶子干起活来,嘴上说道:“你把拖把拧干一点,别到时候科长进办公室摔一跤……”
话还没说完,吕科长就进了办公室。张大秋见状,拎起刚打满开水的暖瓶,倒了杯茶递了上去:“科长,您的茶!”
“好!”吕科长一看自己手下三个“兵”一大早忙开了,颇感欣慰,招手道:“正好你们三个都在呢。有个事跟你们仨说一下。”
苏俊民和张大秋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神色都有些紧张。两人笔直地站在吕科长的办公桌前,盼娣也垂眸站在一旁。
吕科长的视线在他们三个人身上转了转,沉声道:“今年工农兵学员选拔就要开始了,这次我们红星分到的名额不少。咱们宣传科要做好宣传,写稿子,出黑板报,写标语,全方面进行报道!”
盼娣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两人一大早着急忙慌地在吕科长面前表现呢,原来叶景开说的是真的,今年的工农兵大学生选拔开始了!
“这次公社总共有七个名额,红星分到了五个,其中大专生名额三个,中专生名额二个。今年招生没有工作年限要求,咱们科我肯定会把你们三个名字都报上去,后面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厂里得陈书记签字,然后还要在公社参加文化考试,再由公社选拔推荐到县里,最后县教育审查讨论确定人选!”
吕科长的意思这是林盼娣也会推荐上去了?!自己望穿秋水才盼来的机会,新来的同志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了。张大秋当即有些泛酸,笑着对盼娣说道:“盼娣,你运气真好,今年工农兵大学生选拔取消了工作年限,你都不用等。不像我和俊民,整整等了两年,才等到这次推荐!”
苏俊民也意味深长道:“是啊!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哇!我们去年连推荐的资格都没有!”
盼娣:“……”
听吕科长刚才说的选拔流程,盼娣知道自己希望不大。真正的大学生名额只有三个,而层层选拔看的还是各人的关系。往常就听说公社领导把子女推荐上去,甚至有人已经到了最后的体检环节,还是以体检不合格为由给筛了下来,名额落到那些有背景的干部子弟身上……
远的不说,光宣传科就有两个干部子弟,苏俊民他父亲就是公社书记,张大秋父亲是县文化局领导。
盼娣淡笑道:“嗐!我咋觉得我就是个陪考的呢!跟着你们去凑凑热闹。”
吕科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运气好也得有实力啊,自打盼娣来了我们宣传科,宣传工作确实大有起色!在宣传科我从来不看资历,谁行谁上!”
一句话说得苏俊民和张大秋脸色都不大好看。科长表扬林盼娣还顺带敲打了一下他俩。之前林盼娣没来红星,科长还不是夸他们俩夸得天花乱坠?这新人一来,话风就变了。
吕科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摞红纸,笑眯眯道:“盼娣,你字写得好,写个十几张红星工农兵大学生选拔的标语,等会红星下面的各个工厂、矿井会来人拿去张贴。”
盼娣:“好。”
……
三个人回到自己办公室,苏俊民明显松口气,张大秋撞了撞他的肩膀:“你爸就是公社书记,这还用选拔吗?直接送到县教育局去了。”
苏俊民一脸严肃道:“话不能这么说啊,我爸是书记没错,但推荐大学生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况且,首先还得过红星这一关,得陈书记签字!”
张大秋嗤地一声,白了他一眼:“陈书记会不给你签字?”
盼娣的兴致没他们俩那么高。工农兵大学生专业选择范围很窄,几乎没什么选择余地。如果读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那还不如不去读呢。
回办公室,她便摊开红纸开始写标语。苏俊民和张大秋两人根本无心工作,一直在说工农兵学员推荐的事。
苏俊民:“你猜隔壁广播站谁上了推荐名单?”
张大秋:“这还用问,肯定是赵姝啊,乔站长就差把她当成亲闺女了。她上了推荐名单,不是正中你的意吗?”
苏俊民拍下他一下,笑骂道:“什么叫正中我的意?赵姝被广播站推荐上去那是她自己有能耐!”
张大秋扯了扯嘴角,不说话了。
盼娣没注意他们俩聊天的内容,她正聚精会神握着毛笔,开始一笔一画地写起标语来:“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欢迎参加工农兵大学生选拔!”
刚写完第一份,厂办的一个干事跑过来,气喘嘘嘘道:“林盼娣,北华那边来电话找你。”
北华?盼娣愣了几秒钟,继而反应过来——莫不是孔淮老师?上回写信给他,问他能不能帮忙弄到一套日语教材。这是已经有消息了?
她忙放下毛笔,一路小跑到厂办办公室。整个红星就两部电话,一部在厂办,一部在书记办公室。
电话那头传来孔淮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盼娣同志,你要的日语教材刚好我有一套,已经寄给你了!”
“太好了!”林盼娣激动道。
这个时候外语资料很罕见,一般关系,更不敢借出去。孔淮这么爽快,她自然是感激无比:“孔老师,等我学完,再寄还给您!”
孔淮在电话那头继续道:“盼娣同志,北华大学美术系组织了一个绘画比赛,面向社会征画,你愿意参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