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凤臣仿佛听个天方夜谭,怔愣复述:“走?”
罗纤也为难极了:“她给我发了讯,说她对不起你跟方道友,如今她要走了,恳求我们不必找她。”
贺凤臣愣着,喃喃:“走,她能走去哪里?”
罗纤哪想到有如此造化弄人之事。
她之前为保贺凤臣性命无虞,绞劲脑汁想将阿风送走。如今她巴不得为师弟留下她,她却一去不复返。
“接到她讯息的时候,我也是懵的。”罗纤苦笑,“师弟,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她在信中求我们勿要告知方道友有关她的真相。”
贺凤臣怔怔听了一会儿,倏抬起惨白的脸,抬腿就走:“……我要去找她。”
罗纤忙道:“师弟,你要去哪里?!”
贺凤臣抿唇:“阿风……我要找她回来。”
罗纤三两步追上他:“你知道她要去哪里吗?你要往哪里追?!”
贺凤臣淡淡:“查明近几个时辰山门的人员出入,以及云川飞出的飞舟……”
罗纤皱眉:“这可不是小事,你当真要如此兴师动众?”
贺凤臣不假思索:“待找到她下落之后,一切罪责,升鸾一人承担。”
罗纤冷眉:“你疯了不成?承担?你一人承担得起?”
贺凤臣执拗驳道:“若她遇上南辰的人马……”
罗纤厉声:“你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是又给她立个活靶子?!”
贺凤臣一怔。
罗纤不得不拔高嗓门:“再说了,阿风在传讯中说了,她不希望你,不希望我们去找她。”
“她不希望你去找她!师弟,我知晓你关心则乱,但你好歹也尊重她的意见!”
罗纤声色俱厉。
贺凤臣终于回神。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唇瓣,“……那她……可曾给我留信?”
他语气飘忽,罗纤听得有些不落忍:“她……”
贺凤臣眼睛一亮。
罗纤:“她求你帮忙照顾方梦白。”
贺凤臣眼睫又垂落下来,双肩仿佛一下子垮了下来,脊背瘦冷。
罗纤见他面色颓白,缓声安慰:“师弟,我知晓你担心难受……但阿风或许只是跟方道友吵架之后一时想不开。我听说他醒了,怎么样?他情况如何?”
贺凤臣闭上眼:“将有关阿风的一切,已尽忘了。”
罗纤皱眉:“我听说掌教已经过去了,这样,你跟我再回杏林峰一趟,顺便一齐请掌教拿个主意。”
贺凤臣默然不动。
罗纤:“师弟!”
贺凤臣动了动唇:“我明白。”
二人回到杏林峰的时候,许抱一正同方梦白说着话。
瞧见贺凤臣,方梦白微笑轻唤,“升鸾。”
许抱一笑道:“小凤儿,小纤你们来了?”
贺凤臣、罗纤齐齐行礼:“师尊/掌教。”
许抱一:“嗯,正巧,小凤儿你过来,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贺凤臣跟着她走到外间。
许抱一转身,面色肃然:“方梦白前尘尽忘,绝情丹的药性烈,未免刺激他,这两天,阿风的事,你先不要告诉他,待他病情稳定再酌情是否告知。”
贺凤臣道:“弟子省得。”
“阿风的事,我也听小纤说了。她的下落,我会派人私底下追踪,你就不要过问了。”
贺凤臣微色变,情不自禁:“为何?!”
许抱一反问道:“你们之间的事……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是吗?”
贺凤臣沉默。
“既令方梦白服下绝情丹,阿风负气出走,想必不是小事。她既作出此举,便是下定了决心的。”
许抱一语重心长道:“小凤儿,我晓得你重感情,放心不下她。可这感情是把双刃剑,有时候,你的钟情反成了人家的负担,伤人也伤己。”
“便听为师一句劝,暂且放下心头的执着,她若想静一静,你便不要去打搅她了。”
贺凤臣动了动唇,仍有些不甘。
许抱一瞧出他未尽之言:“她的安危自有我私底下照料着,如此你还不放心吗?”
贺凤臣哑口无言。
许抱一见他仍有些执着,叹口气:“沙门有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小凤儿,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贺凤臣顿了片刻,终于松动,垂眸一拱手:“弟子遵命……”
许抱一松口气,展眼一笑:“去罢,方丹青刚醒,他还活在灭门后发生不久的那段日子里,心里恐怕正警惕,还需你多加劝慰。”
贺凤臣此时已多少平复了心情,略略颔首,回到药庐后,拣了张椅子坐下。
距离方梦白极远,垂落的眼睫,滤去眼底的内敛的情绪。除却初见他醒转时松了口气,便再无任何欣喜或担忧之情。
方梦白未动声色,心里其实早已起疑。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便觉周遭人态度皆暧昧古怪。
此时,趁着许抱一等人都出了药庐。屋中唯余贺凤臣一人。方梦白这才若无其事,淡淡问:“升鸾,我醒来之后,便频频听闻阿风这个名字,此人是谁?”
贺凤臣哑然无言,良久,才缓缓说:是一直以来在照顾你的……杂役。”
“杂役?”方梦白一愣,“她如此身在何处?”
贺凤臣顿了顿:“家中有急事,今日刚下山。”
方梦白叹息:“听你们频频提及,想必,她在我病中,定然细心竭力……可惜未曾得见。”
贺凤臣:“……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不等方梦白再问。
贺凤臣站起身:“你睡了太久,可要出去逛逛?”
方梦白莞尔:“固所愿也。”
他跟着站起身,伸出手。
贺凤臣却一动不动站着,并未上前搀扶的意思。
方梦白心底一动。
距离当初他二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结契已有数十年之久,这段亲事,于他而言只为救人。贺凤臣,是知交,是义弟,却从非爱人。因此他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
而对贺凤臣来说,却并非那么简单了。此人重诺重情,偏又天性淡漠,这就导致,他素来不愿欠旁人什么。他人举手之劳帮他三分,他不但投桃报李,更要百倍恩谢。
这契约是为救他性命,故他受契约影响更深。
这些年来,贺凤臣将自己摆在他妻子的位置之上,学习着人类礼教中“贤妻”的形象,包揽他一切内外起居,为其操持中馈,一分一分偿还着他的救命恩情。
方梦白也曾以“辛苦”之类的的劝过他几次,但贺凤臣不以为意。方梦白见他认真,便也不再多劝了。
贺凤臣天性如兽,于感情甚为懵懂,不过照猫画虎。他自己恐怕也不甚清楚,妻职的履行不过是他报恩的手段。唯有如此,他才得以安心。
可方梦白万万没想到的是,贺凤臣演着演着,竟当真将自己演了进去,自己把自己忽悠瘸了,误以为他对他是有爱情。
二人多年至交,方梦白也不忍戳破,总归他无意情爱,这契约对自己无太大影响,便暂且随他去了。
这段“婚姻”,贺凤臣才是那个“用情”最深的人,方梦白素来是心知肚明的。
他病中方起身,若是平常,自以为贤妻的贺凤臣,定不会就这样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这当中定有古怪。
方梦白心下自忖,在他昏迷的这段时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记忆,只停留在他灭门穆松年之后,身受重伤,四处躲避北斗、南辰人马追杀的日子。
许抱一方才来见他,自言是祭酒将他托付给了太一照顾。
太一观是可信任的吗?
贺凤臣……是可信任的吗?
莫说他冷心冷清,在孤注一掷,犯下这场灭门惨案之后,他早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贺凤臣态度矜持冷淡,他故作不察,洒然一笑,举步出了药庐。
方梦白走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他身后。
方梦白瞥见,窗下那丛蔷薇开得尤其热烈,大朵大多的蔷薇沿墙角此地缭绕,凄艳如火。
他愣了一下,竟有些莫名情意涌动,下意识迈腿朝那花丛里走去。
最里面的那丛蔷薇无力卧枝,仿佛有人曾在窗前驻足。
方梦白蓦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窗边那道窥伺的视线。
那时,他还当是有那好奇心强的小药僮来瞧热闹。
毕竟,那道视线,根本未加遮掩。而他,也奇异地未感到反感,甚至颇有些亲切。也正如此,他未曾记挂在心。
可如今,他置身于这蔷薇花丛,竟蓦地生出些惆怅空惘之感,心头感到酸楚刺痛……竟仿佛是那诗文中所说的情苦?
正出神间,晚风吹动花枝,绿刺牵衣,扯破衣角。
方梦白低头,瞧见地上跌落的一大朵蔷薇。
夕阳冷晖下,他捡起那落花,怔怔把玩在掌心。
心下又莫名隐隐作痛。
“方才……”少年情不自禁问,“有谁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