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吃了个酣畅淋漓。这一餐教她难受了十日,直至五月初六方好了些。
这日,她躺在床上,抬手看自己苍白到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的手。前番食辣,痛极昏厥时,原道要赴黄泉,孰料阎罗竟未收她。
没死,还活着。那还能继续享受享受。
接下来的日子,因身子撑不住,她一直躺床上。
待得五月十八,云烟掐指算来当值阳历六月十一,熏风已带暑气。云烟自觉大好,盘算着再将养两日,便出门透透气。
彼时,皇宫,太医院。济元春坐于案前,看着医书。看着看着,渐渐失神。
上月二十六日他离开桃花镇,到如今,已有二十多日。距他回京给陛下复命,也已过了半个多月。他不知陛下如今是个甚么想法。
见到云烟第一面,得知她如此美貌后,他以为,陛下让他特意去治她,是要将此等美人纳入宫中。
然而半个月前他回宫复命,陛下并未问她病情如何,好似并不怎么关忧云烟的病情。
济元春犹豫着,说云烟的身体虽治不好,但用好药能让身子强健些。宫里有一味珍药,若是她吃了,说不准能有些许效果。
陛下看着奏折,眼也未抬,只道不必予她珍药。
济元春顿住。陛下这是这是舍不得珍药?
当初让他去治云烟时,陛下让他尽全力治,需要用什么药不必顾忌。怎的如今却舍不得一味珍药了?
济元春胡须抖了抖:“陛下,那她的病……”
“不必再医她。”澹临翻阅奏折,“退下。”
“是,陛下。”
济元春退下去,一片困顿。先前陛下明显像是很重视云烟,是想治好云烟的,怎的如今倒似将云烟当做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原以为是天家欲纳绝色,如今想来……从飘远的思绪里抽回身,济元春摇头。罢了,帝王心海底针心,委实难测,他还是莫要再多想了。
萧锋也在猜皇上的心思。自那日桃花镇初见,到如今已两月。两月时间,陛下都未有任何行动,并未将云烟纳入宫中。说明陛下没那意思?那么自己可以放心求娶云烟了?
念及此,心头雀跃几欲破腔,然终究按捺。他皱皱眉,决意再候时机。还是再谨慎谨慎为好。
五月二十日。云烟彻底好了,她道:“阿娘,我想出去走走,游湖去罢。”
“湖上有风,仔细染了风寒。”
“日头已暖人。”
“可是————”
云烟转过眼来,又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定视云娘:“嗯?”
云娘咬牙:“好。”
翌日。天光澄明,湖面映日,粼粼若琉璃宝鉴,璀璨生辉天光晴好。
小船推开碧玉波,琉璃盏底落花多。云烟斜倚舷边,凝睇琉璃盏似的的湖面。粼粼湖面碎萍点点。欲取照相机录此美景,奈何此世间无此物什。
她让春鸢把鱼竿拿来,道:“若是今日钓到鱼了,回去做酸汤鱼吃。”
云娘:“钓不到,娘也给你做酸汤鱼。”
云烟笑笑。她钓鱼技术不错,兼之运气大好,不久便钓上一条大鲈鱼。
“春鸢,春鸢,快来助我提竿!”
极大一条鱼。大抵有二三十斤。云烟笑语盈盈:“鲜鱼宜趁时,走罢,回去做鱼吃!”
云烟说要归家,正合云娘的意。她恨不得立马就将云烟抱回家去,惟恐湖上风露侵了云烟身子,教云烟不得舒畅。
不远处,一画舫里,谢锦舟握着青瓷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
他怔望斜刺里小舟。船首红裳女子以雪纱掩面,惟露一双眼。
她浅笑盈盈说着话,眼睫如蝶翼低垂的暗影,眼尾挑起一弯月牙泉似的弧度。那两泓弯月般的眸子竟是融了星河的春水,波光潋滟间,流转出了万千风华。
谢锦舟大脑一片空白,四肢百骸僵如木石,周遭天地寂然无声,唯闻心头如擂战鼓,咚咚咚直要破胸而出,激得心脉阵阵抽痛。
他捂住发疼的心口。不知心脏为何疼得如此厉害。他不知,美到极致,会产生非人感。非人感,有可能会让神经产生某一瞬间的恐怖,恐怖会致使疼痛。
疼痛便会触发人体的防御机制。此刻,他的身体正预警,在驱使他,警告他暂时不要再看对面小船上的人。
当下急垂首避开那抹红影,偏生脖颈似被无形丝线牵引,方低下的头颅又仰将起来。他忍不住,想看她,纵然心脏的疼痛在提醒他不要看她。
茶盏跌落,碧色茶汤沿着雕花围栏蜿蜒流淌。谢锦舟浑然不觉,半个身子已探出雕栏。直直盯住那戴面纱的女子。
她覆着面纱,仅露双眸,却已足倾人城国。只一双眼,便定了他的三魂七魄。
那双眼,是忘川里的忘川水,看一眼便要堕轮回。
红衣女子收纶罢钓,小舟调首,朝岸而去。
谢锦舟见她要走,竟忘了身在船中,身子猛然前倾欲追。扑通水花四溅,整个人已栽进湖里。
第7章
云烟闻声回首。春鸢失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见那人在水中挣扎,载沉载浮。云烟即刻吩咐周燕:“快去救人。”
“是!”
将人救上船。谢锦舟伏于船板,连呕数口湖水。
云娘急趋近前:“公子,你可还好?”
谢锦舟缓缓抬起头。湿透的鸦青色长发凌乱地蜿蜒在肩头。
面上淌落湖水,眉峰染了水色,睫羽缀着水珠。水珠顺着睫羽滚落到唇畔,将他的嘴唇晕染得红润。
浸透的白袍紧裹腰身,青竹绣纹深浅斑驳,恍若一幅水墨画被晕开了般。
云娘暗叹。好个俊俏的小郎君!明明是个男儿,出水后,却有种比女子还秀美的“出水芙蓉”之美。云娘心中啧啧。忽又忆起那日在桃山竹亭遇见的那玄衣男子。
那人亦是丰神俊朗,模样顶顶好,然周身威压如渊渟岳峙,威严逼人,教人不敢细看。故而如今回忆起他的样貌来,不如现在能细看的小郎君更加让人觉得悦目。
这小郎君约莫十四五岁,眉目如画,唇若涂丹。容貌真真生得极好。
“我……”谢锦舟却没看向问话的云娘,眼睛直勾勾落在云烟身上。
云烟俯视他,与他对视。
少年霎时面红如霞,迅速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来。但又忍不住抬头看她。
于是他,红着脸,一边忍不住看她,一边又害羞地低下头,低头抬头,低头抬头,如是反复数次,状甚憨拙滑稽。
云娘心里咯噔一声,抄起幂蓠欲为云烟遮面。云烟轻拂幂蓠,纱帷悬于臂间。
反复低头抬头的谢锦舟,傻傻的,云烟被他逗笑。
少年闻笑愈窘,耳根红透如滴血。似是下一刻整个人就要融化成一团血水。
云烟眼带兴味:“虽已是夏日,湖水仍有些寒凉,公子当速更衣,莫染了风寒。”
闻其声,谢锦舟喉结微动:“某、某……”忽转身对将他救起来的周燕道,“谢姑娘救命之恩!”
“奉我家小姐之命行事,公子当谢我家小姐。”周燕指向云烟。
谢锦舟即刻起身,长揖及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娘。”
行礼斯斯文文的样子,倒是像个白衣书生。云烟目光在其眉眼间稍驻,但见水痕晶亮,湿漉漉,亮晶晶,出水芙蓉般的水润清丽。
此时,画坊那边终于有人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传来疾呼:“公子!公子!”
谢锦舟却似聋了般。
云烟把幂蓠戴上:“有人唤你。”言罢转身入舱。
“姑娘留步!”谢锦舟急唤,结结巴巴问及家住何处,誓要登门拜谢。
云烟回眸:“好。”
直至云烟一行杳然无踪,谢锦舟仍痴望其去向。手抚隐隐作痛的心口,长吸湖上清风。
归家后,谢锦舟展宣泼墨,顷刻绘就丹青。
画中人身似火红纱,白色面帷遮尽玉容,唯见额间朱砂灼灼,眉下秋水盈盈。红衣猎猎若流火,仙姿缥缈似凌云。
指尖抚过画中倩影,少年面上又染胭脂色。
次日,周燕呈上谢锦舟送过来的拜帖。云娘览之骇然。
“天爷,这小郎君身份可了不得!”
这小郎君,竟是镇上的林大员外林太公之外孙。其母乃县中才女,父为富商,舅父执掌县印。自身十三岁便中秀才,今岁欲赴秋闱。
林大员外时常在镇子里炫耀其外孙七岁能诗,九岁属文,是文曲星下凡,故年纪轻轻便能中秀才。云娘亦闻其才名。
云娘猜测,近日林太公寿辰将至,谢锦舟方自县城来此。
“秀才?还真是个书生。”云烟合上拜贴。
在古代,十三岁稚龄考中秀才者,实属凤毛麟角。其难度不亚于现代少年跨级考入顶尖学府。
多少皓首穷经不得童生,此子弱冠已得功名在身。林太公言其实外孙文曲降世,诚非虚语。
明日谢锦舟登门。云娘忐忑难安,命人将门庭拭了三遍,犹恐不够光洁,遭贵客嫌弃。读书人本已令人敬畏,况谢锦舟才高八斗,家世显赫,便更让云娘敬畏。
云娘生怕谢锦舟嫌弃她家,夜里辗转难眠,晨起傅粉遮瑕方敢见客。
云烟犹在梦中。昨夜观话本至深更,此刻未醒。
“嘘。”云娘对着春鸢嘘声。
谢锦舟来时,云烟仍在酣睡。
谢锦舟身着一袭白色锦袍,霞绡雾縠若裁九天鹤羽,银线绣竹纹细密如织,通身透着斯文儒雅的书卷气,恍若携来满室墨香。
云娘暗叹其风仪,到底是读书人,这气度与寻常人就是不一样。她整肃仪容,热情又拘谨地恭请入室。
发现仆从抬来数箱厚礼,云娘连称使不得。
谢锦舟正色:“救命之恩,涌泉难报。”
云娘哎哟几声:“真使不得!”
推让再三终收下。忙延客上座,奉盏斟茶。谢锦舟推起青瓷盏盖,浅啜半口,便问云烟姑娘何在,定要当面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