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临痛醒、痛昏,如此循环反复数次后,澹擎苍果断下令,命太医设法令澹临沉睡,以免他清醒地受此疼痛折磨。
太医遵命施针用药,澹临终于昏死过去,不再醒转。澹擎苍即刻下令,銮驾启程,速速回宫。
一路策马疾驰,车驾抵达宫阙,已是薄暮冥冥。昏沉天色如巨幕垂落,笼罩森严宫宇。太极宫昭阳殿内,气氛肃杀凝重,沉闷压抑得令人窒息。
太后身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太后急得珠泪涟涟,不断拭泪:“皇上缘何突染此疾!”
昏死半日的澹临又被剧痛唤醒,太医所下之药,已然失效!
澹临悠悠醒转,神志混沌不清,口中呓语呢喃:“云烟。”
云烟挨近榻前:“我在。”
他伸出手,她轻轻握住。他强忍周身剧痛:“别走。”
“好,我不走。”
澹临痛至如斯境地,仍死死抓住云烟之手不放,太后与众人在旁,神色瞬息万变,心思各异。
皇后盯住云烟那只被紧握的手,只觉一股无名邪火烧灼心肺,恨不能立时将那云烟只手抽离出来,此念之炽,几欲令她不顾一切斩断皇上的手!
然此大逆念头骤生,心头剧撞,骇出一身冷汗。
此刻,澹擎苍亦凝注着云烟被澹临紧握的手。他注目良久,缓缓垂下眼帘。
殿外喧声,是大皇子、大公主,及荣嫔等一众妃嫔求见探视。澹临强忍剧痛:“闲杂人等……勿扰……都……退下!”声音虽弱,斩钉截铁。
太监即刻传旨,殿外众人只得散去。
旨意方宣毕,澹临便疼得再也支撑不住,再度昏厥过去。
天子突发恶疾,卧床不起,无法理政,朝政由苍王暂摄。
这一日,是澹临卧病龙榻的第三日。太医们想方设法,昼夜不息,苦心诊治,病情却仍无半分进展。
澹临每日被痛醒,清晰地感受着疼痛吞噬他的血肉筋骨,又被这疼痛生生痛晕。每日如此反复,如似世间酷刑,仿若这世间最让人煎熬的折磨。
澹临每日都在受此折磨,太后每日以泪洗面,焚香顶礼,只盼佛祖垂怜,让澹临好转过来。
三日都无任何进展,澹擎苍周身煞气如修罗,几欲噬人:“一群废物!”
太医们匍匐在地,抖如筛糠,只觉脖上脑袋摇摇欲坠。
果然,澹擎苍道:“再治不好,提头来见本王!”
云烟眸光流转,淡淡瞥澹擎苍,又扫过跪满一地的太医。
当日下午,澹临病情竟见松动,痛楚不似先前那般酷烈难当了。
终见一丝曙光,太医们心头千斤巨石落地,不禁长舒一口气,项上头胪,暂且算是保住了。
云烟坐于榻边,默默感受着气运滋养通体带来的舒泰,又觑了觑太医们脸上劫后余生的庆幸。
无人能解她所施的蛊毒。澹临痛楚稍减,不过因她略略松了催蛊之力罢了。若非她暗中放缓几分力道,依澹擎苍那嗜血性子,这些御医怕已人头落地。
澹擎苍此人,久经沙场,乃嗜血之人,杀人是不眨眼的。
云烟的注意力从澹擎苍身上收回,重新落在太医们身上。其实若是澹擎苍真杀了这些太医,她也不在意。她不会觉得是她连累了这些太医。连累这些太医的人,是澹临。
若是澹临不将她比作玩物,不辱她至此,她不会让他中蛊,他不中蛊,太医们也不会因治不好他而要被杀头。
溯其根源,罪魁祸首,唯澹临一人而已。太医们若真因此项上不保,那冤魂索命,也该寻澹临这始作俑者。
云烟自始至终,心中未生半分歉疚与负罪感。
那么她又为何给太医放水了?大抵是她最近变得有些善良了罢。
唉,她真真是过于心慈仁善了。心中这般想着,她转眸瞥被蛊毒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澹临。再想她竟连取他性命也未做,不由得又在心底轻叹一声,自己委实仁善得过分了些。
这三日,云烟一步未离,日夜待在昭阳殿中。毕竟天子金口已开,亲唤“别走”,普天之下,谁敢令她离开昭阳殿?
几乎寸步不离守在澹临身畔,受那帝王气运滋养,她只觉周身舒泰,神气清明。
这会子,太后与皇后双双前往佛堂烧香礼佛,澹擎苍去处理政务,偌大昭阳殿内,只剩她与太医,以及一众垂首侍立的宫人。
太医正写药方,澹临正昏睡,云烟起身,意欲步出殿门,散步透气。殿内终日药气蒸腾,浓郁熏人,着实浑身不得劲。
刚步出昭阳殿殿门,便见有人向殿前行来。
来者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虽是小小少年郎,眉宇间已隐隐透出天潢贵胄的轩昂气度。
他身着一件紫金线织就的交领右衽深衣,袖口镶着繁复精致的云气回纹。腰悬一枚蟠螭纹青玉带钩,碧澄澄的玉色之中盘踞着缕缕华贵之气。
足踏青色锦缎云纹软靴,头顶束发玉簪温润无暇,宛如一撮新出云端的月光。
观其面貌,端的粉雕玉琢,玉雪可爱。一张小脸白净圆润,微有饱满之态。如同上好汤包初出蒸笼,白生生,软糯糯,教人见了便心生欢喜,忍不住想要轻轻捏上一捏。
其肤色白中透粉,细腻光润,宛如胭脂融入了糯米粉中。一双眸子乌沉沉地泛着光亮,既大且明,清透明澈,充盈着少年人特有的神采。
云烟同这小小少年郎的目光,在殿前寂静的空气里,“啪”地碰了个正着。
这小少年,正是大皇子澹澈,乍见云烟立于殿门,脚步陡然一顿。
但见昭阳殿门前,女子裹在一袭雪色素锦长裙里,衣袂间流转着不似凡尘的仙灵清气。腰间垂下一条素色长练,轻轻荡摆。
鸦羽般的青丝鬓边不佩金银珠翠,唯斜斜簪着一只血色玉蝶,翅翼舒展,似欲乘风翱翔。
眉眼清绝出尘,恍若琼宫仙子,偏眉间一点朱砂痣,幽幽地滟着,又衬得她似那勾魂夺魄的山精鬼魅。
恍若琼宫仙子偶沾红尘孽火,仙灵清气与妖异鬼气在她身上奇异地交融勾勒。如同金丝绣线的花瓣底下暗伏着盘错蛛丝,一时竟分不清哪是盘错蛛丝,哪是锦绣花纹。
一缕幽香自她身畔洇开,悄然无声地弥散在周遭空气中。
澹澈直勾勾地瞅着她,玉雪可爱的面庞,腾地一下红得通透。红中透紫,犹如蒸得过了火的汤包,薄薄地紧绷着,内里那滚烫的红馅儿几乎便要破皮而出。
他下意识攥紧袍角缀着的玉麒麟佩饰:“你……你是……”
宫娥急忙躬身禀道:“启禀大皇子殿下,此乃云贵妃娘娘。”
云贵妃?她便是云贵妃?澹澈长睫如蝶翼,急促眨动数下,依礼躬身:“见过云母妃,云母妃万福。”
听他唤自己母妃,云烟不觉莞尔。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学生,唤十八岁的她作母亲,颇有些教人忍俊不禁。
“不必多礼。”她这一笑,恍若将一泓灿烂星河,悄无声息地倾泻而下。
澹澈那包子脸愈发红得通透,仿佛熟烂的桃子皮上戳了个洞,那层红汁就要汹涌地淌下来。
澹澈微微垂头,努力绷紧神情,让自己显得稳重:“云母妃,父皇……父皇龙体如何了?儿臣忧心如焚,几次欲入殿探视父皇,奈何父皇有旨,不许擅入……”
“他较前两日,略好些了。”
“谢云母妃告知。”
“不必。”云烟微微颔首,身子一侧,素净裙裾便水波般漾开,衣袂飘举,翩然离去。
澹澈立在原地,眼珠随着那一抹素雪身影,送了出去。直至那身影被重重宫门与斑驳光影彻底吞没,再觅不得一丝踪迹,他方如梦初醒,悠悠荡荡的魂魄,才似重新飘归腔中。
他揪揪自己滚烫的脸,正欲离去,却见随侍痴痴望着云烟消失的方向。
他不悦:“看甚么?速速回去!”
待他回到自己寝宫未久,大公主澹云舒前来探问可曾见到父皇。
澹澈摇头,言未能进入昭阳殿。澹云舒轻叹一声:“我已为父皇祈福,愿父皇早日康复。”言罢郁郁离去。
澹澈亦至佛前焚香诵经,为父祈福。合掌闭目,口中低诵经文。
香案上青烟袅袅,丝丝缕缕缭绕而上,竟似都化作了云母妃那张脸,浮现在阖眼后的沉沉黑暗里。
他立时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旋即,粉面团子般的脸就皱成了一枚苦瓜,心中深深自责:父皇病笃,正当忧心如焚之际,为何他总想着云母妃?真真该打!
祈福毕,归至寝宫。那云母妃的身影竟如附骨之疽,趁人不备又悄悄缠上心头。
澹澈害羞地“啊呀”一声,两手死死捂住了滚烫的包子脸,整个人像个陀螺,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又滚。
入夜。澹擎苍处理完政务,前往昭阳殿。
殿内寂静无声,昏黄烛影微微摇曳。云烟斜倚案几,正自打盹。
侧颜宛如浸水的羊脂白玉,朦胧晕着柔光。青丝如子夜时分泼出去的墨,半覆在雪色衣袖上。
她一只手轻托着一侧雪腮。那融融的烛光仿佛生出灵性,流淌过她薄透如冰玉的肌肤,在她恬静的睡颜上流转。她的鼻息匀长清浅,如清露轻点花枝。
澹擎苍静立,凝视她睡颜良久。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光晕,看清底下沉睡灵魂的模样。
蓦地,她托腮的那只手微微松了劲,身子便像枝头被夜露压断了腿的残蝶,软绵绵地歪向一边。
澹擎苍的手臂如疾电般探出,在她跌落的瞬息,已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捞进自己臂弯里。
一缕幽香坠落进他怀抱里,她的发丝如黑色流泉,轻柔倾泻于他臂弯之间,无声淌入胸怀。衣上精绣的纹样轻抵他掌心,传来温软柔腻的触感。
拥着她,恰似拥住了一团柔软的云,一团轻盈的烟。
澹擎苍垂眸,凝视臂弯里浑然不觉,仍旧沉睡的人。
她倒入他怀里,并未醒来。纹丝不动,酣睡愈深。
她淌在他臂弯间的青丝,此刻仿若变成墨色的蛇,一条一条将他缠紧,让他不得不手中收力,用力将她抱紧。
两张脸离得这样近,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温温热热地蒸腾。
殿内光影柔柔摇曳,仿佛天地万物,皆在此时骤然凝固。
烛芯“毕剥”一声轻爆,暗香浮动的殿堂之中,只余下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之声,声声清晰可闻。
第21章
殿内, 太医与侍立的宫人眼见着打盹的云烟身子一软,蓦地向地面倾去,惊得慌忙去接。
指尖尚未触及那雪罗衣角,苍王却比谁都快, 如一道寒冽的影子掠过, 稳稳接住了那抹将坠的云。
太医与宫人悬着的心方落下,一口气还未喘匀, 脸色便悄然变了。一缕古怪的惊疑之色浮上来, 无声地漫开。
苍王殿下扶住云贵妃, 原为救急之举,纵然有违礼数, 倒也无可指摘。然则他这臂膀何以如生了根一般, 越箍越紧,竟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他怎能如此?!
天爷!苍王莫不是疯了心?!云贵妃是皇上的枕边人!是他亲弟弟的女人,是他的弟媳!!!
太医与宫人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 只恨不能立时瞎了, 好教自己全然没瞧见这苍王抱着弟媳不撒手的骇人景象。
澹擎苍倏然抬首,眼神冰刃似的扫过他们。他们吓得膝盖一软,噗通跪倒, 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 只恨不能将方才那惊悚一幕从眼底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