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陡然间, 澹临赤红的眼珠如刀般剜向澹擎苍:“澹擎苍!定是你勾引了云烟!是你勾引了她!你这狼心狗肺的贱种!卑鄙无耻的下贱东西!”
澹擎苍:“是又如何?”
澹临心口那一股气血,直要喷薄而出:“来人!”一声长呼撕裂了殿内空气,顷刻间消弭于森森墙壁间,宛若一粒砂砾掷入千年古井, 连声回响都吝啬着不肯施予。
澹擎苍:“不必白费力气, 不会有人来。”
澹临倏然明白了什么,手臂筛糠似的抖, 一根食指颤巍巍地指向擎苍, 喉间咯咯作响, 却硬是吐不出半个字。
嘴角忽地涌出一抹猩红,滴落而下, 在龙榻上泼溅出触目惊心的梅瓣。
随之, 澹临整个身子如孤峭的山峰骤然倾颓,轰然倒下去。撞在龙榻锦绣之间,竟似平地起了惊雷, 只震得烛影一晃, 也似乎泼洒得淋漓猩红。
见他呕血晕厥,澹擎苍趋步上前,指腹轻轻探向澹临鼻下。探得一丝温热游息之后, 他便静静端详着澹临的面孔。
“若是你应允我, 我何至于如此对你。这一切, 都怪你自己。”他慢条斯理擦拭澹临嘴角的血, 自己反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受害者。
云烟目光投向澹擎苍。成大事者, 无心无情。然而细忖起来,澹擎苍竟还是念着几分兄弟情义的。起先他也是和颜悦色地求了澹临,只澹临不肯也不允,才逼得他改弦更张, 硬起了心肠。
将澹临唇边血迹擦净,澹擎苍立时传召云济舟。云济舟即刻赶到,诊脉施针一番,临去时朝云烟望了一眼。
云济舟才去,澹擎苍问云烟:“你要出宫?”
“不想待宫里了。我想回家。”云烟捻起一枚果脯,细细咀嚼,“威胁皇帝,你胆子挺大。”
澹擎苍:“你直接要出宫,胆子也不小。”
云烟噙着一丝笑,又慵慵然伸了伸腰:“澹擎苍,我要你想办法着令他拟一道圣旨,待我出了宫,他并阖宫上下,不得来烦扰我。”
“那我呢?我也不能去烦扰你?”
“你?”云烟打打呵欠,“你若是不惹我不高兴,我还是愿意见你的。”
所以他是特殊的。澹擎苍唇角微微上扬。
“好了。事情办妥了知会我一声,我困得很,先去睡了。”她如今身子虽大好,却仍嗜睡,大约是成了积习。
云烟回了清漪殿。澹擎苍没离开,他凝视着澹临,眸沉似古墨。
清漪殿。凝翠与海棠守着帐中云烟,恨只恨那重重的罗帐,隔断了视线,不容人将云烟睡中的容颜望真切。
这几个月,贵妃娘娘常在昭阳殿居住,很少回清漪殿来。凝翠和海棠是不能到昭阳殿去伺候贵妃的,圣驾寝宫,自有侍奉之人。是以这几个月,凝翠海棠见到云烟的机会甚少。
她们心中烦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心盼着,日后贵妃娘娘在清漪殿多勾留些时日,好教她们多在跟前伺候。
若是皇上早些好起来,娘娘便不必日日守在昭阳殿了罢?凝翠与海棠心中不约而同,祈求上苍,但望皇上龙体早日康复!
半个时辰光景,澹临昏昏沉沉醒来。甫一睁眼,便见澹擎苍端坐床沿。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瞬间涌入脑际,他脸上青筋陡然暴起:“澹擎苍!勾引弟妇,你这无耻的下贱东西!”
“勾引?”澹擎苍道,“你却连勾引的资格都没有。六弟,你喜欢云烟?”
“朕自然喜欢她!”
“可我却不认为你喜欢她。”
“你凭何质疑朕对她的感情?”
“你若真倾心于她,便不该囿于贵妃之位,贵妃听着虽尊,究其实,不过一姬妾耳。真心喜欢一人,焉能忍心教她顶着‘妾’的名分受此委屈?”
澹临语滞。默然良久方道:“她若愿为后,朕自当册封她为后。”
“哦?那在位的皇后待要如何安置?中宫无过,莫非你要凭空废黜?纵使你有此心,满朝衮衮诸公,只怕也容不得你随心所欲。”
又默然片刻,澹临似沉入思索,旋即道:“群臣异议?朕乃天子,朕欲立谁为后,谁便是皇后,岂容旁人置喙?”
闻此言,澹擎苍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倒真令我刮目相看。你原先喜欢婉妃,却因为种种顾忌,只能委屈她为妃。你可知我当时作何感想?”
“我想,你真是个废物。堂堂君王,天下权柄尽在掌握,偏生为那点忌惮所困,竟无法将最好的给予心爱之人。何等窝囊,何等懦弱。似你这般,不配做我兄弟,更不配高踞这九五之尊。”
“如今,”澹擎苍似是欣慰,“你终于硬气起来了。”
澹临蓦然怔住。婉妃。沈婉。这名字,已不知在岁月尘沙里埋没了多少寒暑。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想起过此人了。
流光确是最无情,经年累月,竟将他年少时节那段刻骨铭心的悸动也漂淡了。
昔日他深爱沈婉时,缘何不将最好的都给她?反教她平白受了许多委屈?
因为前些年他甫登大宝,朝廷未稳,因为那时他尚未炼就如今的魄力……此刻他心底下竟如明镜般雪亮,什么根基未稳,什么魄力,皆是借口罢了。
【666,之前那么爱婉儿,都舍不得把皇后位置给她。结果现在居然这么起轻易许诺不再宠幸别的女人,还把皇后之位许给云烟了?】
【之前好多读者不是说,这文是现实文,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不能专宠婉儿一人,不能扶婉儿登上后位吗?现在怎么说?】
【看吧,真正爱一个人,会想方设法地把最好的给对方,而不是顾及这顾及那!爱,而无所顾忌,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见澹临在发怔,澹擎苍道:“六弟,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成全我与云烟。”
“绝无可能,朕便是死,也不会成全你!”
“确定?”
“君无戏言!”
“如此,便怨不得我了。”澹擎苍上前,“六弟,我给了你机会的,是你自己非要走上绝路。”
第34章
言罢, 澹擎苍指间一探,往云澹临身上穴位一点,澹临的身子立时软了,眼睑垂下, 晕厥过去。
过了几日。云济舟收拾行礼, 离开了这重楼叠宇的皇宫。苍王道云济舟久治不愈圣躬,只得另觅岐黄圣手。
云济舟心有不甘, 滞留在朱墙金瓦之外。然而皇上的沉疴, 经他手调治这许久, 到底不见起色,苍王嫌他本事微末, 耽搁了紧要时光, 倒也也无可厚非。
他不愿离开皇宫。这其中有医者逢着奇症便要钻研下去的执拗,还有一重缘故……他心底澄澈如雪镜。脑海中倏忽浮上云烟的面影,他紧抿了唇, 自胸腔深处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是贵妃。皇帝的女人。已为他人妇。他与她, 此生断乎是水月镜花。强自抑下心底的妄念,云济舟面色寂寥如秋月笼云,怅然离去。
一晃又过了十日。太医当庭断语, 澹临此生, 将长抱沉疴, 缠绵于病榻之间, 醒转之机微茫。太后并一众妃嫔, 登时呼天抢地。偌大的宫城,霎时一片愁云惨雾。
朝堂之上,一班重臣垂首如鸦,列于玉阶之下, 空气凝滞,又堵又硬。
忽见一位老臣自班中跨步而出:“天位久悬,宗庙神器何所依托?两位皇子齿序尚幼,不解国事,不可亲政……”他话语顿了顿,眼光扫过众人面上,“王业秉公,贤德昭彰,忠勇无双,何不顺承此大统,以安天下泱泱之心?”
举殿寂然,高悬的数盏明灯蓦地无风自动。灯影犹如碎在水面的波光,投映在雕龙玉柱之上,明明灭灭。明明灭灭。
明灭几度,群臣齐声附和:“恭请王爷承此大统,安天下之心!”
苍王的“贤德”,贤德二字之后,分明压着隐而不彰的兵戈之威,权势重器,阶下诸公,谁有胆量道出半个“不”字?
皇帝形同槁木,不醒人事,苍王龙袍加身,承继大宝,谁敢有微词?群臣不敢,皇后不敢,便是太后,亦不敢置喙一字。
是以,事至于此,鼎革换代,大昭易主,澹擎苍登极称帝,五日后,恰是登基的黄道吉日。
澹擎苍登基那日,自清晨起,在太庙、社稷坛等处行大祀。正午时分,钟磬齐鸣,受百官朝贺。午后颁诏,大赦天下,十恶不赦者除外,新朝之仁德自此昭彰。薄暮时分赐宴群臣,一套煌煌登基大典至此完备无缺。
至此,大昭山河更主,旧年号景昌,尽行黜去,改元苍昭。
只为了面上敬重前帝,新帝登基之年,仍循用旧年号景昌,待得次年正月初一,方启新元苍昭。
夜深如墨时,澹擎苍踏入清漪殿。云烟白日里懒怠去观那登基盛典,睡了一整日,此刻睡不着了,燃起一盏孤灯,闲闲翻阅着话本。
澹擎苍来时,云烟抬眸看他。他披着龙袍。龙袍以玄黑压阵。内层边缘细细滚着赤金色,其上盘踞赤色龙纹,并金色玄鸟,华贵密实。
玄黑龙袍裁剪精致流畅,裹在他身上,便似一身凝练整肃的夜色,沉沉地压迫着空气。袍裾边缘的赤金滚边泼溅开去,蜿蜒的龙纹亦是用赤丝精绣,华美流丽,竟像活物真龙在幽静暗夜里无声地灼烧。
袍色如此浓深,衬得澹擎苍通身散发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子威严,凝重肃穆,恍若一尊重铸于夜色,淬进铁与寒的青铜兽尊。
澹擎苍生得高大,宽肩撑起墨色衣料的纹路,眉眼端凝锋利,威严肃穆中,洇着浓浓的,帝王独有的、俯视众生的霸气威压。
云烟上上下下扫视他一番,眸中含着一丝稀薄的欣赏:“你裹上这龙袍,倒很看得过去,比澹临裹着时更像那么回事。也比他看着,顺眼得多。”
澹擎苍走近:“比澹临穿上更好看?”
“是。”
澹擎苍唇角极淡地向上牵起一点,他指尖轻轻摩挲她的手指:“这时候了还未歇下,是在等我?”
“不是,睡不着。”
未曾听到预期中的话语,澹擎苍眼帘微垂,又道:“夜露深重,早些安寝罢。”
云烟搁下话本子,抬目道:“今朝你正式登基,已然颁下了遣散后宫的旨意了罢?”
澹擎苍略一点首。
新帝御极,恩典遣散后宫,一应妃嫔各归本家。云烟自在其列。
“这么说,我如今已不再是贵妃了?那明日我便收拾行装,回家去。”云烟唇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澹擎苍一把握紧云烟的手,眼神专注而肃穆,如立誓一般:“云烟,嫁与我,做我大昭皇后,与我共掌这万里江山。”
云烟瞥他:“我才不做后宫三千佳丽之一。”
闻听此言,澹擎苍竟低低地笑了。
云烟:“你笑甚么?”
“你没有说因着厌憎我才不肯当皇后。你是喜欢我的,是与不是?”
云烟:“……”
她是有些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侍奉得她通体舒泰,这也算得喜欢么?她翻了个白眼:“横竖我是不会做后宫三千佳丽之一的。”
“不会有三千佳丽,不会有旁人。除你之外,会有任何人。”
“哦?这倒是件古今罕有的奇闻,翻遍大昭前朝史乘,似乎并无一位皇帝仅一位正宫而无旁枝侧室的。”
澹擎苍斩钉截铁:“从今日起,便有了。”
澹擎苍的诚意很足。而且,他侍奉她的功夫,亦是无可挑剔的。可惜,她不愿将自己禁锢于这九重宫阙之内:“做皇后很忙,六宫琐事缠人,我生性疏懒。再者,我也不愿困在这宫墙之内,不得出去游耍散心。”
沉默片刻,澹擎苍缓声道:“你既做皇后,我自会遣人代劳六宫俗务,你只管做个逍遥闲散的皇后。至于出宫,你想游耍时便去,无人敢拘束你分毫。”
“这也行?这不符合礼法规章罢?”
“朕是皇帝,朕即是规矩。”
“这话不错。”云烟颔首。他这样才算是个名副其实、执掌乾坤的帝王,“然而,我还是想去外面。”
“宫外有何好的?这金雕玉砌的皇宫,乃是普天之下最为尊荣的所在。你就该安住在这世间顶尖的住处,岂能屈就于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