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气氤氲若浓雾,太极殿琉璃映泛青灰晨光。
文渊阁大学士手持牙笏,当阶奏道:“臣奏请陛下圣鉴:中宫至尊,母仪当为天下表范。而今皇后不理内庭,镇日吃睡玩乐,甚而轻出宫掖,游幸京郊,怠忽分内之责,无视宫规纲纪。天下人惶悚难安矣……”
作为皇后,整日吃睡玩乐,不理宫务,还随便出宫游耍玩乐,简直置宫规礼法于不顾!太不像话了!当初封后时,群臣就对云烟不满。云烟不仅是前帝的妃子,原籍还是个娼妓贱籍,如何担当得起皇后之位!
然而在天子的镇压之下,反对的人终究还是沉默了。
可没想到,这位云皇后,登上皇后之位后,完全不理皇后之责,如此荒唐!成何体统!
御座之上,年轻君王支颐静听,面色如古玉琢就,沉静坚冷,似群臣奏对皆不入耳,不过在观赏一场盛大而寡味的戏文。
继而,裙臣渐起聒噪如秋蝉,皆云皇后失德,指责言辞如流水滔滔。
皇帝嘴角倏地掠过一丝浅笑,若寒冰之上浮过微光。“朕妻,”字字清晰如玉磬相击,“乐其所乐,行其所愿,何劳诸卿聒噪管束?”
大殿顷刻死寂,诸臣失声。值此际,老朽昏聩的老臣周正忽地越阶而出,嘶声如裂帛,戟指虚无云端:“妖后惑乱国本,必引……”
语犹未了,皇帝袍袖轻拂。他缓缓起身,步步走下丹陛。御用佩剑随之铿然出鞘,沉重剑锋划过殿中金砖。
此时的帝王,恍如修罗魔刹,提剑自大殿曳行而过。
青光幽冷的剑锋在殿中流动,群臣伏地屏息间,君王步步逼至老臣面前。
“周卿,”天子嗓音轻柔如夜露,“你方才说什么?”
周正涔涔冷汗顺皱纹淌下。喉结滚动,欲咽下滔天恐惧:“祸……祸水妖孽!倾邦覆……”
未待言毕,一道刺目的寒芒如同惊电裂开殿宇昏暝。天子振臂,长剑直贯老人胸膛。
官服上的祥纹霎时为温热血迹浸染成狰狞之色。老臣目瞪口呆,躯体僵直,滚烫血珠滴落在他方才具名落款之奏疏上,金丝装裱的素笺登时绽开妖异绝望的殷红血花。
皇帝鼻尖沾血,环视殿中觳觫的百官,神色冰封如雪山,眸底翻涌深不可测的黑暗渊薮:“谁再污朕妻为妖后,无论亲勋贵戚,立诛其身!”
森然话音掷地,满殿朱紫公卿早已面无人色,前额触地之声不绝于耳。颗颗头颅撞向金砖,如同群臣之魂魄也叩碎于这凛冽莫测的至尊威煞深渊之中了。
皇帝缓缓抽回滴血的长剑,剑脊折射出他眼底深彻而冰冷的渊薮之黑。
此刻,金殿里只剩碰头的声响,如鬼差临近的脚步声,敲打着生人的心魂。
皇帝立在朝堂之巅,众生拜伏,这一刻没有再敢进言指责皇后无德的朝臣,只有帝王的剑锋在说话。
第36章
李贵人提了食盒子往昭阳殿走时, 心扑通通地跳。听说今晨上朝,有个老臣骂皇后娘娘是妖孽误国,皇上竟当场抽剑把那老臣刺死了!
骇人听闻哪,竟在朝堂之上直接诛杀大臣……
不过, 这也是好事, 害怕之余,李贵人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陛下这般霹雳手段, 从此普天之下谁还敢污蔑皇后娘娘是妖后?那老东西果真昏聩至极, 皇后娘娘分明是姑射仙人似的仙子, 竟被说成妖孽!
她恨得牙根发痒,心里将那断气的老臣咒了又咒, 这才收拾心神往太极宫昭阳殿去。按例皇后该居未央宫, 偏皇上要与娘娘朝夕相对,硬教她宿在天子寝殿。
李贵人闺名唤作馥香,如今早不是贵人身份了, 倒成了皇后娘娘私厨里掌勺的女官。当初六宫遣散, 她不愿归家,特地跪在云烟跟前哀求,只愿留在娘娘身畔侍奉膳食。
云烟很中意馥香手艺, 便收下了她。
至昭阳殿通禀后, 李馥香垂首入内。
但见云烟捧着话本子读得入神, 澹擎苍从身后环抱着她, 把下颌搁在她肩上, 时而啄吻她青丝,时而厮磨她肩颈。
撞见这旖旎光景,李馥香颊上顿时腾起火烧云。月余来帝后这般情状她已撞见多次,总也学不来视若无睹。
青天白日里这般行径, 真真要羞煞旁人。她臊得慌,眼风却总忍不住往那头飘,愈瞧澹擎苍,愈觉得澹擎苍像她稀罕她宫里的狸奴一样。她稀罕她的狸奴,每次都是抱着亲不够,澹擎苍也是如此,每次都抱着云烟像是亲不够。
看着看着,李馥香满颊羞赧竟酿出酸意来。
她妒忌皇上。
是大逆不道的念头,这妒火泼天盖地烧起来,凭什么她不能这样搂着云烟?凭什么她不能与娘娘耳鬓厮磨?这般想着,心上如同灌了整坛子老陈醋,酸涩得舌尖都发了麻。
强敛心神上前,喉间挤出细声:“陛下、娘娘,巨胜奴制得了。”
巨胜奴乃一种精巧点心,调蜂蜜酥油入面,撒乌芝麻滚油炸透,松脆得能嚼出金石声,人唤“响惊十里”。云烟近来极嗜此物。
正拈着块巨胜奴,云烟忽道:“晚膳要吃红酥肉。”
“遵娘娘懿旨。”
李馥香恨不能多在殿里立半个时辰,再多看云烟一会儿,但没这资格。只得悄悄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雅间里酒气氤氲,四壁工笔花鸟在醉雾里洇开了边。徐国公世子捏着青玉杯,酒液晃荡:“不过是个妇人!竟让九五之尊昏聩至此,由着她搅乱后宫!”
身侧梁国公世子亦击案:“妖后祸国!”
酒盏在掌中颤出寒光,徐世子冷笑连声,陛下从前不近女色,如今竟沉溺温柔乡,任那宫妆艳影遮天蔽日,何等荒唐!荒唐至极!
那妖后,不知习得什么狐媚之术,竟将天子迷得神魂颠倒。传闻她容色倾国,徐国公世子从未得见。皇后尚是前帝嫔妃时,唯有秋猎那回露过面,见过她真容的臣子凤毛麟角。
徐国公世子没去那场秋猎。封后大典妖后嫌太累,直接省了,没露面。帝后大婚,皇后戴着红盖头,也没露面。
由是徐国公世子不曾窥得云烟形貌。且梁国公世子并满朝文武,泰半亦无缘得见。
梁国公世子切齿道:“想是有几分姿色的,否则何至于蛊惑圣心至此?还有户部尚书那几位也被......”
先前朝会上群臣指责皇后失德,不曾见过皇后的朝臣皆随声附和,见过她的如户部尚书、侍郎等朝臣倒缄默不语。
徐国公世子又灌了满杯,烈酒灼喉煎着胸中块垒,只觉燥热难当,霍然起身推窗,至朱漆栏杆旁吹风。
楼下正是俗世烟火,煎饼馃子的烟气蒸腾着,忽见一团灼目红云破烟而出。是一女子在街口点心铺子前驻步。正抬手,撩开幂篱垂纱一角。
徐国公世子目光霎时钉死在那处。那女子眉心一粒朱砂痣,活似羊脂玉嵌一粒红豆。面容竟揉碎仙姿与妖冶于一体,宛若月下初绽的优昙婆罗,偏又沾了人间血气,艳冶所至,竟似逼得日月失色。
徐国公世子魂魄顿失,满街车马人声俱失声,唯余这抹红影烙在瞳仁深处。
待她放下轻纱,捧着纸包登车,青缎车帷沉沉垂落,他才骤然回魂。
热血轰地冲上额角,他竟似着了魔,不顾梁国公世子失声惊呼,翻身就跃下朱楼!
踉跄落地,不顾足下踏碎的玉簪花冠,他眼中只有那辆轱辘驶向长街深处的青帏小马车!
他拔足狂奔,衣袍生风,然车马更快,徒留尘雾混着蹄响与轮声,悠悠湮没在街角。
他立于尘灰之中,空余满喉酒意与心头火炭相煎。街市行人讶异地偷瞄着这失魂落魄的华服公子。
良久,徐国公世子转向追来的侍卫,哑声吐出命令:“查!那马车,那红裳女子,额上带红痣的,是什么人!”
“是,殿下!”
未及黄昏,徐国公世子已得了消息。
“什么?皇后?你说她是皇后?”
“千真万确,世子爷。”
“没弄错?”
“没弄错。”
连问三遍坐实了红衣女子身份,徐国公世子怔怔然。
次日雅阁里,梁国公世子捏着杯沿,看对面人将青玉盏中酒液晃得四溅,酒痕在苏绣桌围上洇出斑斑污迹。
窗外市声如潮,这雅阁闷似棺椁,只闻徐国公世子喉间吞咽酒液的闷响,沉甸甸压在人心上。
“何事郁结至此?”梁国公世子问。
徐国公世子默然,兀自灌酒。
梁国公世子静默半晌,忽将杯盏狠狠顿在案上:“那妖后昨日又出宫逍遥,几曾见哪个国母这般抛头露面?陛下竟纵容如斯,好个祸水!”
“住口!”徐国公世子猛抬头,眼眶里似淬了血。
梁国公世子愕然僵住,但见好友五指深掐桌沿,砂纸磨石般挤出几个字:“往后……莫再如此说她。”
梁国公世子眉锋骤锁。昨日还同骂“妲己再世”的盟友,此刻倒护起妖后来。他倾身逼视,酒杯几乎抵上对方鼻尖:“你灌多了黄汤不成?那妖后分明……
“叫你住口!”徐国公世子广袖横扫,杯盏碎作满地。他胸脯起伏,如被巨石压喉,半晌迸出半句残语:“她……不是你想的那样。”霞光正从窗格里漏进来,浮在他颤动的眼睫上,竟似凝着一点将坠未坠的露。
梁国公世子瞠目。昨日掷杯骂妲己的人,今朝竟成了护花荆棘。
好友竟突然护着妖后,帮妖后说话?!他欲再探问,徐国公世子已别过脸去,只痴望长街尽头。
暮色里仿佛还烙着那抹灼目的红,直烧得徐国公世子五脏六腑,剩一腔滚烫的残灰。
第37章
听闻澹擎苍在为她建造一座题名“长寿”的宫室, 殿宇雕梁上镌满了蟠桃灵芝等祥瑞纹样,云烟侧首睇视,黛眉微扬,腮涡浅漾:“筑此长寿宫庭, 果得长生耶?你竟信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澹擎苍摩挲她雪白的指尖, 良久,才吐露心音:“旁的皆可不信。我只愿神佛佑你长生久视。”
她身子的确大好了, 旧疾尽祛, 他却依旧困在失去她的梦魇里, 总觉她似月下疏影、指间流沙,稍不留神便要化作天边一缕薄云, 遇风辄散, 杳然无踪。
“我会长寿,会长命百岁。”云烟莞尔。只要她能痊愈,不出意外, 她都能活到一百岁。
“自当如此。”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能不能长命百岁。”云烟眸光流转, 上下端详澹擎苍。他先前剜取心头血,大损元本,体魄不复强健, 寿数未可期也。
澹擎苍:“你活多久, 我就会活多久。”
云烟低应一声, 旋言欲择日南游。
“天寒如斯, 莫往为善。”
“那里四季如春, 并不冷。”
“路途迢遥,风寒侵人。”
“无妨的。”
“非去不可?”
“自然。”
澹擎苍沉默下来。这段时日他政务繁忙,不能与她一同南下。
一缕阴暗妄念自心底浮升。何不以金笼玉阶锁伊人于深宫?金笼玉阶,锦衣玉食, 从此她的世界只容他一人穿行。
只有这般,她才能永不与他分离。只要他想,他有一千种手段让她此生再不能跨出宫门半步。
然此念乍起即灭,如寒露消融于暖息。究是不忍为难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