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饶有兴致地端详云烟这小小身躯,她小小的身躯里,有浩瀚宇宙。
蝴蝶飞走,翩然远去。云烟也收了继续看星空的心思。回去继续睡觉。
翌日晨光中,云烟的目光黏着于拉斐尔襟前。日辉吻上那枚蝶形胸针,翡翠与祖母绿在胸针上交缠,火彩流溢,璀璨耀目。
拉斐尔:“你一直盯着我的胸针看,喜欢?”
“嗯。”
拉斐尔取下胸针:“18世纪的赛维涅星辰胸针。很漂亮,给你了。”
胸针躺在云烟展开的掌心,被晨光穿透,迸射出一泓凝滞数百年的深绿光晕。这是一枚不寻常的饰物,是凝缩了整整几个世纪的光阴沉淀。
“真的送我?”她问。
拉斐尔颔首。
雷诺暗暗自惊心。这可是几百年的老古董,价值连城,少爷竟然就如此随便地给了云烟小姐……
云烟举起胸针,所有人看清云烟是如何挥起手臂的。只听见一声脆响,凝聚万千光华的古董胸针在她足边猝然迸散,翡翠残片如绿色冰雹溅落。
云烟父母瞪大双目。烟烟这是疯了吗?这么珍贵的胸针,她竟故意将其摔碎?!
拉斐尔:“为什么?”
“我只是从未听过上好的翡翠玉石摔碎的声音。”
“就是为了听这声音。”
“对,几百年的翡翠破碎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很纯粹,的确好听。”
“它是我最喜欢的胸针,你却将它摔碎了。”拉斐尔语声淬冰,宛如刀锋刮过金石。
“我不能摔碎?你已经把它送给我,处置权在我,如何处置它,我说了算。”
“我现在很生气。”拉斐尔湛蓝的眼眸聚集乌云,“你摔碎了我最喜欢的胸针,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云烟父母连忙求情:“拉斐尔少爷,云烟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
“闭嘴。”拉斐尔声音森冷,“雷诺管家,枪拿来。”
听闻“枪”字,云志高喉间呛出闷响,手掌痉挛般捂住胸口。云舒华的惊惶恐惧凝固在惨白面庞上。一身藏青制服的雷诺管家手中青瓷茶盏微晃,茶水泼溅而出。
雷诺颤声确认:“少爷,您……您要枪?”
“雷诺管家,我记得你才四十岁,怎么,才四十岁就已经老得耳聋了?”
雷诺咬紧牙关自怀中掏出配枪。拉斐尔接过,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金属冷意,凛然抵上云烟光洁无瑕的额心。
第46章
“拉斐尔少爷!”
“少爷!”
云烟父母, 管家以及仆人们都惊惧出声。他们的声音,带着几乎撕裂空气的惊惶,如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巨大涟漪迅速扩散。
拉斐尔对此置若罔闻, 仿佛那些裹挟着恳求的声波只是一阵掠过耳畔、无关紧要的微风。他手中的枪, 冰冷沉重的金属物件,此刻是他沉默意志的唯一代言者, 直直地指向了云烟。
云烟的父母慌乱上前, 本能地用颤抖的身体想要将她扯离那致命的焦点, 他们的身躯仓促地挡在拉斐尔与女儿之间,构筑起一道肉盾:“拉斐尔少爷, 云烟年纪太小不懂事,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
拉斐尔并未回应他们带着哭腔的祈求,直接召来保镖。保镖的目光带着踌躇, 在云烟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保镖们终究还是服从了命令, 带着职业的冷漠与些许无奈,分别拉开了云烟的父母,将他们控制住。
雷诺管家目睹着这一切, 内心巨大的不安已使他的声带微微发颤, 他试图再次云烟说情, 声音里饱含着恳切与试图挽回局面的努力:“少爷, 云烟小姐她————”
“闭嘴。”拉斐尔的话语毫无温度, 枪管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枪口稳稳地对准云烟。
周遭骇然抽气,云舒华瘫软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枪口之下黑洞洞的终点便是生命可能的休止符,然而云烟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超然的淡然。
她如此平静, 以至于让人疑心抵在她额心的并非能轻易夺人性命的凶器,而仅仅是一朵轻盈洁白,不带有任何实质威胁的棉花。
拉斐尔:“你不怕死?”
“死?”她的目光越过枪口,“死亡是什么滋味?我还没尝试过。”她的声音如同秋日里一片银杏叶从极高极远的枝头无声飘落,触及地面时那细微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轻响。
拉斐尔的指尖开始轻轻地向内收拢,一个极微小却足以决定命运的动作,他扣动了扳机。
而云烟始终不为所动,面色如常,竟像是真的在平静地等待,等待死亡。
“咔嚓!”扳机簧片弹起的声音,机械冰冷,锐利如刀锋破开宁静!如同信号一般,云烟父母那撕心裂肺、目眦欲裂的悲鸣瞬间炸开:“不————!”
千钧一发之际,拉斐尔停下扣扳机的动作。他放下了枪。
云烟父母,管家仆人以及保镖,所有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松懈下来。仿佛巨大的压力骤然抽离身体,胸膛深处积蓄的那口支撑着生命不至于垮塌的气息随之吐出,带着一种虚脱后的余悸。
云舒华的脸色惨白如雪,膝盖软软发虚,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支撑。整个身体像被无形的手夺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泥般瘫倒在地。云志高的身躯亦随之垮塌,瘫倒在地。
云烟只是微微歪了歪头,语气如同在慵懒的午后,随口询问今日天气是否晴朗般寻常:“你不杀我了?”
拉斐尔视线在云烟身上逡巡,随之眼里的阴冷一寸一寸敛去,他眼角一扬,漂亮耀眼的笑容在灯光下漾开:“谁说我要杀你,我只是吓唬吓唬你,试试你的胆子。”
“哦。”对这个戏剧性的转折,云烟的反应异常冷淡。她坐回原处,如同之前并未经历一场生死边缘的危险。
拿起餐具,继续享用她被打断的早餐。仿佛才那场枪口的对峙从未没发生过。
拉斐尔的目光带着一种重新发现的、浓厚的兴趣打量着云烟。
他的确未生气。
一枚胸针而已,这类承载着家族过往的华贵老古董,在他的宝库中多如星辰尘埃。眼前的这一枚,也并非他最珍爱的胸针。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意在测试云烟的胆量而已。
让他意外的是,她灵魂中那份对生死的蔑视,对死亡所展现的无畏胆魄,远超出他最初的预期与想象。
她小小的身躯内,蕴藏着惊人而奇特的勇气。这种奇特到极点、近乎天然存在的,对生命本身毫不在意的灵魂,实在是无比贴合他的胃口。
她的性子,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他低喃:“我真是有些……”
真是有些难以割舍就此终结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有些舍不得将拥有如此独特灵魂与美丽躯壳的她,制作成一尊或许永恒却失去生机的冰冷标本了。
这边厢,管家雷诺深深地低下了头,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少爷原来只是在演戏!方才那样的危险,几乎要将人的心脏都撕裂了!
倘若方才少爷的指尖再深压一分,倘若云烟脆弱的生命真的在那声扳机脆响后凋零……他毫不怀疑自己那刻心中激荡的,想要为云烟小姐讨还公道,甚至不惜要让少爷偿命的激烈冲动!即便那冲动是如此荒谬而大逆不道。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曾为了这位相识未久的云烟小姐,涌动过背叛他所奉若神明的拉斐尔少爷的念头,雷诺管家瞳孔骤然因惊骇而收缩!他居然因为云烟小姐,萌生了动摇忠诚的念头?!
这简直太疯狂了!
他认识她才多少时日?那些浅薄的相处时日,如何能与铭刻在血脉中的主仆誓言相抗衡?他痛恨自己那一刻的昏聩糊涂!恨不得扬手,给自己一个清醒的巴掌!
脸色变了又变后,诺管家的眼神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控制不住飘向云烟所在的方向。
她正微微垂首,享用着盘中的食物,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降临过她的世界,一切纷扰都未曾在她平静的心湖上留下涟漪。
回想起她在枪口之下,面对生命可能瞬间被剥夺时那种异乎寻常的,如同深山古潭般的沉稳与镇定,雷诺管家心中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
芸芸众生在面对死神冰冷的镰刀悬于颈项时,多半会丑态百出,尊严尽失,犹如被剥去光鲜外衣的小丑。
而云烟小姐,却能够在那样的时刻,维持着这份近乎超越尘世的淡然。要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啊!
她的美丽在超越年龄的平静映衬下,愈发光彩夺目,如一个真正来自圣地的天使般散发着奇异的光晕。
她那融入骨髓的奇异性格,实在具有一种奇特的,令人不知不觉间就为之倾倒着迷的魅力。
他这般喟叹的时候,听到拉斐尔说:“管家,云烟既然喜欢听粉碎砸碎的声音,那就每天备一些翡翠来,让她砸着玩。”
雷诺闻言不由得一愣,嘴巴微微张开:“这……”价值连城的翡翠砸着玩儿?这未免太过于暴殄天物了,简直是在焚琴煮鹤!
少爷对云烟小姐的宠爱,竟已到了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尽管很心痛,雷诺还是依言执行命令。
转眼到了午餐时分,餐厅里飘散着黑椒与牛肉交融的浓郁香气。云烟的胃口不错,面前精致的瓷盘中,分量不菲的牛排被她消灭了不少。
拉斐尔问:“喜欢吃牛排?”
“喜欢。”
“在F国,有一家藏于闹市幽巷的餐厅,唤作‘Rêve de Grillades’,‘炙烤之梦’。那里拥有一位被奉为传奇的,全球最顶尖的牛排大师,在他那如同魔法的煎台之上诞生的牛排,能征服全世界最挑剔的味蕾。既然你这样喜欢牛排,不妨随我前去,亲身体验一番至高无上的牛排滋味……”拉斐尔娓娓道来,如同在讲述一则关于美食天堂的古老诗篇。
“F国?”云烟轻轻蹙了蹙眉,“太远了。”她固然热爱美食带来的味蕾盛宴,却也极其厌恶舟车劳顿的繁琐过程。
F国太远。坐飞机要坐很久。云烟爱吃爱睡,且懒惰。因为现在身体不太好,她不愿折腾,是以现在她的懒惰大于口腹之欲,不想出国那么折腾。
“这样么。”拉斐尔若有所思。
过了两日。名动国际,据说拥有无数拥趸也得罪过无数权贵的“Rêve de Grillades”餐厅的传奇主厨大师,已然风尘仆仆地站在了拉斐尔庄园那宽敞明亮的厨房里。
既然云烟不愿意忍受旅途劳顿,拉斐尔便干脆施展他足以改变地理距离的影响力,请动了那位几乎从不离开自己餐厅的名厨大师,从F国连夜飞来。
雷诺管家在一旁啧啧惊叹。这位大师,多少名流显贵捧着沉甸甸的金币与诚意都未必能让他屈尊就驾!
然而这对拉斐尔少爷而言,似乎只是如同吩咐管家多准备一束鲜花般的寻常小事,解决起来轻描淡写,不费吹灰之力。
此时此刻,大师正站在宽阔的特制煎台前,施展着他被誉为传奇的厨艺。
滚热的油珠沿着光滑的锅壁急速打旋,发出细密的爆裂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精灵在跳舞。
大师的手干燥而稳健,托起肋眼牛排,肉身上覆盖着细密而均匀,如同霜降寒雾般的雪花纹路。其间镶嵌的脂花呈现出诱人的乳白与淡黄,完美地镶嵌在绛红色的、鲜活而富有弹性的肉质肌理之间。
“呲啦”一声,肉边沿倏地翻起金边,脂花遇热化作汁液,滋滋地往肉里渗。
迷迭香的香味混着焦香腾起。黄油块滑入锅心,大师熟练地倾斜锅身,金黄液态的琼浆舀起又反复淋在牛排表面,使其瞬间被一层油光锃亮,如同琉璃般晶莹剔透的釉质所包裹。
醒肉的过程,方是真正考验功力的隐秘时刻。煎好的牛排在温热的瓷盘中静静安卧,微小的油星在焦香的外壳上噼啪作响。
刀尖落下,精准地点着肉的天然纹理切下,粉嫩如同初绽花朵的肉芯子带着微微的颤动,羞涩却完美地展露出来。浓郁的汁水迅速弥漫,浸染了纯白的盘底,宣告着美味的完成。
当这份杰作被大师恭恭敬敬地呈递至拉斐尔与云烟面前时,大师的姿态谦卑中又带着骄傲:“请慢用,尊贵的少爷、小姐。”
“谢谢。”云烟用叉子轻轻叉起一小块肉送入口中。齿尖刺破那层酥脆焦壳的瞬间,油脂香气裹挟着浓郁到极致的纯正肉味在口腔中轰然炸开。
肋眼上曾经美丽的脂花早已完美地融化,它与海盐纯净的咸鲜气息,迷迭香独特的草本清香在舌尖缠绵、盘旋、起舞。
恍惚间,似乎能嗅到阳光明媚牧场上沾满晨露的青草气息,能感受到肥美的牛在进食时胃中青草缓慢发酵释放出的,那种生命源头的甜醇。
大师的手艺,果然是屹立在峰顶的巅峰传奇。这无疑是云烟短暂味蕾生涯中所品尝过的最为惊艳,也最回味悠长的牛排。
她弯起眼眸,真挚的赞美脱口而出,用的是流利而清晰的英语:“非常美味,您的厨艺令人叹为观止,由衷地感谢您。”
大师饱含岁月沉淀的绿色眼眸里瞬间溢满了温和而欣慰的笑意,他的目光几乎是毫不掩饰地直勾勾地凝固在云烟脸上,内心的惊叹如同喷涌的泉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上帝!这真是一位多么美丽的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