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我,这个‘符号’消失了。但引发劫难的真正根源是否就此解除?还是说,它只是暂时潜伏,会以另一种更不可控的方式爆发?或者,杀我这一行为本身,会不会恰恰成为触发那场大劫的真正开关?”
男人微微一滞。这些可能性的确有。干预预言,有时反而会加速预言的应验。
譬如几百年前,圣师预言时任帝国君主的第六皇子未来将弑父。当时的君主为防患于未然,便下令处死才三岁的六皇子。
执行命令的官员于心不忍,暗中保下了六皇子的性命。六皇子长大后,因对君主心怀怨恨,起兵弑父逼宫。
六皇子曾坦言,原本他并无弑父之心。三岁前,他可是很爱他的父亲的。正是因为君主在他三岁时就毫不犹豫下杀手,他才决心复仇弑父。
君主试图阻止预言,却反而种下了预言实现的“因”,最终承受了预言的“果”。
试图阻止预言的行为,有时恰恰成为预言实现的催化剂。
云烟:“阁下,杀死一个明确的目标很容易。但化解一个关乎帝国存亡的预言,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简单粗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或许,留下我,掌控我,观察我,才是真正破解预言、避免帝国劫难的最佳方式。杀死我,你只是消灭了一个‘可能’。但留下我,你或许能抓住‘必然’。毕竟这关乎帝国存亡,你需要谨慎再谨慎,不是吗?”
风穿过寂静的小巷,拂动云烟额前的碎发。她额心那一点鲜红的朱砂痣,不再像是预言劫难之人的标记,更像一枚充满未知谜题的引诱。
这个人类女孩,很特别。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在绝对的死亡威胁下,她没有崩溃,反而在瞬息之间找到了唯一可能生还的缝隙,并且精准地撬动了他心中最重的那块砝码。
她的勇敢并非莽撞,是生死间的沉静中。她的聪慧不是小聪明,是直指核心的洞察。
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脆弱又强大。
他低沉的声音在小巷中回荡:“你说动了我。”
“从这一刻起,我会一直监视你,直至确认预言的真意。若你真有危害帝国的任何迹象……”他的指尖微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掠过云烟耳畔,几缕断发悄然飘落。
他说道:“我会亲手终结一切。”
云烟点头。
他抬手迅疾劈向云烟颈侧,动作快得只剩残影。云烟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晨雾尚未散尽,露珠缀在草叶尖梢,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黑犬静静趴在树下打盹,尾巴偶尔轻扫,拨开偶尔飘落地面的落叶。
几只鸟雀歇在晾衣绳上,时而低头轻啄绳上微湿的衣衫。阳光穿过颤动的布料,洒落成细碎的光斑,恍若流金。
日渐中天,午后的阳光渐炽,村头老橡树下,几位织毛衣的老人闲话着去年的收成。孩童奔跑着追逐蝴蝶,穿过一片又一片麦田。麦浪起伏之间,可见远方天际云朵舒卷,洁白如絮。
黄昏悄然降临,薄雾又轻轻笼罩四野。牛羊踱步于余晖之中,缓缓归栏,颈间铃铛随步伐轻响,在山谷间荡开悠长的回响。
路旁野花开得正艳,晚风轻拂而过,将一整日的宁谧,揉进了带着泥土清香的暮色之中。
暮晚时分,林克一家开始用晚餐。林克的妻子贝亚特丽丝轻轻敲响女儿的房门:“黛芙,黛芙,该吃晚餐了。”
不久,门被打开。门轴轻响的瞬间,有光顺着门缝流淌出来。
黛芙立在门后,墨色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如细滑的丝缎垂落颊边,映得肌肤愈发雪白,恍若透明。
夕阳的余晖斜落她肩头,肌肤在暖光中泛着玉石般的莹润,细腻无瑕,犹如被一层温柔的柔光轻轻笼罩。
额间那一点朱砂,并非俗艳之红,而是宛若朝露沾湿的胭脂色,滟潋鲜活,像幽微的火,缀于光洁额间,又像是画师耗尽心力点下的点睛之笔。
她微微抬眼,睫影轻颤之间,眸中仿佛收尽暮色温柔,天地间所有光线都静静地泊在了她的目光里。
贝亚特丽丝心头一震。她很快收敛情绪,笑眯眯道:“快,今天厨娘做了你爱吃的葡萄干烤面包。”
黛芙在餐桌前坐下。林克和贝亚特丽丝忙着为她夹菜。见父母只顾给自己夹菜却不动筷,黛芙轻声道:“我自己来,你们快吃吧。”
黛芙细细咀嚼着烤得鲜嫩的牛肉,注意力越过窗子,落在窗外翩跹的蝴蝶上。
黛芙,不,应该是云烟。她凝望着蝴蝶,思绪渐远。
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一个月前醒来时,她一度陷入茫然。
她记得自己刚出生在医院,云志高抱起她,结果手一滑,将她摔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她已置身于这个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小乡村。刚苏醒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记忆都没有。村里的医生说,她头部受创,因此失去了记忆。
前些日子,她开始头痛,断断续续恢复了一些记忆。随后,便忆起了一切。
她记起自己名叫云烟,穿越过数个世界,每个世界都需依靠吸食气运之子的气运存活。
她想,当初在医院,云志高可能不慎将她摔死,于是她又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前十八年的记忆,她完全缺失。她记起了一切,唯独遗忘了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最初十八年。
这个世界很像现代世界,但没有手机、电脑等等科技产品。她出生在一个农场主家庭,家有田地农庄,日子过得还算富裕。
她的身体依旧同前几个世界一样虚弱。医生嘱咐只能在家静养,不能出远门奔波。
至于那个气运之子?她既已失去记忆,不知是谁,那便算了。活到二十岁死去,再前往下一个世界便是。
晚餐云烟没吃多少。她离开饭桌,独自来到山坡上。俯身蹲下,静静注视着花丛间翩跹的小蝴蝶。
蝴蝶们似乎感知到她的到来,纷纷振翅向她飞来。她伸出指尖,轻轻抚过它们纤薄斑斓的翅膀,低声道:“我需要你们。我可以让你们变得更强大,但你们必须要保护我。”
蝴蝶绕着她飞来飞去,似乎很开心。她弯唇:“我就当你们同意了。”
晚餐后,林克来到村口,环顾四周,对一名流动小商贩低语:“告诉大人,一切正常。”
流动小商贩推着小车离去。一离开村子,他急忙打开终端,发出一则信息:【禀报大人,一切正常。】
小商贩的信息化作加密数据流,无声跨越遥远距离,最终抵达帝国首都的一座府邸。
梵斯特收到消息,冷绿色的眼眸微微闪动。
一切正常,意味着那个被他更名为“黛芙”的女孩,依然安然生活于他为她编织的牢笼中,忘却前尘,安稳度日。
他没有将云烟放进阴暗狭小的囚牢,而是将她安置在那片属于他父亲领地的,偏远却风景如画的乡村。
他篡改了她的记忆,为她安排了温和的“父母”与淳朴的“村民”,护卫队将小村庄严密守护起来,隔绝一切不必要的窥探。
他给了她一个完整的人生,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幻梦。只要她安分守己,这场梦便可一直延续,直至生命终结,或直至他确信预言的威胁已然解除。
这比他最初设想的冷酷囚禁要“仁慈”得多。
最初,他打算直接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府邸,不与任何人接触。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但最终,注视着昏迷的云烟,他动摇了。身为圣师之子,侯爵的外孙,不应如此残忍,不应活生生如此折磨一个人,且对方还是个柔弱的女性?这样还不如杀了她。
他并非残忍的恶魔。
于是他改变了方法。将云烟软禁于乡村。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做出损害帝国之事,她便可以在那个乡村轻松无忧地度过一生。
当然,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动用帝国高科技手段,通过手术强行干扰她的记忆,使她丧失记忆。
他认为自己已做得足够好,甚至好得有些过分。因为他本可将云烟囚禁于狭小牢笼,却耗费时间与金钱为她打造了一个广阔的牢笼。
只是……他未曾料到,洛伊殿下竟如此在意云烟。
云烟在奥兰星球失踪后,洛伊得知此事,险些杀死爱丽丝。
这两个月来,洛伊殿下仍在寻找云烟。
云烟所在之处,是自己父亲的领地,一片极其偏僻的区域。只要妥善隐藏,洛伊绝不会找到她。
梵斯特指尖轻抚帝国徽章,祈愿一切顺利,愿帝国永存,永恒,永昌。
第63章
八月的风漫过田垄, 掀起层层金黄的麦浪,麦穗在阳光下流转着融融金光,风里浸满清新的麦香。
远处的农场里,毛茸茸的肥羊正低头啃食青草。牧羊犬静卧于羊群前方, 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它们。
农户背着藤篮采摘紫莹莹的浆果, 经过开满野花的山坡时遇见了云烟,笑着招呼:“黛芙小姐, 日安!”
“日安。”云烟轻声回应, 手中继续碾磨某种植物的茎叶, 将所得的汁液喂给身旁的小蝴蝶。
农户一步三回头,迟迟不愿离去。一不小心撞上路旁的木桩, 他揉了揉额角, 仍忍不住回头望向云烟,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云烟与蝴蝶玩了片刻后,起身返回。没走多远, 她便感到胸闷气短, 只得扶住树干慢慢缓气。这具孱弱的身体,她已经忍受了好几个世界。
她仰首望天,老天在故意捉弄她。既然给了她能够穿梭很多世界的金手指, 就就该对她再好些, 不应该给她一副这样孱弱的身体。
云烟从不感激她的金手指。她始终认为, 若有什么好东西落在她身上, 那也一定是她应得的。
她配有金手指, 正如她配得上一切最好之物。她向来如此,理直气壮、从不自轻,配得感极高。
这具孱弱身体,是她不该承受的残缺。她生来就该享尽世间美好, 为什么偏偏要困于这样的病弱之躯?
此时,公爵府邸内,爱丽丝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鹅绒枕中,泪水不断浸湿枕面。
两个月了,整整六十个日夜,她无时无刻不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指甲无意识地抠紧枕套边缘,将枕头扯得变形。
已经两个月,依旧没有云烟的踪迹。她恐怕已凶多吉少。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地从枕间漏出,支离破碎。
她为什么要心血来潮带云烟去奥兰星球?如果不曾提议去那里游玩,云烟一定还好好的,怎会遭遇意外、至今下落不明?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
女仆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该用午餐了。”
“不吃。”
女仆也跟着落泪。这段日子以来,爱丽丝小姐几乎未曾好好进食。她面颊凹陷,眼下泛着青黑,原本合身的衣裙如今显得空荡宽松。再这样下去,身体怎能撑得住?
“小姐,您多少吃一点吧。”
“说了不吃,出去!”
爱丽丝蜷缩在宽大床铺中央,只觉得一种从骨缝中渗出的寒意蔓延全身。眼泪滚烫,却暖不了身子半分。
女仆退至门外,不禁叹息:小姐为了一位人类,何至于此?
她脑海中浮现云烟的照片,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虽说那人类确实容貌惊人,但小姐身为高贵的血族,为了一个“血库”如此伤心,实在不该!
可一想到云烟的容貌,女仆的心又怦怦跳起来。说实在的,初次见到云烟的照片时,她几乎无法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人。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的人?美得近乎虚幻。
正怔忡间,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管家。女仆连忙低头问候:“管家先生。”
管家微微颔首,眼光扫过紧闭的房门,眉头轻蹙:“小姐还是不肯吃饭?”
“是,”女仆低声回应,“劝过了,都没有用。”
管家轻叹一声,抬手敲门:“爱丽丝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