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其实如果他们写得更准确一点,是击碎了,从嘴里射进去,从尾椎出来,把祂的身体劈成两半了。”
苏澄不由侧目,“这是人类做的吗?不对,是神做的吧?”
“确实不是人类,倘若人类有这样的强者,早就在各个诗篇里被传唱了——”
伊安随口说道,“但我猜测那个人也不在意吧。”
他们继续讨论下一个展品了。
在苏澄转身的那一刻,展柜里的箭矢上,忽然闪过一道黯淡的金光,上面浮现出一个名字。
伊安·格罗梅尔。
第91章
“去吧。”她命令道,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看我。”
在尘土与碎石的风暴里,龙兽化作一道疾驰的黑影, 消失在月色尽头。
——《万神纪前传·麦斯雷尔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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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澄好奇地在展厅里转来转去, 这里收集的各种物品, 每一件都称得上是古物。
而且和那些普通的历史悠久的物件不同, 这些绝大多数都带有某种魔法。
有些是祝福加持,有些则是来自敌人的诅咒。
种种战争遗留的痕迹,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仍然残留其上, 无声地诉说着某段隐秘的过去。
“菲尔南的刚毅之心……”
她仰头看着一面巨大的、布满裂痕的青铜色盾牌, 看着倒像是被碎块拼接起来的。
展柜上记录了相关的故事。
一个教廷的高阶圣职者,也是资历深厚博识多闻的学者, 某天带队探索一座古代遗迹,受到了永夜秘教军团的袭击。
尽管敌人的数量极多,已经称得上是中型部队, 而且不断有增援赶来, 那位圣职者仍然率众鏖战,直至同僚们悉数阵亡。
虽然是孤身面对由少数人类和大量混血暗裔组成的军团,但以她的实力其实是有机会逃跑的。
她有无数这样的机会,但她都没这么做。
她想要给教廷的军队报信, 然而对方的法师们下了禁制, 让大多数能用于传讯的法术都无法被释放。
在奋战到最后一刻时,她用了某种献祭性质的圣术,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放走了自己的坐骑龙。
因为那个圣术, 带着信函的亚龙才勉强逃生,没被秘教的军团阻截击杀,得以将消息送去附近的神殿。
那个圣职者被恶魔和血族们撕碎了。
据说敌人也颇为敬佩她,后来还送回了她的武器。
苏澄站在展柜之外,能依稀感觉到,那盾牌上残留着某种神圣的、熟悉的气息,大概就是她曾多次体会过的光之力。
“……我想起这个人了,”苏澄忽然说道,“她死后被擢升为勇气之神,对吧?”
“是的,”伊安似乎并不意外,“有些人不认识她,都以为她是那种为战而生的人,譬如冲锋陷阵的圣骑士团长,因为他们以为勇气是战士的素养,是骑士的天性,合该由他们来承载这样的神格。”
苏澄沉吟一声,“确实会有这种印象,就像仁慈之神生前就是大祭司,救治了很多很多人,甚至有些算是敌人,是吧?所以他们会对其他神祇有类似的想法?”
伊安微微颔首,“坚守岗位、恪尽职责的勇气确实也值得赞颂,但我觉得更能体现这一概念的,恰恰是那些不被期待的时刻,就像我们总会被石缝里的花打动,而它若是长在庭院里就截然不同——某个有机会保全自己的人,她的身份和梦想都在呼唤她后退,而她选择了牺牲,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研究和探索,毕生的追求都将在此刻结束,但她还是选择继续向前,你看,那不是被磨砺出的勇气,而是更纯粹、更本质的东西。”
苏澄心里一动,“你说得很对……其实我见过她的雕像,她穿得不像是学者。”
“那个年代的圣职者,尤其是在危险地区进行探索的,几乎都披坚执锐,也只有惯常面对民众的祭司主教们会穿袍子。”
他们又来到一个展台前,里面陈列着一条项链,吊坠是一颗圆润的、如天空般深邃的明亮蓝宝石。
苏澄看到宝石上似乎有某种图案,还随着光线不断变化。
她低头看了一眼介绍信息,视线忽然顿住。
上面写道,这个项链来自一个名为哈莫菲德的匠人,吊坠后面铭刻了这个姓氏,几乎与项链融为一体。
苏澄还记得自己之前买过的那套《隐秘而危险的咒语》,作者没有署全名,就只留了一个哈莫菲德的姓氏。
现在展柜里的项链,似乎带着某种诅咒,据说圣职者触碰到它会感觉不舒服。
而它的历史也相当久远,上面记载说这东西也来自青月历,是数千年前的古物。
——曾经有位镜隐会的长老,特意谋杀了一个主教,然后混入了教廷,想要窃取项链,然而失败了。
苏澄瞳孔地震,“……镜隐会?那个崇拜幻象之神的组织?”
伊安瞥了她一眼,“你接触了其中的成员?”
苏澄并不想说出自己干掉亲王的事,“我听人说起过。”
她正想插科打诨混过去,忽然被按在了原地。
宽大温热的手掌覆盖了整个肩胛,裸露的肌肤间渗入层层暖意。
或许是因为光之力亲和问题,苏澄本能地放松了,那种被洗涤净化的舒适感再次涌来。
她几乎想要当场睡一觉了。
不是因为困倦,而是那种被太阳晒得发懒、仿佛骨骼里都充盈着热度,身体也变得轻盈,想要在午后憩睡的感觉。
“镜隐会的人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伊安淡淡地说道,“看起来你成为‘目标’了。”
苏澄:“……”
后面这件事她已知晓。
但所谓的印记,她是一点都没感觉。
那组织既然是幻神的信徒,而幻象之神是黑暗神的盟友,就相当于光明神和教廷的敌人,属于他们口中的异端伪神之一。
所以教廷的高阶圣职者,恐怕对其力量气息更为敏感。
苏澄:“你能清理掉吗?”
“可以,”他颔首,“不过出于某种原因,现在它已经失去了意义,即使我不干预,也会在几天之后消散。”
苏澄正要询问,忽然感到肩头一热,覆在肩峰上的手指间溢出黑雾。
他抬起手,像是将某种存在抽离,丝丝缕缕的黑雾被牵拉出来,很快都在空中溃散消逝。
苏澄隐约觉得身上轻松了一点。
“你这些天应该有一些奇妙的经历,”金发青年垂眸望着她,“我有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谢谢,”苏澄并不想说团长的私事,只好略过金盏宫那部分,“长话短说,无非就是我和一些人互相坑害,而我活下来了。”
“哦,”伊安反倒是露出点笑容,“这听起来真耳熟,我倒是觉得,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都有很多这样的经历。”
他们继续穿行在展厅里,在那些英雄史诗和带着秘密的古物间,有些东西的介绍信息并不完整,伊安又为她补充了一些故事。
尽管对教廷和秘教,光明神和黑暗神之间的战争,仍然没有清晰的认知,但她已经能断断续续串起一部分事件。
苏澄全神贯注地听着,“……所以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呢?我以为这些东西应该在圣城的某个收藏馆里?”
“圣城确实放置了许多藏品,不过你看到的这些,大多代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而且教廷的人并不是很希望它们被揭露。”
伊安对上少女疑问的眼神,“你并不是历史的狂热爱好者,有些东西对你而言只是故事,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可能会借此扒出一些……不太光彩的真相。”
“当然了,”他停顿了一下,“也只有圣城那些人会在意。但你问我的话,我倒是无所谓,在白夜之围前,战争就已经正式开始了,这本来就是一场没有荣耀的利益之斗,妆点历史的权力不过是赢家战利品里的小小附件罢了,放眼古今,真正的受益者在乎的从不是大陆上的生物如何看待自己。”
他谈起这些事情时,脸上的神情相当平静,语调也很随意。
好像只是在议论晚饭的口感,而非是发表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至少对于一个圣职者而言,这些话足够他被拉进审判庭了。
因为他听起来就是在“污蔑”光明神。
至少这种观点和那位至高神塑造的形象似乎完全相悖。
苏澄没有说话。
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神殿时,那些圣骑士如何信誓旦旦将那美化为圣战,说永夜秘教的罪行滔天罄竹难书,说教廷是为了净化被他们玷污的土地。
当时她还没有多少实感,可是在进入米瑟洛斯废墟之后,在看到了蒙塔涅领主的记忆之后——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并非如此。
死去的居民们化为的幽灵,仍然永恒地徘徊在那片被遗忘的空城里。
她记得和父亲一起被砍成两段的婴儿,记得在地上捡玩具的小孩,也记得向黑暗神祈祷的绝望老板。
在教廷的人眼里,他们必然是被污染的异教徒,并不值得救赎。
当然——
像是神殿里那些圣骑士,或许并不知道多少真相,他们之所以坚定宣称那是正确的正义的,也是因为他们真这么想。
亦或是教廷不允许出现别的声音罢了。
苏澄:“……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如果伊安也像那些人一样,将永夜秘教与邪恶挂钩,将之定义为理应被清除的,她肯定会觉得无聊。
然而,这人好像总是有一种本事,在特定的时候,说出某些让她感兴趣的话。
伊安歪头看了看展厅里的黑箭,目光落在箭矢上,似乎看到了久远的某段过去。
“让你认识我,”他缓缓道,“我正在向你展示我自己,一个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自己——”
苏澄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这也算不上表白。
他对她应该也没到特别喜欢的程度,最多是有那么点好感。
但她却忽然感到了一种吸引。
——其中一部分来自他本人,另一部分则是他的这种行为。
在那些传奇古物的见证下,他们好像不再是两个有身份的人物,而是两个隔空相望的灵魂。
整个喧嚣的世界,仿佛都被青铜门扉隔绝在外,只剩下这片流淌着柔光的寂静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