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重返伦敦28
蕾娜从亨斯福德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早一天。正好是周五,春天即将来临,海瑟尔刚从西街集市淘回来一堆植物猎人贩卖的海外种子,打算趁春天好好开发一下新品种。
蕾娜就在这时候一脸慌张的冲进书房,好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一样。
海瑟尔噌的一下从柔软的特制牛皮座椅上站起来,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蕾娜气喘吁吁的撑着书桌,说道:“卢卡斯小姐那里进展得很顺利,温室已经建好了,我也按照您说的向他们解释了那本指南的意思,园丁对此很有信心,我想从下个月起派人定期去查看,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那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蕾娜摇摇头:“回来的路上很顺利,正好遇见了办完事回伦敦的洛朗先生,跟着他的车队一起回来的,所以比预计更快。”
海瑟尔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洛朗先生?哪个洛朗先生?是我们之前在认购会上碰到的那位吗?”
蕾娜肯定的点头没错:“就是他,我绝不会认错人。夫人,要我说,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还给我推荐了好吃的鲱鱼,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知道我在进城的路上看到了谁吗?
海瑟尔放下心来,没遇到安全问题就好了。
蕾娜迫不及待要分享这个消息,不再卖关子:“是露西!上帝啊,我看到露西了,在伦敦。我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刚好是中午放工的时间,我看到露西在一口井里洗了手之后走进了一家有高高烟囱的工厂里,我确信那是露西,不过工厂的管理员拦住不让我进去。洛朗先生说那会儿正是下午上工的时间,机器启动外人就不能随便再进去,只能到下午五点左右才会有工人陆陆续续放工,我就赶紧回来了,夫人你说露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海瑟尔沉吟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她非常想要到伦敦来生活。”
蕾娜急忙说道:“她确实说过,可是她是打算结婚之后和丈夫一起来伦敦讨生活,现在她的未婚夫不是上战场去了吗?这才过了多久?她怎么就一个人过来了,也不知道她家里人知不知道这个消息。”
海瑟尔看着还毫无知觉的蕾娜,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说道:“我下午就和你一起去看看,你还记得那个工厂的位置吗?”
蕾娜当然记得,她特地拜托洛朗先生把地址帮忙记下来了,知道这事儿急也急不来,于是把夏洛特的回信放在了书桌上就退出书房了。
下午四点半,海瑟尔的马车准时停在了鹦鹉巷42号布莱克棉纺织厂门口。没过多久,大约是5五点左右,有工人陆陆续续从工厂内走出来,他们大部分是男性,年龄不一,偶尔也会夹杂着几个年轻的女性,大多是还没有结婚的年纪。
蕾娜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是又过了半个小时,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依旧没有看见的露西的身影,只有少数两个在初春光着膀子的年轻男人路过马车,轻浮的吹了几声口哨。
海瑟尔从马车上下来,说道:“这样等下去不是个事儿,那个一直站在门口拿着木棍的男人应该是工厂的监工,去找他问问。”
那男人穿着蹩脚的西装,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主仆二人,随后贪婪的说道:“这里有几百个工人,其中姓鲁尼的就不下10个,我也想帮贵人的忙,可是若是耽误了工作,厂主不会放过我的。”
海瑟尔明白他的意思,向蕾娜使了个眼色:“只用帮我们喊一声就好,不会耽误你的工作,这是辛苦费,请行个方便。”
那监工从蕾娜手上接过布袋,打开一看发现居然是20便士,立刻就变了脸色:“哎呦,您是有涵养的贵人,进去看看也没什么,就请您在里面等着,我去喊一声,若是人还在这里肯定能找到。”
海瑟尔便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门,伦敦工厂众多,不过往常都是从高耸的砖墙外远远的看一眼,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墙内。
一进去,首先袭来的就是闷热。工厂外才刚刚跨入初春,刮的仍是带着寒意的北风,可里面却一丝风也没有,那沉重的橡木大门严丝合缝的隔绝了外面万物复苏的鲜活气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着机油、汗酸、煤烟和某种甜腻腐败物的热浪取代了一个小时之前帕丁顿洋房花园湿润空气中草木的清甜。
“尊贵的女士们,我想您最好用手帕捂住口鼻,以免第二天就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那监工得意扬扬的开着玩笑。
海瑟尔听从了他的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面积较大的手帕,牢牢的绑在山根上,一个简易自制口罩勉强成型。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连冬天都看不到几次的鹅毛大雪,那其实不是雪,而是无数细小的带着绒毛的棉絮从轰鸣的纺织机上方源源不断的喷射出来,在污浊的空气中无规则的旋转翻飞。仅仅3秒后,海瑟尔身上那件法兰绒黑色长裙就沾满了密集的棉絮,它们就像活物一样粘附在一切可以触及的表面上。
“天呐,这是什么地方!”蕾娜低低的惊叹声在身后响起,随即是监工油腻的哼笑:“怎么样,有钱人们?这20便士花的值吧?我敢说二位这辈子都没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他不再耽搁时间,尖锐的声音刺破单调的机械声:“露西鲁尼,谁是露西鲁尼?有人找你快过来,给你一分钟时间。”
没有人答话,面前能看见的那十几个工人都像是听不见话一样依旧埋头在机器上,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手势,没有人因为除自己以外的名字分心。
很快,一阵脚
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轻盈的避开排布密集的器械,从漫天飞絮中穿梭出来,是露西。
“露西,天呐,真的是你!”蕾娜再也无法保持住虚假的平静,冲上去一把将抱住她。
“蕾娜,你怎么会找到我的?”露西看起来瘦了不少,但是眼睛依然很亮,故友重逢使她异常高兴。
监工就要发火,在这里奔跑打闹无疑犯了工厂主的忌讳,要是被吃完饭回来的工厂主发现,连他都要丢工作。
海瑟尔立刻掏出50便士塞给他:“这孩子和我是同乡,难得碰见我想请她吃个饭,你看怎么样?”
监工四处望了望,迅速将钱塞进前襟内袋里:“那是要好好叙叙旧,你带她出去吧,今天她的活儿已经完成了。”
海瑟尔向他道谢,示意蕾娜带着露西赶紧往外走。直到走出了那扇大门,摘下口罩猛烈的咳嗽了几声,她才觉得嗓子好了些。
露西却面不改色:“劳伦斯夫人,您回去煮点梨水,润润嗓子就好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觉得不适应的,慢慢就好了。”
海瑟尔让她赶紧上车,露西迟疑了一会儿,将外衣脱下卷起来,又大力地拍了几下衬裙,才爬上了马车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冷风一吹,她长舒了一口气,红得不正常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蕾娜迫不及待地问道:“露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不在朗伯恩呆着?来伦敦也不告诉我一声。”
露西看着她不加掩饰的担忧神色,叹了一口气,慢慢讲起了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
“是杰瑞他出事了。那大概是一个月前,你们刚离开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一封信,应该是那位推荐杰瑞去当兵的军官让人送回来的。”露西微微低头,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让她迷茫的脸显得模糊不清:“我当时就在想,他难道这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吗?不是说需要坐很久的船吗?果然,那封信带来了最差的消息,杰瑞不幸遇难了,或者说他消失在大海里了。”
“上帝啊。”蕾娜低呼,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靠过去握着露西的手。
露西紧了紧衣领,闷闷的咳了好一会儿:“载着他的船只在孟买港口登陆前一晚遇上了海上暴风,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活下来了,但仍有不少士兵在颠簸中被甩入大海,没有人有勇气在这样的天气下去搜救。写信来的军官告诉我,经过反复确认幸存者中没有杰瑞,他还没能打上一场仗就葬身在无情的大海里。”
这样的不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在上演,或许那些成功上岸的士兵中也有一半以上最终无法平安的回到英国。但杰瑞无疑是其中最不幸的,他心爱的未婚妻没有等到承诺和奖章,甚至连他的尸骨都没看到,他所有未酬的壮志都轻易的埋葬在大海深处。
海瑟尔想好好安慰一下露西,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不过露西看起来也并不需要任何安慰,她很快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耸耸肩:“好吧,看来上帝没有站在杰瑞那边,他没有办法到伦敦来生活了,不过好在,现在我自己过来了。伦敦的风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中心公园在早上六点之前会向平民开放,那里的树木可比朗伯恩漂亮很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工厂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总是没法阻止棉絮争先恐后的挤进我的鼻子,梨水或许对喉咙有那么点用,但我的鼻子实在太痒了。”说着,她控制不住的偏头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蕾娜大呼小叫的给她拿手帕,抱怨她不早点去加德纳家报个信,又要她答应今晚和她睡一张床,她们打打闹闹,就好像所有的阴霾都已经一扫而空。
海瑟尔靠在软垫上默默的看着她们,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第67章 重返伦敦29
露西的咳嗽症状比她描述的严重不少,她说这是因为白天在工厂的时候为了不影响手上的活计大家都会努力克制咳嗽的频率,直到晚上下工后才能尽情的咳。
家庭医生被叫来对她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却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只是叮嘱患者多喝热水,把嗓子里吸进去的絮状物冲下去。
饭后,书房里只剩下海瑟尔一个人,皱着眉头回想白天看到的画面。直面资产阶级原始积累的起步阶段冲击性是巨大的,这个时候还没有形成后来强有力的工会,没有劳动法,所有的压榨都是直白不加掩饰的,让有良心的人没法安坐在花团锦簇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马车上。
“夫人,请问目的地是?”车夫在前面问道,晚上风小了不少,气温略微回升,他猜测主人或许是打算出门兜兜风。
“嗯…”海瑟尔不想呆在家里,但一时也想不到能去哪。“去海德公园吧,不,这么晚了那里估计已经不让进了,去公园巷8号。”
公园巷8号是兰开斯特最常用的一个收信地址,不过他也并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回到那里。
夜风席席吹来,一下车就能看到一墙之隔的海德公园,白日人来人往的角门沉默的伫立着,除了风声和叶片摇摆声,这里安静的像是没有人类的存在。
不过公园巷显然是有不少住户的,左手第一座建筑自带的花园里就挂满了昏黄的精致小灯。在格雷斯丘奇街一整条侧街都只有一盏的路灯,在这里每隔两米就能见到一个。
海瑟尔独自一人走在安静的巷道里,这里就像精心维护的私家庄园,整齐的鹅卵石向前蜿蜒,每一户门前都经过统一装饰。不过亮着灯的不一定真的有主人在,能花大价钱在这里购置房产的多半有数不过来的住处。
她走了一会儿就有些后悔了,这个时间点上门拜访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男性可不符合教条规矩。只是她又实在想找个人谈谈下午的事,于是在鹅卵石小径上踩了许久,最终还是转身往回走去。
兰开斯特此时正在露台上透气,一连几天超负荷的会议日程让工作机器人都疲惫不堪,只能浅浅放空一会儿缓解时刻紧绷的神经。
海瑟尔刚踏入这条巷子的时候兰开斯特就看见了,他在第一时间放下翘在栏杆上的腿,匆忙进屋换了双皮鞋,出来的时候看她还在慢慢的踱步,于是又冲回去换了身风衣外套。
谁知道再出来的时候,她却不知为何不打算上门来了,还没纠结几秒,就只剩下个背影。兰开斯特只能开口:“嘿…嘿!”
这声音放在白天或许都听不太清,放在安静的晚上却突兀的让双方都吓了一跳。
海瑟尔尴尬的往四周望去,小步跑回8号住宅门口:“嗨,呃,晚上好。”这音量仿佛宿舍楼下央求室友帮忙开门又生怕宿管阿姨发现的那样。
兰开斯特居然也升起一种被抓包的感觉:“咳,左右两家的主人都只会在夏天回来,不会有人听到。不过怎么来了不叫门?”他一边说一边从裸露在外的铁制楼梯下来。
海瑟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隔着院子的围栏没话找话:“你这的花园还不错,不过,你怎么在家里还穿得这么隆重?”
“啊…只是有点冷。”兰开斯特一本正经,说完再也找不到安全的适合在这样的晚上讨论的话题,他们隔着栏杆沉默的绞尽脑汁,一个不开门,一个不进去。
直到隔壁的隔壁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海瑟尔才惊醒,生怕有人在阳台上练琴目睹了刚刚的一切。
兰开斯特猜出她在想什么:“他在靠公园的那侧练琴,看不见这一侧。”
又说:“要不要去公园转转,从这里过去就是。”
他打开门,海瑟尔下意识想拒绝:“海德公园这个时间点已经闭园了吧,兴师动众也不太好。”
兰开斯特只盯着她:“不会兴师动众,我家后院可以直
接进去。”
他的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海瑟尔却莫名觉得他真的非常想逛公园:“好吧,但是…我很忙的,最多半个小时哦。”
兰开斯特侧身抵着门,也不催促,安静的等她进去。
海瑟尔做好心理建设走进去,他让她在前面,一言不发的跟在身后。她只能时不时回头看看,顺便用余光不着痕迹的扫了扫花园。这其实是一个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各人特色的花园,也许是交给统一的公司打理的,因为刚刚一路进来就有三家长得几乎一样的花园。她觉得可惜,这花园草皮这么厚实,土壤肯定不错,却生在了一个不愿意花时间精力的主人家里。
而且还很黑,是周围几家中最黑的,灯都没挂几盏,让人越走越心慌。
“到了。”
前面是一堵矮墙。
“到了?”海瑟尔犹疑的转头,这里连个洞都没有,怎么就到了呢。
兰开斯特避开她的目光,从不远处墙根下拿出横着靠着墙放置的梯子,又折返回来摆在她面前,在她不信任的目光中摇晃了几下梯子,证明它的结实可靠。
兰开斯特:“你先上,不然没人扶着梯子。”
海瑟尔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还以为公园房有什么随时进入的特权呢,怎么就发展到了做贼一样翻墙进去呢。
“我还是回去吧,太晚了,我家的花还等着我浇水呢。”
这个借口太过蹩脚,说完后她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提琴声停了一下,又换了一首节奏更快的,吱吱呀呀的听得人紧张。
海瑟尔抿嘴,下意识放轻呼吸,走到梯子前:“好吧,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是你全责。”
“戴上手套。”兰开斯特偏过头:“不会出事。”
他等海瑟尔小心的往上爬了几格,才靠过去,扶好梯子。他们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一个低着头看着地面,一个紧张的往上看。
“然后呢?”海瑟尔艰难的坐在了墙头,往下看去,这才想起没有事先问好该怎么下去。那下面倒是没有树丛,是一块平坦的草皮,可要是直接跳下去,八成会摔断腿。
还没等她想清楚,兰开斯特已经迅速爬上来,坐在她旁边。海瑟尔不敢往左边看,生怕下一秒就听见他说会在下面接住她,让她放心往下跳。
那虽然听起来很浪漫,但操作起来真的很容易失误吧。海瑟尔慢吞吞的想。
旁边传来嘎吱一声轻响,海瑟尔悄悄转头,他居然一只手把梯子捞起来,又轻松的扔到了公园里面这一侧,放在自己脚下。他伸脚试了试,确认放稳了就娴熟的往下爬。
好强的臂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