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目养神起来,再睁眼时,伦敦就已经近了。
埃文请示上司是否直接去内阁会议地点。
兰开斯特嗯了一声,又说:“从情况严重的街区走。”
埃文立刻吩咐车夫重新规划路线。
经过一条平民社区旁边的街道,兰开斯特不由皱眉,那里正发生着一起小型骚乱。几个男人围在一户人家门口,正试图用木板钉死门窗,里面的人拼命反抗,举着刀冲出来,最终外面的男人还是没有成功,骂骂咧咧的离去。
埃文主动解释道:“关于这种病最广泛的传言就是,它是被东欧水手带来的瘴气。这种观点没有依据,唯一符合的就是传染性强的特点,但就是这一点让很多人深信不疑。最近一些感染严重的区已经开始自发组织限制患者和家属出门的行动了。”
马车从切尔西区中心大街驶过,富人的住宅都门窗紧闭,大街上只能看到零星的人影,空气中飘荡着醋和硫磺混杂的难闻的气味。
埃文继续说道:“最近包括梅菲尔区在内的几个富人区都在抗议,希望能出台相关政策,禁止东区的人跨过边界线往西区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隔绝疾病。偏偏那位也得了一样的病,他们总不能把卡尔顿宫也扔出去。”
车停了,兰开斯特一言不发的下车,带着他标志性的生人勿扰的冷脸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埃文追在后面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还有一件事…”
兰开斯特脚步不停:“有话快说。”
埃文深吸一口气,本来指望着上司拥有了爱情之后能够宽容善良一样,结果一回到正事还是这种熟悉的压迫感。
“工人一般都聚居在平民区,工厂也都挨在一起,疾病的传播速度很快。但是有几个工厂附近的区域染病的人数明显低于其他,比如酿酒厂附近和东西区交界处的工业区。我派人去调查过,那几个地区都有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这些地区的不少工人脸上都带着一块奇怪的白布,我问过他们,就是您之前在质询会上提到过了口罩。”
兰开斯特顿住,回头看他,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口罩是海瑟尔提出的,不管是否真的有效、有多大效果,一旦被人察觉到,她就彻底被扯进这摊浑水了。
不能任人无端猜测利用,必须
主动出击。
兰开斯特思索着对策,表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凝重。
走到最后一个拐角处,他被等在那里的男人拦下。
“克拉伦公爵,你在等我?”
克拉伦公爵从他不加掩饰的锐利目光中读懂了猜忌:“我只是猜测今天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无论如何都会赶来参加,你这小子可别以为我闲着没事监测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有这功夫他还不如干点正事,比如视察制糖厂或者抓几个医生来研究一下这次的传染病。
兰开斯特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他到底想干嘛。
克拉伦公爵深觉他还是上次在利物浦见的时候好说话,一回到伦敦就变得心眼子更多了。
“好吧,我想找你谈一笔合作。接下来的会议临时取消了,两位内阁大臣被召入卡尔顿宫,会议改期。怎么样,去我那里坐坐?”
兰开斯特思索片刻,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就这样一直过了三天,海瑟尔才收到伦敦送来的内容比较丰富的长信,给她解释具体的情况,而前两天的都是笔迹仓促的简短的报平安信件,看不出任何信息。
“这种疾病的症状很明显,最初只是轻微的腹泻,就像是食用了不当的食物,几个小时后情况就会急转直下,剧烈的呕吐和肌肉痉挛接踵而至。但医生们对此束手无策,他们尝试了放血、甘汞剂等传统疗法都无济于事,一个早晨还能正常行走的人,到傍晚很可能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因脱水而显得异常干瘪的尸体。恐慌成了比疾病本身更严重的不稳定因素。”
兰开斯特直白的描述完病症之后,似乎又担心吓到对方,因此在中间找补似的穿插了一些好消息,例如伦敦最近天气不算太差,至少没有加剧恐慌阴沉的社会氛围;例如战场上频频传来好消息,或许胜利就在不远处;又例如情节清洁法案已经生效,工厂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移栽植物。
“经过几天的调查,我确信了一个事实,大范围使用了你提到过的基础防护套装的区域染病情况轻微很多,且传播速度也慢了不少。或许你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吗?”
兰开斯特在信的结尾照例声明自己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不适症状,并建议她不要现在回伦敦。
海瑟尔反复读了两遍信,抱着腿坐在书桌旁边,拿起笔开始在纸上乱画。
腹泻?脱水?这种症状听起来倒是像十九世纪初反复来了好几次的霍乱。她对如何治疗一无所知,但从它的传播速度和一个正常现代人的常识可以猜测,它肯定是通过某种细菌在环境中传播导致传染的。
玛丽帮忙联系卢迪发放的防护包本意是为了帮助工人防范污染,阴差阳错的却恰好帮上了一些忙。
感冒酊剂只能起一个心理作用,最多提高免疫力。口罩可以减少飞沫传播,但也不一定有效。焦油皂则很可能误打误撞的起了大作用,不管怎么样疫情期间勤洗手肯定是没错的。
海瑟尔迅速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声音。她顾不上太多,提起裙子噔噔的从楼梯往下跑。
“玛丽,你在哪!还有莉齐,帮我叫一下达西先生。”
第100章 贵妇日常14
“从症状来看,这种疾病或许是污染物从嘴进入人体引起的肠道传染病,那么入口的水源和食物的清洁度就至关重要了。焦油皂和口罩大概就是因此起到了一定作用,此外人们更应该注意的是只饮用烧开的水,同时与感染者保持距离也有效果。我想可以搭建临时的的医疗场所或借用教堂集中病患,避免进一步传播。”
兰开斯特读完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马车正好停下来,埃文看了看窗外,提醒上司目的地到了。
今晚没会议,兰开斯特本来想呆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写回信,偏偏半途被叫到红狮酒馆,这让他非常烦躁。
他一露面,门口的接待员立刻熟门熟路的请他上楼。
随着疫情的快速蔓延,红狮酒馆的客人也减少了一半。不过由于地处贵族区中心相对安全,几乎没有染病的人会被允许留在这附近,这条街仍然是伦敦现在最热闹的街区。
依旧是二楼最后一间包厢“蓝厅”,但推门进去已经不再是原先熟悉的布置,转而放置了一张长条的会议桌,上面堆满了文件,显然刚结束一场私人会议。
兰开斯特挑眉:“克拉伦公爵,看来你对这里很满意。”
克拉伦公爵完全没有夺人所好的愧疚感,理直气壮的说道:“确实不错,私密性好又足够清静,景色不错酒馆的烟熏红肠也算美味。看来我还是离开伦敦太久了,都不知道红狮酒馆二楼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包间。”
兰开斯特没打算纠缠这个问题,对方身份高脸皮又厚,说不过。
“那几个怎么说?”他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桌上散落的东西。
克拉伦公爵收敛玩笑的神情,嗤了一声:“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能怎么说?一个个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把感染率高的平民区隔绝开来,让宪兵把守着不让人跑出来。不过你知道工人互助会吧,最近这个组织可在频繁的活动抗议呢,要是直接说出来既担心引起革/命运动,又不符合所谓“贵族责任”的主流价值观。”
兰开斯特没有说话,从柜子里的暗格找出一匣子雪茄,拉开盖子递到克拉伦公爵面前,等他一脸控诉的拿出一根,才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所以呢,他们想让谁来当坏人?”
克拉伦公爵享受的抽了一口,深觉要重新翻一遍这里所有的柜子,以免又漏掉什么原主人的珍藏。
“不是当坏人,是当好人。他们想封锁那些区,但同时成立基金会,捐赠物资派遣医生表明帝国没有放弃子民。哦对,他们还有意向和那个制作口罩还有焦油皂的工厂合作,给感染率高的地区捐赠那个叫防护基础套装的东西。”
克拉伦公爵眯着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看过来:“你认识那个口罩厂的达西先生,还有联系工人互助联盟发放防护套装的幕后推手吧?我听说质询会上你单独提起过。”
兰开斯特垂在一侧的手指几不可查的动了动:“您都已经查到了,为什么不自己去联系他们?”
克拉伦公爵狡猾一笑:“我们不是合作关系嘛?你去找效果更好,事情做成之后我也好提拔你想用的人。怎么样?”
兰开斯特深深看了对方一眼,深知这位长期生活在民间的王室成员远没有他表现得那样喜欢玩弄权势,事实上他应该是现在活着的王室成员中最关心民生,最想干点正事的人。如果他真的只关心钱和权,光制糖产业上他就绝不会像密探上报的那样让利于各方。
他是最好的人选。
“不是要当好人吗?光捐点钱送点物资可不够,平民也不是傻子。口罩厂的达西先生本人是个世袭大地主,让他来扮演这个无私的慈善家,比其他人更合理。此外,基础防护套装是利物浦那天你见过的那位女士提出的想法,给个奖励不过分吧”
既然达西要和海瑟尔的侄女结婚了,那也就算一条船上的自己人了。趁机要点好处抬高自己人才算互利共赢的合作。
克拉伦公爵沉吟片刻,同意了。
事情讲完了,他也放松了一点:“和我讲讲那位女士呗,又是甜菜根又是防护套装,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兰开斯特不想聊这个,下意识往怀里摸怀表,才想起来已经送给海瑟尔了。
他随手按灭手上的雪茄,站起来。
“她颇有才智,心地也善良。不过也许您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因为我已经求婚成功了。”
兰开斯特在克拉伦公爵惊讶的眼神中微微鞠躬,走出了包厢。
克拉伦公爵在后面笑骂:“你这小子,谁问你
求婚的事了!”
到家门口又已经是深夜,最想见的人不在身边,以前习以为常的繁重工作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兰开斯特抬手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推开书房的门。
门轴悄无声息的滑开,熟悉的香气先迎面袭来,紧接着脸上覆上一片温热,一只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按在了门板上。
“猜猜我是谁?”女人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雀跃,尾音藏不住得意。
兰开斯特的身体瞬间紧绷,持续高速运转的大脑先一步猝不及防的悸动冲散警戒。
“你怎么回来了?”他伸手握住眼睛上的手缓缓拿下来,他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她穿着一身浅杏色的旅行裙,裙摆还沾着赶路的泥点,头发也因夜风有些凌乱,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烛光下亮得像藏了星星。
海瑟尔被他攥着手按在胸口,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震得她指尖发烫。
她还是不习惯直白的表达情感,只迂回的绕着弯子,和他诉苦:“什么嘛,表现得一点都不惊喜。还有啊,你不知道,尤斯顿驿站附近下了好几天雨,我的车轮都陷到泥地里,等了好久才重新出发,早知道就不穿新裙子了…”
兰开斯特停着她絮絮叨叨的讲着家常话,每一个字都像一个跳动的音符一下一下的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应着她的话,俯身将人打横抱起走向窗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后手臂一收,让她稳稳坐在腿上,指尖还蹭了蹭她的发梢。
海瑟尔瞪他:“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兰开斯特贪恋的嗅着她的气息,嗯了一声:“你在说鞋脏了,没事,明天让人来做十双。”
海瑟尔忍不住笑出声来,拿出一个小册子拍在他身上。
“这是我和玛丽连夜赶制出来的预防疾病小手册,结合绘图和文字进行描述。”
海瑟尔翻开一页和他一起看,第一页是不喝生水,第二页是勤洗手的七个步骤,参考文献是每个学校洗手池墙壁上贴着的那种。
“怎么样?把这个小册子加入我的防护套装,再分发给公众,应该能起到不错的效果。我还请达西先生尽最大努力不计成本扩大生产,我想现在生产再多也有人要。”
兰开斯特认真的翻开每一页,短短的一个手册几乎囊括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详细清晰又有可操作性。
“非常好,想法和内容都非常好。”他放下册子,让她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不如把这本册子给王室,作为贵族淑女对平民的捐赠。还有达西那里生产的东西,都通过王室这边统一调度发放。我们在利物浦认识的那个克拉伦公爵你还记得吧?每个月往账户里打制糖厂分红的那个。”
他搂着她,完整的跟她讲克拉伦公爵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这几天和他达成的暂时性合作。
海瑟尔认真的听完,感觉自己要从他腿上滑下去了,调整了一下坐姿才说道:“所以等他将来成为王储或下一任国王了,我们都能跟着得好处对吧?”
她仰头盯着他,又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挪动着想找个更合适的位置。
兰开斯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海瑟尔,把她放在中间那张大书桌坐好,哑着嗓子回答:“对,而且这样还能提高效率和发放范围,公众接受度也更高。那位的人品也比现在的统治者靠谱。”
海瑟尔还以为是压疼他的腿了,有些愧疚的晃了晃他的手,又十分信任的同意了他的建议。
“好的,就按你说的办,你要是有空帮我去跟达西先生说一声,他很重视这件事,也回伦敦了。”
兰开斯特答应了,问她这么晚了还要不要回家去睡觉。
海瑟尔偷偷瞥他。她很纠结,现在这么晚了折腾一通回去麻烦,但是还没结婚就留宿十九世纪绅士“男朋友”家,是不是不太矜持?
兰开斯特看懂了她的心思,替她做了决定。
他又把她从矮柜上抱了下来,就好像她没长腿似的。
他把她抱到书房门口就放了下来,整理好裙子让她自己走。
“留下来住三楼尽头的那间房间好吗?自从你第一次来这里后就整理出来了,每天都打扫,我叫侍女来服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