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差役上前检查公验,哪怕见着队伍里大半是官吏,他们也没有丝毫怠懈,仔细核对后方才放行。
车轮碾过青石板,通道尽头的白光渐消,展露出城内真正的模样。
当马车驶入城中的那一刻,林芝忍不住低呼一声:“哇……”
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彩楼欢门看得人眼花缭乱,铺子里的伙计戴着方顶布巾,穿绛紫色衫子吆喝,林芝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清明上河图之中,让她的心跳跟着加快,连指尖都有些发烫。
吕三哥驾着马匹走在车队旁,见林芝惊叹的模样,忍不住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扬声道:“欢迎来到汴京城!”
得意的气氛没过三息,谢娘子几人的巴掌便落在他的背上,笑骂声此起彼伏:“你这家伙也忒会装了啊!”
“欢迎来到~汴~京~城!我也好想这么说说哦?”还有人学着吕三的口气,挤眉弄眼。
“装什么装?”谢娘子笑骂,“我记得某人当年进城时,流着口水就往酒楼里钻,还被人轰出来了!”
“那都是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吕三的脸腾地通红,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林芝听着诸人对话,忍俊不禁。
而林森夫妇则无心注意,他们望着周遭繁华的景象,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掌心沁出细汗来。
这里就是汴京!
这里便是汴京!
汴京的繁华令他们头晕目眩,心生向往,随之而来的便是沉甸甸的紧迫感,原本因女儿手艺而日渐膨胀的野心都收敛了不少,定下心来观察四周。
但还未等他们了解,沈砚便走上前来说道:“林伯,咱们先送你们去客店。”
不多时,车队便在沈砚推荐的张记客店门口停下。这家客店占了三个门头,两侧还悬挂写有‘包吃包住双人房一百九十九文起’的红色横幅,一行人刚走进去,掌柜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沈郎,您怎么来之前也不使人来与咱们说一声。”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呢。”
“原来如此,后面的人——”掌柜瞧了瞧一车队的人,“莫非都是要住店的?”
“不是不是,住店的是这三位,也就是林伯一家。”沈砚笑道,“他们一问哪家客店好,这不,我立刻介绍了你们家。”
对于生意人来说,这话最是动听不过。掌柜乐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直接给林芝一家打了折,原本两百九十九文的家庭间最后只要了两百四十文一日。
吕三几人见林芝一家定下房间,便帮忙将行李卸下来,送进屋里面,而林森也把交子送到沈砚手里:“沈郎,这一路上麻烦你们了。”
“林伯,咱们说好是四十五贯。”
“这五贯你拿着,回头替我请大家喝个茶。”林森笑了笑,“等我们住处安顿好了,再请你们到家里用饭。”
沈砚略一推辞便接了,紧接着吕三凑上前来:“林伯!你们先在客店里好好歇息歇息,再到附近逛逛,想想想要哪样的宅子门面。待我后头轮休,就带你们去寻牙人看房。”
而谢娘子则塞给宋娇娘一张纸,笑道:“这是我家地址,空了您带芝姐儿过来坐坐。”
更有几名汉子凑过来,对着林芝依依不舍:“芝姐儿,您家开店了一定要跟咱们说一声啊!”
林芝一家立在门口,目送车队消失在街角,方才转身上楼。
客店的家庭间为两室一厅,窗户朝南,正好在正门的上面。林芝推开窗户,便能眺望远处的各种高大建筑,隐约听到渺渺歌声。
“这地儿闹里取静,真是不错。”林森夫妇也凑上前来看了一会,方才回转身收拾起行李。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宋娇娘挪开行李,便是惊呼一声,随即提出两只大铁锅:“你瞧瞧这帮人……怎还铁锅留下了?”
时下的铁器可不便宜,这般一口做工精良的铁锅足足要三五贯钱,常有人用砸锅卖铁来形容倾尽家产。
林芝也是无奈:“还不止呢。”
她从行李里翻出不少厨具和香料,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加起来也值好几贯钱了。
林森哭笑不得,连连摇头:“我还以为我多给了五贯已是周道,搞半天……嗐,这帮人啊!真是不能有一点点的松懈!”
一家三口又是无奈,又是感恩,愈发决定待铺子开成以后定要请他们多来用饭,也好表表心意。
等行李整理妥当,林森又往窗户外看了一眼,方才开口:“今日咱们好好歇一歇,明日开始咱们去市面瞧瞧?”
宋娇娘点点头,取出放在包袱里的交子。她清点一番,把家里现有的银钱告诉父女俩:“咱们如今总共有五百余贯。”
宋娇娘先将其中两百贯推到林芝手边:“这钱是你靠方子赚来的,就由你自己保管。”
林芝当然不肯:“娘,往后家里要买房子,要开铺子,这笔钱肯定要留在家里用的。”
“那不一样。”宋娇娘摇摇头,“你自己心里有主意,万一临时要用钱甚的,也能自己打定主意。”
“家里还有三百贯,足够了。”林森接下话来,笑道:“咱们一开始,不就想好要靠这三百贯落脚的,这两百贯你藏着,真有用处再拿出来。”
林芝听罢,便不再推拒。
宋娇娘见状,接着分配家里的资产。她把剩下的钱分成两部分,其中一百贯准备压箱底,不到关键时刻不能动用。
“另外还有两百贯,便拿来租住房屋和铺面,购置生活用具,往后的进出货……”
宋娇娘说罢银钱的安排,再说起置办铺面的事儿:“明日咱们先去街上逛逛,顺带问问商铺的价格。”
“咱们不是说好要等吕三哥带我们寻牙人的?”林森赶忙提醒道,生怕娘子过于激动,忘了这回事儿。
“咱们又不是立马定下。”宋娇娘笑道,“人吕小郎也说了,教咱们先去周遭逛逛,打听打听,确定自己想要的地儿和门面模样,而后再请牙人带咱们去看房。”
顿了顿,宋娇娘又道:“吕小郎是好心,咱们也得有个事先准备,免得到时候既不晓得铺子的地段如何,价格如何,也不晓得周遭客源乃至邻里情况,毛毛糙糙
地定下,而后发现有问题,不但浪费银钱,而且还损了彼此之间的关系。”
父女两人听着,只觉得宋娇娘说的有情有理。故而一家三口当即拍案,次日清晨用了早食,便出门打探消息去了。
他们所在的街道比邻闹市,整条街道上皆是大大小小的客店,从足有三层高,面阔五间的高档客店,再到张记客店这般的中等规模,还有两家铺子独占一间门面,住店还要去二楼的小客店,只看得三人眼花缭乱。
走了两步,林森便忍不住惊叹:“那边双人间只要一百五十文?”
“我还看到只要九十九文的。”宋娇娘咋舌,“咱们在和州渡口住的客店,都要两百文一晚。”
还不包括早食和正餐,若是全部都要,那三人间便要三百八十文一晚,算下来竟是比汴京更贵。
“这是在打价格战啊。”林森蹙起眉梢,不免叹道。
随着一家三口顺着街道往热闹繁华的区域而去,他们看见的东西也渐渐印证了林森的猜测。
林芝也算见识了古代版内卷,除去这条挤满了大大小小客店的巷子,旁边的街道也没好到哪里去,绸缎庄子隔壁连隔壁便是七八家,胭脂铺五家,就连卖冷淘的铺子都是正面对正面,愣是一条街上有四家。
客店放低价格,别的行当亦是如此,林芝和宋娇娘抬眸看了一眼街边脚店内挂着的价格牌,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三人走出两步,宋娇娘便忍不住凑上前:“芝姐儿看到没?刚刚那家店卖的一道小炒羊肉,竟然只要三十八文!”
要知道在太平州那,最普通的羊肉菜也要一百五十八文!
虽说汴京繁忙,故而这里物资充盈,羊肉价格也比别处便宜得多,但三十八文着实也太低了!
“这价格,还能赚几个钱?这不就是亏本卖吆喝吗?”宋娇娘暗暗盘算了一下,即便用的不是羊腿肉,而是差些的羊身肉,卖出去也基本没几个赚头了。
林芝想了想:“莫非是想弄几道便宜实惠的菜引流?就是好让更多人进去买菜,单独一样要亏本,多卖一点便有的赚了。”
“天晓得!还不晓得租赁铺子得多少钱?要是价格不便宜的话,恐怕一年到头赚得的钱扣除房租与其余费用,便寥寥无几,纯纯是在给房东打工……”
宋娇娘念念叨叨,满腹担忧,尤其看着周遭形形色色,价廉物美的吃食,因女儿手艺升起的自信跌了大半,甚至生出几分怀疑:自家真能在这里站稳跟脚吗?
“先去打听打听。”林森闻言,抬眸往前望去,前方正巧有处地段不错的空置铺子正在挂牌出售。
他上前道了一身好,问了一声,随即被对方的报价吓了一跳:“啥?一千两百贯!?”
第30章
别说林森,林芝和宋娇娘都惊得直咋舌。先前他们打听时,汴京城住宅月租不过三五贯,年租撑死六十贯,一家人原以为两百贯足够购置铺面、住宅和陈设,哪料到跟前的三间门面,竟是要价一千两百贯。
“大哥是刚来汴京吧?”守铺的汉子笑道,“咱们这里可是汴京!我和您说,要不是我家郎主手上紧张,方才出这个价,放在平日里还得再加上两三百贯。”
“一千两百贯……不算贵?”林森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起昨日他还拍着胸脯说两百贯绰绰有余,此刻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
“租也行啊,年租八十贯,三年起付,一次性付清。”汉子补充道。
两百四十贯的租金,再加上装潢、厨具还有进货,自家那点积蓄眨眼就空了。
林森稍稍算了算,便觉得牙齿酸痛得厉害。对方看出林森窘迫,并不在意,还与林森道:“您若是不信就在旁边看看?我家昨日方才挂出价格,今日便让我守在这里,就是觉得不用多少时间便能卖出去。”
还未等林森开口说话,就见几名牙人领着客户接踵而至。不过两盏茶功夫,一对年轻夫妇便付了一百贯定金,直接把铺子定下了。
林芝看得咋舌不已,她走到旁边的饮子摊前,买了一盏荔枝甜水,而后借机询问道:“姐姐,这边的铺子都这么贵吗?”
虽说她上回轻松从冯娘子手中赚得两百贯,但要凭借做生意赚回来,林芝也难已想象自己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买得起这般价格的铺子。
“是啊,这房子的确卖的便宜。”饮子摊摊主闻言,点了点头。
她手执斗杓,舀出荔枝膏,再将冰镇过的冰水舀入其中,双手送到林芝面前,叹道:“就前头那间比这还小呢,足足卖了一千八百贯。”
“嘶——”林芝抽了一口气。
“您家里是刚来汴京的?想要在汴京落脚可不是容易事。”
饮子摊摊主瞅了林芝一眼,好心劝道:“你回头可以与你爹你娘说说,与其花光积蓄,又如那两人那般借了一大笔债在这里买铺子,不如像我这样租个摊子,像是我这里地段好,又搭了茅棚能够遮雨的,每月最多也就三贯钱。”
林芝点点头,喝了一口荔枝糖水,又想到摊主说的借钱,问上两句才知道原来如今寺庙房牙当铺乃至官家等有提供借贷,利息也很低廉,一般多是四分利,最多不过六分,故而这边很多商户都是借钱购置铺子的。
林芝心里有数以后,与摊主道了谢,回头便把话带给爹娘。
林森见着那铺子卖出速度,心已是凉了大半,再听见女儿的话,连连摇头:“借贷赊钱,都是要以田宅或金银之物做抵押,又或是寻担保人签字的。咱们一家既无资产,又无熟人,这条路子还是不用想了。”
“对对对。”宋娇娘生怕女儿被忽悠,赶忙说道:“这事儿不适合咱们,咱们还是得脚踏实地才对,这个不行就算了,咱们再去寻别的。”
接连两日,一家三口把州桥夜市周遭转了一个遍,符合‘前店后住’条件的铺子要么太贵,要么位置太差,直到吕三带着娘子齐氏来寻林芝一家,他们也未寻到合适的铺面。
夫妇二人领着他们去了一家牙行,寻到一位姓范的牙人。
这位范牙人果然颇有门路,听得三人的要求便翻出数套符合要求的铺面,其中有两套还是林芝一家曾去看过的,报价还比对方出的低了五十贯。
可即便如此,这些单子上的房产总价也多在五百贯以上,林芝三人瞧着单子,心一点点往下沉。
范牙人仔细看着三人神色,知道他们怕是刚到汴京,囊中羞涩,随即笑道:“若是三位不急的话,也可以选择买地,或是租房亦可。”
汴京城内有不少空地,又或是荒废的宅子可以购买,这些荒地价格低廉,不过需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修建房屋。
“不妥。”林芝摇摇头,即便客店价廉物美,也架不住几日下来已开始腻味重复的吃食。况且自建房屋,劳心劳力,少说半年都无心工作,坐吃山空可不是办法。
范牙人见状,便挑出剩余几份价格相对低廉,又或是对方出租售卖均可的房产,领着四人前去查看。
第一间:门面开阔,但没有后院和水井,能当住家的两间房屋光线被周遭房屋遮蔽,显得格外逼仄,瞧着与他们在席府的住处也差不多了。
不等林芝表态,林森夫妇便连连摇头。
紧接着是第二间、第三间……
眼瞅着牙人手上适合的书契越来越少,林芝三人的心也直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