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桌案上堆叠着乱七八糟的卷宗,上面写着衙役搜集到的各种供词,以及百姓递交的线索。
可调查数日,愣是没一丝进展。
赵司直起身踱了两步,靴底碾过散落的纸笺,发出沙沙的声响。可他连弯腰去捡的精神都没,只觉得心烦意乱。
赵司直已是近五十岁的人,至今却还是个正八品官,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个品阶。
不过他已不是干劲十足的小伙子,也没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只想能稳稳度过这轮磨勘,能稳稳向上爬一级,又或是平移去京外当个县令判官什么的。
偏偏在这个时间,他拿到了这桩案子。赵司直转身走到桌案旁,看着上面的内容便直发愁,只觉得短短几日功夫他的两鬓间又添了些霜白。
“赵官人,赵官人。”伴随着门环叩响声,门外忽然传来差役急促的声音。
“何事慌慌张张的。”赵司直皱眉,勉强压下心头烦躁。
“启禀赵官人,是陶司直手下的沈吏求见。”门外的差役赶忙停了手,隔着门恭声回答道。
“我没——”
“说是有谢掌柜案的线索!”
赵司直猛地顿住脚步,双眼瞬间放光。他快步走到门边,故作镇定地开门,却难掩声音里的急切:“人在哪里?让他们速来见我。”
不多时,差役便将四人带了过来。赵司直哪有平日的冷淡,时下热情地迎上前,紧紧握住沈砚的手:“沈官人!这三位是——”
“他们在冬至那日,曾见到有人运送废料桶行走在巷子里。”
“嘶——”赵司直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望着三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他忙不迭使人上茶,又唤了贴书吏记录对话,细细询问起来:“你们确定是冬至那日?是什么时辰发现的?运送之人长什么模样?”
“就是冬至那日。”林芝肯定。
“至于时间的话,时间的话,额,”林森坐在椅子上,拘谨地看了一眼神色肃穆的一众官吏,尤其是虎视眈眈的贴书吏。
一想到自己说的话都要被登记在册,林森就浑身紧绷。他心里暗暗叫苦,而后看向林芝和宋娇娘:“咱们是正午进的聚友楼?”
“应该更早,你忘了。”宋娇娘也有些紧张,努力深呼吸:“当时咱们到二楼的时候还没几人,咱们才能选到窗边的位置,我觉得应当能提前半个时辰。”
林芝想了想:“咱们进去的时候,对面的勾栏刚刚开始表演胡旋舞,他们应当有具体的表演时间才对。”
“我们就是在面对聚友楼的左侧巷子里,遇见的那人。”
“你们为何会在那边?”
“我们是从御街看完大象表演,又买了纪念品。”林芝解释道,“当时为了早些到聚友楼便抄了近道,那路上没几个人,加之我们自己便是开铺子的,方才注意到驮着废料桶的车子。”
“原来如此。”赵司直点点头,等负责绘制画像的画师一到,他便要求三人提供相貌线索,没曾想三人齐齐露出为难之色。
“那人头顶包着青色巾子,口鼻也戴着巾子,我没看清长相?”
“口鼻也带着巾子?”
“是的。”林芝点点头,“当时废料桶的气味很浓,还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味,故而我以为他是遮蔽气味才用的。”
“身形与我爹差不多,要健硕一些,身上穿着的衣服也都是青色的。”林芝勉强将还记得的内容说出,另外便记不清了。
“啊,我记得一点。”林森抬手说道,“当时我回转身去看的时候,那人已推着车离开,我注意到那车子的轮底特别干净,就好像没怎么上路过一样。”
顿了顿,林森补充道:“我当时还以为是那片瓦子铺子多,故而是专门负责那块地方的脚夫。”
赵司直喜出望外,等翻来覆去将一家三口问了一遍,确定问不出别的以后他才遗憾打住,随即使人手执谢掌柜的信息,到那处瓦子去打听一二,同时确定冬至那日胡旋舞的时间。
至于林芝一家,赵司直表示若是他们给出的线索是真实的,那在抓到罪犯以后将会给予一大笔的奖赏。
有过经验的林芝三人,淡定的点点头,这反应倒是让赵司直刮目相看。
林芝一家把这事放下,回头继续念叨新年新人会的事。林森觉得此事甚妙,是自家发财的通道,咱们家应该拼上那么一拼。
林芝认为稳固如今的生意方为上策,否则突如其来的人流量只会导致一家人忙不过来,甚至下降菜品的品质,最后恶性循环。
宋娇娘起初觉得林森说的有道理,后来又觉得林芝说得有道理,最后觉得两人说得都有理,在中间犹豫不决。
到最后,林芝还是决定先拆开信笺,细细看看里面的内容再做决定。
等信笺拿出来,一家三口方才发现,他们刚刚光顾着激动,竟是没留意这封信笺的外观质感与寻常信笺都大不一样。
凑近了看,只见信笺边角烫着淡金色的纹路,指尖还能感受到凹凸的触感,凑到烛火下才能见到藏着的隐约花纹。
而信纸则是锦缎所制,便是林芝这般对书法无甚研究的都能夸赞上面的落字笔法洒脱,锋芒毕露,至于更了解的林森更是赞不绝口,直夸这字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定是出自名家之手。
“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是关于新人新年会的正赛时间,还有预热活动?看着很是正规。”林芝挑着要紧的内容念,读到末尾时顿了顿,声音微微上扬:“获胜的前十名选手均有奖励……嗯奖励?”
林森和宋娇娘瞬间打起精神,齐齐凑过来看。他们的目光迅速扫视整张信笺,很快落在最下面的说明部分上。
奖励,奖励,奖励……
林森眼前一亮,伸手指向其中一处:“找到了!”
林芝和宋娇娘同时看去,林芝握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而宋娇娘更是捂着嘴,惊呼出声:“头名奖金一千贯!???”
林森倒吸一口凉气:“一千贯?”
林芝瞬间改变态度,当即将信笺往桌上一拍:“参加!”
一千贯啊一千贯!要是有这一千贯,加上下个月的营收,一家人努努力便能凑齐两千贯,刚好足够谢大羊肉馆的五成首付!
自家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嘛?
这般好事,不参加才是傻呢!
林芝被钱迷花了眼,爽快拍板,倒是刚刚一心想要参赛的林森反而开始迟疑了:“怎能有这么多的奖金?”
“还不止呢。”宋娇娘指着后面的内容,笑道:“说是官府还会提供牌匾,另外还能进入饮食行学习,参与下一年的副行首竞选……哇!说若是幸运的话还能得到圣人皇后召见,选入宫廷为御膳房女官。”
“真的假的?让我看看!”林森听到这里亦是把持不住,上前仔细查看,里头的各项优待直教人看得琳琅满目,啧啧称奇。
后面二名三名到第五名也各有优待和奖金,虽不及前者那般夸张,但也足够教人上心的了。
林芝总算明白为何那青衣汉子说从未有人推拒过,嗐!他刚刚直接说有一千贯的奖金啊,她保准也不会拒绝的。
一家三口正对着信笺发出啧啧惊呼声时,另一边聚友楼里周厨双臂环在胸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汤厨:“我听崔娘子说了,你举荐了林芝记参与今年的新人新年会?”
汤厨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凉,尝了尝咸淡,旋即才侧首看他:“怎么了?崔厨娘不是同意了吗?”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举荐好味斋的魏厨吗?怎么突然改了心思?”周厨不解,汤厨推徒弟的心思众人皆知,突然改荐林芝记,实在让人奇怪。
“哦,那个啊。”汤厨神色如常,笑着解释道:“上回小魏请我喝茶时,说是他已得到另外几位副行首的举荐,不用我费心了。”
“回来路上,我听说这林芝记开了两月,烧鹅便出了名,很是惊讶,就在崔厨娘跟前随口提了句,没成想崔厨娘竟应了。”
汤厨哈哈一笑,随即反问:“怎么?你也认识这家?”
周厨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家主厨有些天赋,我原本有意收来门下学习,不过后头知道她家里已开了铺子,便没有再提。”
周厨略过他曾向崔厨娘举荐的事儿,毕竟铺里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崔厨娘精神不济告退,那聚友楼下一任大厨多半会是汤厨。
周厨厨艺不如汤厨,抢不过汤厨,却也瞧不惯汤厨屡屡打压天赋不错的年轻厨子,甚至逼得人远走离开。
让这般的人掌勺,让这般的人成为聚友楼的主厨……聚友楼还有未来可言吗?
周厨原本有意举荐林芝给崔厨娘,想要试着能不能与汤厨打擂台,没曾想崔厨娘年纪已长,顾虑渐多,又觉得林芝年幼,竟是不愿意与汤厨再起纷争,明知新人新年会的猫腻,也任由汤厨将人推上前去。
周厨心中郁闷,同时还有些愧疚,暗叹自己操之过急,将人暴露到汤厨跟前。
“原来如此。”汤厨见他不愿与自己撕破脸,心中得意。他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汤汁上,随意道:“周兄想收徒容易,比赛时上前指点几句,那脚店厨娘还不巴巴来拜师?”
周厨正要接话,眼角余光便瞥到一名面生仆役,正频频瞧着汤厨,像是来寻他的。
周厨不动声色,只点头附和:“你说得是,让她上回赛场受点挫,往后学起来也沉稳。”
说罢,周厨便转身离开:“前头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周厨刚走,仆佣赶忙上前:“汤厨,卢哥儿让小的来通报一声,说是有要事禀报。”
汤厨动作一顿:“他又有事?”
汤厨嘴上不耐烦,到底还是东西一拢,示意仆佣上前盯着汤锅,自己匆匆离开了。
楼梯隔间内,周厨望着汤厨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认得仆佣所说的卢哥,对方是聚友楼仓库的帮工头子,跟汤厨走得近。
可汤厨对着卢哥,一贯来是指手画脚,视其为奴仆随从的,怎会丢下炖到一半的汤就去见?
莫非是……有什么把柄被捏着?
周厨心中一动,他没跟上前去查看,而是回到前面工作,打算稍后让人去探探仓库近来的动静。
第83章
周厨心思转定,转头便唤来一名当值小厮,先吩咐他去仓库里取用临时要用的食材来。
待小厮应下准备离开时,他才状似随意问起:“方才我听见几人闲聊提了卢哥,莫不是他在仓库里闹了什么事?”
小厮脚步一顿,赶忙摇摇头:“这回不是闹事,就是出了一桩糟心事。”
周厨面露好奇:“哦?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糟心法?”
“周厨您不知道也正常,前阵子仓库里总飘着一股怪味,越临近冬至,那味道越重,光是闻着都教人头疼作呕。”
小厮凑过来些,生怕铺里这些不好听的消息传进食客的耳中:“仓库管事说定然是底下人打扫不勤快,便让人把仓库东西都搬出来,全部清扫一遍,定要找出源头来。”
“您猜怎么着?后头竟是在角落里寻到一窝死老鼠,还有两只死野猫!您想啊,仓库里本就比外头暖,这么些东西腐了,能不臭得熏人吗?”
“这与卢哥有何关系?”
“小的还没说完,其实那老鼠药原是库管让洒在仓库外头的,怕药粉蹭到食材,结果竟是跑到仓库里。”
“再仔细一查,发现是卢哥嫌麻烦,直接把药粉撒进库房里,才让猫鼠死在了里头。这一下可好,附近堆的好些干货、杂粮都沾了味,开封的食材更是全得丢,白浪费了好大一笔银钱呢!”
说到这儿,小厮眼底藏了点笑意,语气也带了几分幸灾乐祸:“库管气得当场扣了他三个月的工钱,还说要把这事禀报到崔厨娘跟前呢。”
卢哥平日在铺里就爱欺软怕硬,仆佣小厮大多瞧他不顺眼,如今听说他要倒霉,自然是暗暗欢喜。
周厨听着,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失望,这不过是一桩寻常过失,显然和他想查的事情没半毛钱关系。
但他面上没露分毫,只温声说道:“这卢哥儿也是,汤厨素来看重他,他倒好,办事竟是这般毛躁,闹出这等事情来。”
“可不是嘛。”小厮接话时,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羡慕。他压着声音,悄声说起内情来:“其实库管想告他状也该当,上回卢哥喝醉了,在仓库那边嚷嚷,说汤厨早应了他,等往后啊,他就是聚友楼的新仓管了。”
“您说,库管听了这话,能高兴吗?自然是盼着抓他错处,好把他打发走呢。”
周厨听得这话,也没多上心,只挥挥手让小厮快去快回,自己转身回灶房,工作之余再想想如何抓汤厨的小辫子。
他没料到,那头仓库管事正憋着气往崔厨娘的住处去告状,刚到门口,就撞见了来寻崔厨娘确认林芝一家口供的赵司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