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道严谨慎回复道:“不知。”
“我乃靖王心腹,是他帐下第一幕僚。”他道,“遑论此人只是得罪了韩灵智,便是他得罪了靖王,我都有办法帮他斡旋。”
郗道严闻言大笑:“如此甚好,我这就去跟主人说明情况。”
陆观一身冷汗褪去,如今他目睹郗道严捧着画出去,自己则坐回原处,放松地又饮了一盅桂花酒。
过了半刻,郗道严终于推门进来。他看向陆观,却道:“陆兄,我跟此处的主人陈明此事,此处主人十分宽宏,不欲追究你我,只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陆观问。
“此人爱书如命,听闻靖王殿下的书房中有一本《斟检密录》,乃是先秦的古书。他只求陆兄能为他抄录其中第三卷第四章,如此这件事,他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了。”
郗道严这样说,陆观颇觉得他识时务。想必此人听说了他的身份,不敢得罪,又不想把此事轻轻揭过,因此才想了个不痛不痒的事件叫他去办。陆观平日便可以自由出入靖王的书房,更何况靖王现在不在王府,反而在空相寺。这件事未免也太容易。
他甚至盛情邀请郗道严:“小陆兄,此事虽然不难,可我平时忙碌,实在没有时间亲自为他抄录,不如就由小陆兄代笔如何?我想此间主人不会在意。”
郗道严推拒:“我算什么人,怎能贸然进入靖王府呢?”
陆观道:“无妨,本来我就打算将你引荐给靖王殿下,即便没有此事,我也会请你去靖王府。如今只是略微提前了一点罢了。”
他定定地看着郗道严的面皮渐渐涨红,给他苍白的气色增添了一丝妩媚气。半晌郗道严向他躬身行礼,身体几乎对折到地上去,可见形容激动。
“多谢陆兄赏识,陆严此生必不相负。”
这件事比冯般若想象中推进得更为顺利。原本的计划中,是由冯般若暗中跟踪陆观前往靖王书房进行偷窃。如今陆观竟然盛情相邀,更是意外之喜。
郗道严一进靖王书房,便开始铺纸研墨,规规矩矩地抄录,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行一步路。陆观愈发觉得满意,不一会儿有一股暗香袭来,他竟然有些困倦,不由自主地半躺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过了半晌,他再醒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个美梦。抬头再看郗道严,他仍是规规矩矩地抄书,再过不一会儿,他竟然就已经抄录完毕。陆观观察书房四处毫无被人翻动的痕迹,心下更为满意,亲自送郗道严出了靖王府。
郗道严步行回到客栈,冯般若已经在房中等他了。她面前摆着两册卷宗,脸色难看至极。
“看出了什么?”郗道严问。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冯般若大怒,单手拍在桌案上,竟然把满桌纸笺惊起。郗道严上前看了一眼,今日收获不小,得到的内容十分详细,分别是靖王与相州州牧、驻军将领的密信,以及与瘟疫相关的医案手札。
演了这么半天的戏,为的就是这些东西了。
第61章 用人不疑 当然是杀之……
郗道严的暗哨也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能把迷药一把接一把地送过来,足够冯般若给陆观下到酒里, 顺着风吹过去。若没有这些迷药,这个局纵然能成,也不会这么顺遂。而现如今再看,这个陆观称自己是“第一幕僚”未必做准,他有点好骗的。
冯般若一一看过那些信笺,顿觉触目惊心。
“冬至疫起,粮道封锁,流民顺着驿路导向中原。时值天寒地冻,瘟疫传播极快。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他好毒辣的计策!”冯般若眼中怒火翻腾, “他想用瘟疫和饥荒动摇国本, 难道就不怕因果加身, 业力反噬吗!”
“现如今靖王可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良药了?”
冯般若蹙眉:“这些医药记录时间都有些早了。按照时间推算, 我猜测他应当已有些成果。”
郗道严安抚她道:“如今事情的真相已经全部为我们所知,而靖王还一无所觉。如今, 主动权在我们。只要李郎君和江娘子他们一切顺遂,便已有六成把握。”
李自秋和江碧同上黑风坳没带宋俞, 留在他客栈之中传话。宋俞将黑风坳的事儿细细给他们讲了,随后又问:“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冯般若和郗道严对视一眼, 随后冯般若道:“宋郎君, 我们有言在先,不问为什么的。”
宋俞讷讷闭口。
冯般若又道:“要不我现在也启程去黑风坳吧,就他们两个,我担心他们无法应对。”
郗道严却不允。
“您要给他们最基本的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道,“倘若事事都要靠您亲力亲为,那您最终能做成的事,只会有几件而已。”
“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吗?”冯般若问。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您去做。”
大名府的州牧名叫韩灵智,他是皇后的人。
如今大名两路驻军,一路掌管在靖王手中,一路便在韩灵智手中。其实这件事说出来是很明白的,倘若冯般若手中无兵,不能和靖王分庭抗礼,那即便她手中有再多证据,哪怕她再做实靖王有谋反之心,她也仍然不是靖王的对手。
何况空相寺后那样多幽微暗道,只靠她自己去搜,那得搜到什么时候?她迫切地需要人手。
他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粮草失窃,最多半日,靖王就会得到消息做出反应,我们不能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拖得久了,只会对我们不利。”
“倘若韩灵智不肯帮我,那该如何?”冯般若提前做出预设。
郗道严但笑不语。
计划的另一端,便是偷运粮草能否做成了。这日又没有送来晚膳,主人家仿佛要把他们都放在这里活活饿死。众人情绪激愤,渐渐已经有些怨言,江碧同和李自秋把握机会,在数百脚夫之中低声交谈。
“李郎,你刚才去问守卫,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他们怎么说啊?”江碧同状似无意地问。
她这句话虽然压得低,但是不少人都偷偷竖起耳朵听见了。
李自秋夜压低声音:“我刚才偷听到守卫喝酒时说等这批货搬完,咱们这些人就没用了,要处理干净,省得泄漏消息……”
江碧同大惊失色:“什么叫处理干净?”
李自秋做出一个砍杀的手势,低声道:“当然是杀之……”
“什么?!”周围的脚夫顿时顾不得是偷听,立刻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李自秋趁热打铁:“这山里埋人这样方便,方圆百里杳无人烟。他们拿点银子把咱们骗来干活,却不想最后连个全尸都落不下了。”
怀疑与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绝望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起先脚夫们还以为主人家早晚一天能把他们放出去。如今来看,竟然是痴心妄想了。当消极情绪在脚夫中间蔓延开来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爆发了。
翌日,当监工像往常一样挥舞着皮鞭,催促脚夫们去搬运目前最后一批粮草时,压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李自秋猛地摔下肩头的麻袋,发出一声怒吼!
江碧同也高声喊道:“抢了粮食!我们自己找活路!”
这一声如同号令,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脚夫们,瞬间红了眼。他们抓起手边的扁担、棍棒、石块,甚至徒手,如同决堤的洪水,扑向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监工和军士。混乱瞬间爆发。
李自秋身先士卒,如同猛虎入羊群,招式狠辣,专攻要害,迅速放倒了数名试图弹压的军官。守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被瓦解。他又纵身一跃,站在高处向黑风坳外发射了一枚烟火。
有无数水镜堂的弟子,无声地从山尖尖上冒了出来。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混在其中,便使得守军更加不堪一击。
“打开仓库!把粮食都搬走!”江碧同也动员大家,“这是我们活命的根本!”
脚夫们群情激昂,砸开库锁,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包奋力搬出。
“用他们的车马!”她又指挥着,将缴获的车辆套上牲口。
在两人的组织下,脚夫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他们不仅搬空了黑风坳主仓的存粮,连旁边几个附属仓库也被扫荡一空。庞大的运粮车队,在起义脚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黑风坳。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目瞪口呆、无力阻拦的残存守卫。
这些粮草不曾进城,悄悄被脚夫们转运到水镜堂停靠在江边的大船上。江碧同仔细查阅了粮仓中的账册,只见账册之中写明这些粮草乃是靖王以劳军之名暗自征收的。随后,她也看出发现所谓的劳军粮草数量,与北境边军收到的数量之间存在一个不小的差额,而这差额,想必如今就在他们手中了。
江碧同急于把这些事情告诉冯般若,却不想宋俞一脸恍惚地跟她说:“冯娘子去州牧府上了。”
江碧同:“州牧府????”
州牧府守卫不严,冯般若很容易就翻了进去。这一下午,韩灵智不是见人讨论政事便是在写些什么东西。冯般若始终没有逮到什么机会,直到傍晚时分,老仆给韩灵智送来晚膳,冯般若趁着这片刻闲暇从后窗翻入。韩灵智再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纸屏之后不知从何时起站了一个少女。她身上穿戴并不如何豪华,只是挽着高马尾,身上是赭色的箭袖衣袍。然而夕阳宛如金水一般,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蜜色的光晕。她淡漠地抬起眼看向他,容颜高贵冷峻,宛如是一尊蜜蜡炮制的龙女造像。
韩灵智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朝她跪下行礼。
“参见王妃。”
他打量冯般若的瞬间,冯般若也在打量他。韩灵智四十余岁,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面目儒雅敦厚,身形偏瘦,眼下有微微的青黑,仿佛是劳累所致。随后冯般若问他。
“你认识我?”
“半年前上京述职,有幸一睹王妃尊荣。”他谦恭道,冯般若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他,想到郗道严的态度,她因而有些猜测。
或许是在郗道严落水的那次宫宴上。那时她也算是出尽了风头。
冯般若抬手虚扶一下:“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此刻相州危如累卵,大人想必比谁都清楚。”
韩灵智起身,面露难色:“王妃明鉴,相州之事下官确有耳闻,只是……”
“只是碍于靖王权势,不敢妄动?还是那些因瘟疫无辜而死的百姓,与你无关?”冯般若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内心。
韩灵智立刻道:“王妃明鉴!下官岂是那等人!只是军令如山,无朝廷调令,私自调兵乃是大罪!不瞒王妃,下官早已将相州实情奏呈朝廷,只是如今尚未有信。”
冯般若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难道朝廷一日不回信,你就按兵不动一日?有朝一日,倘若陛下知道了,难道你就能保全自身?靖王在相州所做之事,并非简单的政争,而是散播瘟疫,封锁粮道,意图以万民为刍狗,动摇国本,行谋逆之举!”
“什么?!”韩灵智满目骇然。
“证据确凿!”冯般若斩钉截铁,“靖王与其党羽的密信如今已尽数收录在我手中,其暗中囤积于黑风坳粮草亦已被我派人起出,只要你的手书,便可赶赴相州赈灾。如今相州城内瘟疫横行,百姓易子而食,城外却仍有军队封锁,不让流民出入,药材粮食断绝,你身为一州父母官,这难道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这难道是保境安民的军队该行之道吗?!”
她的话语如有万钧之力,狠狠砸在韩灵智心上。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面露动容。
冯般若旋即语气放缓:“韩大人,我今日来,也不光是代表我自己孤身而来。您不妨想想,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地。我乃皇后的外孙女,我能在此,自然是有皇后的授意。我人在这里,就是朝廷给你的答复。”
“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出兵,剿灭靖王一伙逆贼,赶赴相州赈灾,事成之后,你非但无过,反而是救民于水火、匡扶社稷的功臣!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日清算,你总是靖王谋逆的帮凶。”
“韩大人,我时间不是太多,你尽快想一想,是等着与这人间地狱一同陪葬,还是选择拿起你的剑,为自己,也为百姓搏一个朗朗乾坤,青史留名?!”
韩灵智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目露决绝,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下官韩灵智!愿听王妃调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62章 佛前伏魔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对于他识时务感到甚为满意。
郗道严选择韩灵智, 还有一个原因。韩灵智在朝廷中颇有名望,如今冯般若要咬死靖王谋反, 那么由韩灵智来揭露此事最为稳妥不过了。
宋俞宛如游魂一般去裁缝铺取回了龙袍。因为时间太紧,所以针脚等各个方面都十分粗糙,但是只要上边有五爪金龙的纹样,此物便是靖王谋反的铁证。
宋俞不敢直接跟绣娘说“我要绣个五爪金龙”,只跟她说,“我想绣一条金色的蛇。”
等蛇绣完了,他又建议道:“我觉得这两个地方加两只脚会更好。”
“再加两只。”
“再加一只吧,这样比较艺术,有美感。”
生动地演绎了画蛇添足。
他看到郗道严,忍不住问他:“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谋反吗?”
郗道严正在窗框前看书, 闻言道:“怎么会呢, 宋郎君, 您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