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啦,可汗,我请来两位夫人,原本也没想过要留他们长住。”冯般若语气轻快,笑嘻嘻地道,“只是,可汗,世上的事儿总不能尽善尽美吧?我看你的两位夫人一直以来相处得也并不是很和睦,不如这样吧,我帮可汗解决个麻烦。”
她笑着,亮出手中寒光四射的宝石匕首。匕首在她掌心旋转,而她一身红衣银甲,孤身在火光之中,明明眉眼明丽生动,此刻却仿佛是地狱之中的修罗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向他追魂索命。
“我不愿意和可汗为敌,所以愿意无偿赠予您一个。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我立时就把您选的这位给放了,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您,让她能和您双宿双飞,同生共死。”
她顿了顿,又道。
“至于没选的那个嘛……”
她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灿烂明媚:“我就只好割断绳子,让她替您,先下去探探黄泉路了。”
“你敢!”库莫提目眦欲裂,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身后的柔然骑兵们也不约而同发出愤怒的咆哮,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
“我有什么不敢的?”冯般若嗤笑一声,用手中匕首轻轻敲了敲悬挂郁渥真那根绳索上方的城砖,引得郁渥真身体猛地一颤。
“选吧,可汗。”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是选你身份尊贵、能稳定部族的可贺敦呢?还是选你疼爱有加、王子生母的洛云容?”
她俯视着他,如同看着笼中困兽,一字一句,诛心刺骨。
“让你的部下,让你的敌人,都看清楚,在你库莫提心中,到底是部落的根基重要,还是你个人的情爱重要?”
库莫提仰起头,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疯狂逡巡。
郁渥真感受到他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争强好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裁决。
而洛云容,依旧低垂着头,让他几乎看不到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数万人的战场上,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可汗的决定。
此刻,库莫提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男人,此刻却陷入了此生最艰难、最残酷的抉择。选郁渥真,等于当众承认洛云容和儿子可以舍弃,他于心何忍?选洛云容,则意味着背弃部族传统,动摇统治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冯般若耐心地等着,手中的匕首在绳索上方慢悠悠地比画着,享受着这操控人心的时刻。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风云变幻,雪下得也越来越大。当大雪已经覆盖上马蹄之后,库莫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中爆发,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冯般若,浑身战甲都被冷汗湿透,良久之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我选郁渥真。”
他选择了他的可贺敦。
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吊着的洛云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整个人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郁渥真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好,爽快!”冯般若拊掌轻笑,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她示意士兵:“放可贺敦下来。”
士兵利落地割断郁渥真身上的绳索,将她小心翼翼地拉上城墙。
冯般若则拿着短刀,走到洛云容的绳索旁,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对着下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库莫提,笑吟吟地说:
“可汗果然以大局为重。那么,这位……我就替你,处理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作势便要向那根系着洛云容性命的绳索割去!
“不!!!”库莫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要策马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急促的传报自身后柔然军阵中响起,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库莫提马前,惊惶失措地喊道:“可汗!不好了!后方……后方发现虞军的旗号,他们绕到我们侧后,截断了退路!”
库莫提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也就在他心神被后方军情所夺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城墙上,冯般若手起刀落!
“咔嚓!”
绳索应声而断!
在库莫提和所有柔然士兵惊恐绝望的目光中,洛云容单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直直坠下高高的城墙!
“云容!”库莫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咆哮,立刻驭马冲向洛云容下坠的方向。洛云容的身躯先他一步,坠入寒冷的黑水河中。河水早已结上一层薄冰,四周尽是细碎的冰裂纹,像巨蛇身上的鳞甲。而洛云容的身体沉入黑水河下,再不见踪影。
库莫提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背,只身踏入黑水河中。他在寒冷的河水里试图寻觅坠落的洛云容的踪迹,可迟迟也没有。
城墙上,冯般若看着下方瞬间大乱的柔然军阵,以及那个痛失所爱、状若疯魔的男人,缓缓收起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侧过脸,看向郁渥真。
“你现在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吗?”她问,“其实今日不耍这个招数,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我真没想过,他会为了洛云容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选了我……”郁渥真道。
“你还不懂吗?他选你,只是因为你有用。”冯般若道,“他并不凉薄,只是他不爱你,他的心全然没有在你身上罢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承续了郁久闾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为什么只甘心做个可贺敦,将一切荣耀和权柄让给一个最不可靠的男人,甚至等你死后,你又没有孩子,这支血脉就会就此断绝,被他交给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
“别跟我说女人不能传宗接代,我知道,柔然不是这样的。举世没有一个部族不是诞生在母亲的腹中,而父亲呢,你也知道的,没有什么用。”
第80章 黑水大捷 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
郁渥真在她灼灼如火的目光中垂下头。她看着那个在寒冷刺骨的黑水河中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的光环在她眼中瞬间褪去了。整个黑水河中只有他一人,笨重的, 局促的,在这里寻找心爱女人的踪影。可是他不会找到,他找不到的。
两军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对峙良久。很久很久之后,库莫提才从黑水河中爬上来,捂着脸失声痛哭。
“可汗,可贺敦就在这儿,我将她完璧归赵,可好?”冯般若懒洋洋地撑在城墙上,连她看了这么久的戏都觉得无趣了,柔然的士气更是沉入谷底。两军对垒, 何必教人苦等这么久呢?
他仰起头, 用柔然语含混不清地骂了些什么。
冯般若虽然没听懂, 但她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 这样我还怎么把可贺敦还给您?”
她眼眸一眯,随后又促狭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 那就等您进城的时候,再来带可贺敦走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 弓箭手迎上前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火油箭像是雨点般密集地降临在雪中。火油箭的准头向来不够,但是没关系,她需要的不是烧死人, 而是需要箭矢落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将雪水融化,再凝结成冰。
柔然骑兵自然要后退规避。可就在此时,大军身后又有无数套索如同毒蛇般从雪地里弹起,再套向马腿。战马嘶鸣,纷纷被绊倒,背上的骑士被狠狠摔落雪地,瞬间被后续收不住势头的同袍践踏,伤亡惨重。柔然骑兵的阵型彻底大乱,人仰马翻,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雪与火交织,形成了无数致命的火墙,不仅进一步压缩了柔然骑兵的活动空间,燃烧产生的浓烟更是熏得众人睁不开眼,呛咳不止。
雪地限制了骑兵的机动,绊索制造了莫名的混乱,火焰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库莫提的数万铁骑,此刻就像陷入了泥沼和烈焰双重折磨似的,空有战力,却根本无法拧成一股绳。
库莫提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骑兵在虞军这种战术下成片倒下,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早已失去先机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部族的大好男儿纷纷倒下,热血染红了一片雪白的土壤,和火焰一起沸腾,流入那曲河中。
冯般若站在城头,微微扬起下巴,对身旁的郗道严道:“你看,这招瓮中捉鳖,我用得如何?”
郗道严赞道:“将军妙算,借天时地利,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库莫提已无力回天了。”
在两人的视线之下,库莫提不慎踏入绊马索中。随着战马轰然倒地,他也狠狠摔落在冰冷的血泥之上。他还未爬起,几柄冰冷的长矛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和周身要害。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黑水城头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冯般若向他笑了。
是夜,黑水城地牢。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霉味。库莫提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甲胄已被剥去,身上满是血污和挫伤,头发凌乱,昔日草原雄主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头被拔去利齿、困于笼中的困虎。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冯般若缓步走了进来。她此前听系统说了洛云容回忆是如何与库莫提相遇的,也穿了一身藕紫色的少女常服。她妆束清淡闲适,不像要审问犯人,更像是要在自家的花园闲逛,更在这污浊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汗,可还安好?”她语气轻松,仿佛是真心实意地问候他。
库莫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挣扎着想要扑上前,束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冯般若!你这个妖女!有本事就杀了我!”
“杀你?”冯般若轻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太便宜你了,我留着你还有用。”
“对了,我有个问题。”她问,“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是郁渥真还是洛云容?”
“?”
在阴暗漆黑的水牢之中,在一个败军之将面前,这个问题显得突兀又荒谬。良久,库莫提喘着粗气,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费尽心机,就为了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无聊吗?”冯般若挑眉,“我正是用这个问题击败你的啊。我没想过你对这两个女人竟然都有真心,倘若你谁都不在乎,那你不会输给我。”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刺入他眼底:“今天我给你机会,让你聊聊你究竟是谁输在什么地方。怎么,不愿意?”
库莫提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别开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冯般若慢悠悠地道,“一个男人,为了权势娶了不爱的女人,又遇到了真心所爱。他本以为这两个女人都不会离开他,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两个都失去。”
“住口!”库莫提低吼,声音嘶哑。
“败军之勇,也配这样跟我说话?”冯般若的笑靥狠狠刺入他目中,显得刺眼极了,直扎得他的心鲜血淋漓,扎得他满心生疼,“你不知道,虽说你负心薄幸,她们两个对你倒也称得上真心实意。那两个女人为了救你的命,争先恐后地跑到我面前,争着要为你去死。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抓了柔然可汗,和抓了两个女人,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有了这等功绩,我足以授衔一品将军了。”
库莫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铁链碰撞得更加剧烈。
冯般若道:“罢了,你既不肯说,我也懒得问。左右我会将你们一起押解入京,择日问斩,让你们做一双鬼鸳鸯,也算是我行善积德了。只是可惜你那个爱妾,就这么轻易地死在黑水河中。你早日上路,说不定她还在黄泉路上等你呢。”
“哦,我忘了,是你亲手指定了她死。”她粲然一笑,“既如此,她应当不会等你了。”
“不……不是!”库莫提猛地转回头,双眼赤红,“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冯般若问。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库莫提粗重的喘息声在地牢里回荡。他眼中的疯狂和仇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云容……我对不起她。”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攒勇气,才继续艰难地诉说,像是从干涸的井里一点点汲水。
“我承认,我当初解决渥真,是贪图她的身份家世,贪图她的高贵血统。我也曾经真的爱过她,可惜,让我遇见了云容。”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了。我此生从未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在她身边,我才真的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她从不要我给她什么权势地位,她只要我平安,只要我们的儿子健康长大……”
“是我……是我把她拉进了这权力的漩涡,是我自以为她想要,便要把什么都争来给她,却不想这一切竟然害了她。”
冯般若问:“所以,你爱她?”
库莫提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阻碍,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混入血污之中。他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
“我爱她,我对她说过无数次爱她,自从我认识她那时,我就从没有过任何一刻在骗她的。”
地牢里再次陷入寂静。这一次,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沉重的、弥漫着悔恨的静默。良久,静谧的地牢之中响起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起先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的,渐渐地,那声音变成女人的。
“出来吧。”冯般若道。
地牢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女人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上犹带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悄然绽放的苍白花朵。
库莫提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盯着那抹身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幻梦。
洛云容一步步走到囚笼前,隔着粗重的木栏,望着里面狼狈不堪、遍体鳞伤的男人。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得更凶,却没有移开视线。
“你没死?”
洛云容轻轻点头,哽咽道:“我没死。那日代我坠入那曲河的,是一个极擅水性的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