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抽出素绢帕擦拭脸上的汗,抬眸见即墨浔面不红气不喘,暗自想,他每日早上风雨不辍地练剑,看来很有成效。
谁知他望见她这一眼,却凑过来,微微俯身,嘴角略勾,说:“替朕也擦擦。”
稚陵没带多余的帕子,正踌躇,即墨浔已然握住她的手,将就用她的素绢帕擦了擦汗。
“朕又不嫌弃你。”他随意笑道。
稚陵微微抿着唇,垂下眸,他又揽过她的腰身,往大雄宝殿走去。
稚陵的眼角余光,却远远扫见群臣之中,一道绯衣身影。那身影清瘦高挑,叫她能一眼认出。
只是对方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单从这么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将心又揣回肚子里,下意识伸手扶了扶额头上戴着的黑玉额饰。
依照原定的计划,等他们进寺祈福之后,便有“祥瑞之兆”意外显现。
古籍记载祥瑞,列有大、上、中、下四等,稚陵觉得,景星现、五色云出、瑞雪瑞雨等现象实在可遇不可求,难以人为伪造;麒麟凤凰一类神兽,则只存于传说中;最后提议,“以苍鸟、白雉、赤雁出,为吉兆”,一来,这些容易伪造获取,二来,这放鸟归山,群鸟在空,不易被人抓到。
稚陵想的这个法子,即墨浔认为可行。
祈福的仪式冗长而无趣,即墨浔偕同稚陵两人进了宝殿后,一并进香祈福。
虽说今日是带着目的前来,但稚陵面对着眼前高大而慈悲的佛像时,心里虔诚,真真切切许下心愿,万望腹中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一切如常进行。
群臣在宝殿之外,忽然间,山寺金顶上一阵扑动响声,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不知何处飞来一双苍鸟,翱翔于穹天之中,盘桓在重云之上,发出洪亮而尖厉的长鸣,令听者寒毛直竖。
鹰飞过后,掠过数只白雉,一行赤雁。群声震荡,在山谷间鸣叫不绝,回环往复,蔚为壮观。
便有一心主战派在群臣中道:“苍鸟、白雉、赤雁皆是祥瑞之兆!陛下今来法相寺祈福,而遇吉兆,正昭示大夏朝福运绵长,我等出兵,必大捷凯旋!”
此话一出,登时得了多人附和,高呼“千秋万代,国运恒昌”,一时山呼海喝,异常高涨。
即墨浔在殿中听到声音,心知计谋已成,下意识看向了身侧同样跪在蒲团上的稚陵。
她却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并未意识到他的目光。
她今日穿了妃位的繁重华丽的礼服,妆容却浅浅淡淡,只浅画了细长蛾眉,薄薄涂了口脂。繁复的发髻上,簪着凤凰金钗,格外耀眼。而那枚垂缀在额心的黑玉坠,衬得她肤色更白,白得像江南的窑里烧出来的白瓷。
漆黑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宛若静谧栖息着的黑蝴蝶翅翼,若是有风,轻易就能惊得它扑闪起来。
即墨浔看着看着,不由在想,她此时心中许了什么愿望?
是关于谁的呢?
他心头一动,忽然间想起这法相寺里还有个和尚,法号尘芥,当年竟大放厥词,说什么他将来要做鳏夫。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从他稍懂事些,晓得此事之后,对法相寺委实没有什么好感,遑论是如太.祖皇帝一般虔诚信仰了。
他认为,他们满嘴胡言乱语,分明不可信。
可偏偏此时,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些惶惑担心来。难道说,真的会应验么?世界上的事情,也都说不准。
稚陵许完了心愿后,缓缓睁开眼,又垂头瞧了眼还没有隆起的小腹,才看到即墨浔正望着她。
见她睁了眼,他反而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嗓音淡淡:“走吧。”
稚陵应了声,他扶了她站起来,向外走去。
谁知,刚踏出殿门,忽然间一只野兔猛扑过来,险些扑到稚陵身上,稚陵惊呼一声,踉跄后退两步,跌在即墨浔的怀中。
与此同时,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娘娘——”
又戛然而止。
野兔飞快窜走,是一只赤红的兔子,灵活敏捷从人群里窜逃。
即墨浔扶着稚陵,脸色铁青,皱眉冷声说:“抓住那孽畜!”
众人高高低低呼着“抓住它”“快快快”“在那儿”——一时间乱了起来。
稚陵脸色惨白,刚刚心跳骤停,这会儿浑身上下更没有了力气,急促喘息着,靠即墨浔才能站得住。
幸好避得及时,野兔子没能扑到肚子上,但吓得不轻。
即墨浔的大手抚了抚她后背,垂眼温声安抚她:“没事了,……”稚陵抬起雪白小脸望他,心里无限后怕,连指尖都在发抖,强撑着笑了笑说:“臣妾没事。”
稚陵脸色不好,这会儿恐怕没法下山。法相寺的和尚便上前来说,请娘娘去观音殿暂歇。
即墨浔点了点头,却在想,无端冒出一只野兔,谁也没扑,单单扑向了稚陵,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若真是人为,其心可诛。
他目光扫过底下站立的群臣,停在了绯色官服里,一道瘦削但挺拔的人影身上。
钟宴今日看起来,不似太医回来禀告时说的那样严重。
送了稚陵到天王殿暂歇时,即墨浔打量了一番这座观音殿。观音殿里,略显古朴破敝,柱上红漆斑驳掉落了些,连顶上的花饰都褪色了,器具看起来更像是百十年前的东西。殿正中立着观世音像,怀抱玉净瓶,慈眉善目,低悯世人。
殿内不算宽阔,却有前后两道门,后门通向这法相寺里的宝昌塔,绰约可见春意微微,挤进门来。草藤葳蕤,零星还有几树桃花。
这法相寺的主持大师尘因和尚,总算寻到了机会和即墨浔单独聊几句。
即墨浔自然是没什么可与他聊的,只是尘因和尚提起了他母亲萧贵妃,萧贵妃的灵位供奉在法相寺里,尘因和尚劝他不如顺路过去祭拜祭拜,也让娘娘在此稍歇片刻。
即墨浔这才答应,前往主殿西侧的往生殿。
临走时,格外回头望了眼稚陵,命人仔细守着,不准出半点差错。
宝殿森严之地,臧夏原本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在这样的氛围里,都给咽了回去,只低声说:“娘娘,要不要吃点儿点心?”
她随身带了几块糕点,拿给稚陵,稚陵却摇了摇头,抬手抚了抚胸口。这里发闷难受。
观音殿里,弥漫着淡淡的年久腐朽的气息,才经了雨,格外潮湿。稚陵在罗汉榻上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后门有动静,循声看去,却只见到了一角绯色衣袍。
她心里一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是钟宴?
她抿了抿唇,殿中只有臧夏和泓绿两人贴身伺候,旁的人都在门口守候。她便寻了个借口,说独自去后边走走,不要跟来。
稚陵踏出后门,却看那截绯色衣角极快要走,被她轻声叫住:“世子。”
他停下来,回过身,嗓音却哑滞至极:“……娘娘。”
离得近,才看得清,她周身熠熠,贵重端庄,唯独额头上,……竟戴着那只黑玉坠子。
他一瞬愕然,愣了愣,看稚陵抬起纤长手指,抚了抚这枚额饰,似伤感又似释然般,轻轻地笑笑:“世子,别来无恙。”
上回是在上元佳节的夜里见的面,一别月余,自他得知她怀了陛下的孩子后,便觉人间无趣,潦倒度日。连从前的念想,也都作废。
她抬眼望他,绯色衣袍上绣着的麒麟兽,仍然和那回在明光殿外长廊上她所见到的一样凶狠威猛。但他今日这张脸却显得要瘦上许多,苍白许多。
“世子,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而别么?”
钟宴却沉默着没有说话,一如从前她认识他时那样,少言寡语。
正当稚陵以为,他不会开口解释时,他却反问了另一个问题:“若我有……不可说的原因,那原因,与娘娘也有关呢?”
稚陵几乎没有犹豫,便道:“那世子不必告诉我了。”
钟宴身形微颤,撑住了观音殿的外墙,喉结一滚,唇角缓缓弯出了个自嘲的弧度。
春风微冷,吹过山顶,风声浩荡,林叶簌簌。
稚陵微微别过脸去,心里却想,她明明是想劝他开解他,可这会儿怎么任性起来,一点不想听到他的解释,也一点不想知道他的不得已。她明知这样是不对的。
好半晌,他从随身的锦囊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红绦。红绦徐徐在风中飘展开,赫然便是当年上元夜里,稚陵亲笔写下的“封侯拜相”四字。
她望清后,顷刻间,眼前一切都朦胧了。
她嗓音微微哽咽,轻轻念着:“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
后半阙无论如何,也念不出口了。
钟宴喉头一滚,说:“臣明白了。……娘娘所愿,便是臣的所愿。”
两人谁也没发现,这宝昌塔外茂密修竹里藏着一人,手里死死逮着一只赤色的兔子。
第39章
稚陵看到钟宴一张脸苍白如纸,脸颊旁却有几道猩红才愈的细长血口子,不由轻轻蹙眉,抬手想碰,猛地僵在半空,别开眼收回了手。
钟宴轻声宽慰她说:“是……不小心刮到的。”
稚陵微微点头,这会儿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相顾无言时,只见钟宴侧过身,将那条红绦顺着风扬去。
这一面,对着的是幽深陡峭的山林。
山上风大,那红绦如一星鲜血,没入绿海之中,顷刻在风中翻滚跌宕得没了影。
正这时,不远处草丛间忽然有窸窸窣窣声音。
稚陵听到动静,抬眼去瞧之际,一只赤色野兔突然窜出来,再次猛扑向稚陵。
钟宴一个箭步挡在稚陵身前,双眉凛凛,立即抽剑去斩,锵的一声,只砍到了砖石上,砖石裂出缝来——却被这野兔扭头逃了。
稚陵轻呼一声,连忙扶着门墙,心里后怕不已。
钟宴微微侧头,神情担心:“娘娘小心。”
稚陵白着一张脸,目光落向方才有动静的地方,这时已没有了声息。
钟宴续道:“臣去追它,娘娘勿要独处。”
他心中不无悲哀,但在此时却重新生出了一些希望来,至少他要振作——现如今,稚陵举目无亲,她腹中的皇嗣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将来若生下来是男孩,说不准还能争一争大位……。
他要有本事护着她。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重又亮起来,追索野兔子的脚步更加敏快。
稚陵微敛蛾眉,轻轻颔首,钟宴已抬步追着野兔去,她也立即转回殿中,呆在这儿已叫她觉得不安心,她思索着,便去大殿西侧的往生殿寻即墨浔。
往生殿宽阔高大,但时过经年,砖石立柱亦似观音殿中一样显出了破敝来。
即墨浔替他生母萧贵妃追封了孝肃皇后。
面对这孤零零一座牌位,他神情淡淡,祭拜过后,听着住持尘因和尚絮絮叨叨说着,近年来雨雪灾害,法相寺损毁严重,往生殿在阴雨天气每每宝顶漏水,连供奉的灵牌不免遭受潮害,恳求陛下拨款修缮。
原来兜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要钱。
他眉心轻蹙,淡淡说:“朕知道了。”
他缓缓起身,这尘因和尚又状若无意地提起,前些时日,谢家也来人祭奠过孝肃皇后,是谢家的姑娘,陛下的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