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此事,尘因和尚只见即墨浔脸色寒起来,立即缄口,不再笑了,更不敢再说此事。
只是心里惴惴着,方才的修缮寺庙一事,还能不能成。
天下谁不知陛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个性,他现在不高兴了,……尘因不免暗自懊悔,不该提什么谢小姐。
却在这时,见门外一道娉婷身影,徐徐进殿来,眉目清丽含笑。
尘因就见即墨浔寒着的一张脸立即恢复了温和神情,主动过去,牵了对方的手,低声问:“怎么过来了?朕不是让你歇一歇。”
裴妃娘娘神情温柔,笑了笑:“臣妾已觉得好多了,……陛下既来拜祭母后,臣妾怎能不来?”
说罢,也前往祭拜了孝肃皇后。
即墨浔在旁,唇角似勾出了星点弧度,又似在沉思什么。
尘因自知已没有了他说话的份,乖乖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在旁,却忽然听到裴妃娘娘轻声说:“陛下,往生殿似乎需要修缮了。”
即墨浔应了一声:“朕回去让人拨款。”
稚陵是瞧见萧贵妃灵牌受了潮,压根没想到这提议正中尘因和尚的下怀。
尘因和尚连忙感恩戴德地谢了恩典。
稚陵左右再看,却不见旁人牌位,这一整条长案上,孤零零只供奉了萧贵妃一人。
她悄悄看向即墨浔,暗自想着,大约在他心中,别人不配与萧贵妃在一处受香火祭祀,哪怕是先帝。
说起来,即墨浔跟这法相寺有番过节。
当年那个在他出生之后,铁口直断他将来要做鳏夫的尘芥和尚,还说了前半句,此子将来必有大作为。
先帝本不喜欢萧贵妃,萧贵妃出身高贵,母族是荆楚世家,而先帝最爱的皇后家世则弗如远甚了。皇后生了儿子,先帝立即将这儿子立为太子,捧在掌心里宠爱非常。
然而,那年意外跟萧贵妃生下即墨浔后,法相寺的尘芥和尚偏偏预言说,这孩子未来有“大作为”。
皇子的大作为,自叫人怀疑他将来要坐上皇位。
先帝始终忌惮这句尚未应验的谶语,认为乃是太子的威胁,加之萧贵妃母家势力庞大,不得不说确有此可能,最后先帝决定,在即墨浔八岁时,赶他去了怀泽,离上京城十万八千里远,以此确保太子将来顺利继承皇位。
这一遭,叫年幼的即墨浔不得不与母亲分离,萧贵妃不久便病逝在了西园,天人永隔。
现如今即墨浔当真夺了大位,那尘芥和尚的前半句预言,可谓一语成谶。
但如今他已圆寂。
遥想几年前,即墨浔杀回上京城,杀出一片尸山血海时,正也是春天,惊雷滚滚的数个暴雨夜。
她那时被安置在了馆舍里,惴惴了数日,只知馆舍外是一片腥风血雨,依照他的叮嘱,绝不踏出馆舍半步。
那一夜,雨势瓢泼,他浑身血色,在滚滚雷声里,踉跄踏进馆舍昏昏烛光里。鲜血和雨水交织,渗透金甲的每一处沟壑缝隙。随他踏进屋中,血的腥气极快蔓延开,将她这屋中淡淡的兰草香一下子覆盖住。
他一臂挎着他的银枪,枪上血迹斑斑;另一臂提着一只明黄色衣袍做的包裹,渗着浓艳的血。他俊美的眉眼稍抬,哑声笑问她:“稚陵,你猜这是什么?”
雨水浇透了他,乌黑发缕缠在苍白脸上,那双黑沉沉的狭长眼睛,疲惫到了极点,却强睁着,甚至眼中含着点得意的笑。
她知道他一直血战,现在能回到馆舍见她,必然是事成。
可当她见他几乎是支持不住地踉跄了一下,还是不免心头后怕,若是不成,谋逆便是死罪。
她连忙扶着他坐下。
金甲碰出泠泠声响,他浑身冰冷,身量挺拔,她使尽了力气才扶得住他,好容易坐下来,低头只见殷红的血从门口一直蜿蜒到她脚下。
不知是谁的血。
对于他这一问,她摇摇头,心里却有了些猜测。大约是他很讨厌的他那个太子兄长的人头。
他顿了顿,分明极其高兴,正要打开那包裹给她看,想了想,动作暂停,说:“算了,你见到了,晚上要做噩梦。”
他到底还是没解开明黄衣袍做的包裹给她看。她只见它在滴滴答答渗血。
他累极了,随意地把银枪掷在地上。随着锵的声响,他不顾身上还穿戴金甲,也倒在床榻上。
好似在如履薄冰之后,终于找到一处安安稳稳的避风港,不必顾及外界风雨和危险,能够放下心来,安心休息了。
即墨浔其实没有睡,睁着他漆黑的眼睛,盯着金丝帐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又坐直身子。
他拉着稚陵,隔着坚硬冰冷的金甲紧紧抱住她,眉眼弯弯,脸上沾着血,叫他的笑也像盛开的曼陀罗花般稠艳。他像个孩子,格外兴奋地告诉她:“稚陵,我要做个好皇帝。”
她应着声,柔声说:“殿下一定会心想事成,将来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但他极快又陷入了长长的静默,眼中的得意和笑意逐渐褪色,方才的兴奋劲也只像昙花一现般消失了。
他黯然躺下,眉眼间一重无人堪解的寂寥。
她便猜测:“殿下,是在想母妃么?”
暴雨倾盆,他两手枕在脑后,眉眼寂寞如斯,似乎淡淡嗯了声,说:“我也可以不做皇帝的。只要母亲还在……。”
“若母妃还在,见到殿下长大成人,年少有为,心里一定很高兴。”
稚陵还想等他后话,却看他已累得睡着了。馆舍外是狂风骤雨,她连日的惴惴不安随着即墨浔归来而消失,也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她本以为见到这样多血会睡不着,哪知并没有预想之中做噩梦,反而睡得格外踏实。
她想,在他身边,是这样令人安定。
可就在即墨浔成事那一夜,那位法相寺的尘芥和尚却圆寂了。
这尘芥和尚一句谶语间接害了即墨浔和萧贵妃母子离分,也害得他小小年纪就要离京远走。即墨浔一度觉得,定是皇后母子设计安排。他本是想去法相寺杀了尘芥和尚,只是忙于血战暂未理会;岂知他就圆寂了。
之后好几回,她都听即墨浔深深遗憾此事。
现在他是堂堂皇帝,往事如烟,悉数都成了史书上寥寥几字,他才稍有释怀。
现在,萧贵妃的灵位供奉在法相寺里,稚陵暗自猜测,他大约是想提醒自己,不要成为先帝那样的皇帝。
祭拜完,出了往生殿,即墨浔也没兴趣吃法相寺的素斋,便该下山回宫了。
即墨浔问左右侍卫,可曾抓到那只孽畜,侍卫垂头答道:“回陛下,那孽畜钻进密林后不见了。”
即墨浔眉眼深寒,又问僧人:“寺中此前有见过这兔子么?”
僧人纷纷摇头。
即墨浔沉吟时,忽见一道绯衣身影大步上前来,手里提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挣扎。他拱手道:“陛下,臣已抓住此兔。”
即墨浔微微诧异,目光看向立在眼前的钟宴。
诧异的是,分明早间见钟宴没有什么精神,这会儿却又和寻常无异,不像生了病的样子。难道他此前是装病?他委实想不出钟宴如何在这样短时间里,就自行病愈了。
吴有禄连忙把那布袋子接过来呈给了即墨浔看,打开袋口,稚陵也望过去,赫然就是那只赤色的兔子。即墨浔拧着眉,摆摆手,道:“带回去。严查。”
第40章
此次出宫去法相寺祈福,其成效肉眼可见,总算了却即墨浔的一桩心事。
他后又听从稚陵的法子,命人在坊间大肆宣扬了法相寺中的吉兆,甚至编出童谣在街头传唱。
而他心中择定的主帅人选武宁侯父子二人,他过几日派遣太医再去看看钟宴的病情时,听太医回禀钟宴已然痊愈无恙。
一时间,南征气氛高涨。
即墨浔的旧部们是一贯反对他的,认为挥师南下靡费财力军力,且不说赵国正是如日中天,……但反对声已然淹没在了支持声里。
因此即墨浔任命钟宴募兵操练,屯兵于上京城以南二百里的灵水关。
灵水关到上京城一来一回,快马也需一日时间。水草丰美,适宜屯兵。
即墨浔上朝回宫,将这消息告诉稚陵时,见稚陵眼中格外明亮,喜上眉梢一般。
稚陵心想,那日见到钟宴,开解他,想来他也能放下了罢。
但她心里却还有一桩没放下的心事。即墨浔叫人去查那只无端窜出来的野兔,查出来是寺里小沙弥不日前在林子里捡到,便养在寺里,岂知孽畜野性难驯,险些伤到人。
那小沙弥虽已判了一个秋后问斩,稚陵心中却隐隐觉得哪处不对。可看呈上来的卷宗一条条清清楚楚,证据吻合,没有什么毛病,只好想着恐是自己跟即墨浔时间久了,也沾了他多疑的个性。
春光短暂,御花园中梨花谢去,一阵雷雨后,臧夏上回说要做夏衣,这两日阴雨暂歇,便觉得炎热起来,能穿上夏衣了。
承明殿里养了两大缸荷花,这时节正是抽条生长,稚陵眼见着它们从巴掌大的圆盖,长得如今这银盆大,翠色亭亭,在初夏阳光里格外通透。
臧夏捧了新衣进殿来,瞧着稚陵渐渐显怀的小腹,盈盈一笑说:“娘娘,试试新衣服罢?”
稚陵点了点头,臧夏帮着她换上这身水绿色妆花锦裙,说:“娘娘,方才,朝霞又递帖子来了。”
从上回程夫人进宫来探望程绣以后,程绣隔个一月半月的便要去内务府递牌子请程夫人进宫来。
进宫也就罢了,每每还都要递帖子邀娘娘一起。
臧夏每回都要以为她们打什么如意算盘,紧绷着不敢离开稚陵半步,但每一回她们又什么都没做,无外乎是给稚陵带了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宝方记的酥糖,稻花村的酱鸭舌,知味馆的饺子……,程夫人说娘娘许没有吃过,尝尝。
巧匠手作的九连环,七巧板,华容道,鲁班锁,程夫人买了来,说等小殿下降生,便能拿来玩了。
程夫人自己绣的小孩子肚兜、鞋袜,说给小殿下准备的;近来上京城里有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事儿,程夫人也絮絮叨叨能说一箩筐,……
臧夏觉得程夫人真是好,把娘娘也当自家女儿般对待,娘娘她举目无亲的,程夫人这般,真真让人难把持住。
娘娘她也确实把持不住,后来次数多了,程夫人也和程昭仪两人上承明殿里坐坐,一道聊些家常。
臧夏说完,见稚陵的眸光微微亮起,唇角弯了弯说:“知道了。”她想了想,添补道:“不如请她们来我这坐坐。”
今夜月明千里,出东山而照宫城,天上星子寥寥,愈显得月光皎洁。
即墨浔过来探望稚陵,却见得程夫人与程绣也在,步子在门庭外微微一顿。
他晚上来承明殿,有时要到夜里,便不想扰了稚陵的睡眠,不让人唱驾通传。
自然,近些时日,他又有些喜欢看到,他突然到来,稚陵脸上微微惊喜的神情。
所以时常只带个把仆从,悄悄过来。
只是这时,程夫人与程绣同在,他倒不好这么直接踏进门中,吓她们一跳,因此踌躇。
吴有禄在旁悄声说:“老奴要不通传一声?”
即墨浔道:“罢了,朕过会再来。”
说着,自己跟吴有禄主仆二人另去承明殿里别处走了走。
月光如水,□□中花树影参差横斜,他背着手在花树旁踱了两步,见这院落里养的一树石榴花开得极好,榴红欲燃,伸手拨弄一番,却在想着:她爱吃石榴么?他倒是爱吃。
又踱了两步,踱去了后廊上,为了节俭,后廊上的灯一般不点,他抬手撩起一扇垂遮的竹帘,刚要迈步,却不想这里竟正对稚陵她们所在的寝殿里那扇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