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琰一袭玄色常服,正俯首在桌案前批阅公务。
他握着狼毫笔在卷宗上圈点批注,神情沉静,几近无波。
案头放着盏碧螺春,茶盏是上好的白瓷,袅袅茶烟已经散尽,杯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
自容宁失踪后,他便常常这样,批阅起公文便忘了时辰,几乎彻夜不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暂且忘却些什么。
忽而“吱呀”一声,书房门扇被轻轻推开,枭宁一身黑色劲装,快步走了进来。
他面上难掩急切神色,脚步却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穆琰。
走到书桌前,他躬身行礼,“世子爷,有消息了。”
穆琰握着笔的手一顿。
他抬眸望向枭宁,眼底的沉静瞬间溃散,“找到容宁了?在哪里?”他的声音很稳,却微微暗哑。
“是。”
枭宁点头,语气有些愧疚,“前阵子属下派人四处追查容娘子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头绪,原来是林笙那厮动了手脚,被他钻了个空子。”
“他竟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冒用了赵国使臣的名义,带着容娘子离开了京城。”
穆琰眉头猛地蹙起,“赵国使臣?”
“正是。”
枭宁接着说道:“按照两国商定的条例,赵国使臣的车驾享有外交豁免权,沿途的关卡虽有盘查,却无人敢仔细搜查使臣的马车,更不敢阻拦。”
“所以,林笙便借着这层便利,一路畅通无阻,将容娘子悄悄带去了赵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属下的暗卫近日在边境追查时,发现了林笙所雇佣的车夫,顺着这条线索一路查下去,才追查到他已经带着容娘子进了赵国都城,如今似乎在林府暂住。”
“只是赵国都城戒备森严,两国边境又正值交战,关系紧张,暗卫们不敢贸然靠近,只能先将消息传回来,请世子爷示下。”
枭宁单膝跪地,语气铿锵:“世子爷!属下已备妥快马干粮,暗卫队也已整装待命!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立刻带队潜入赵国都城,就是闯龙潭虎穴,也要把容娘子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穆琰猛地将狼毫笔掼进笔洗,墨汁“唰”地溅上案头的卷宗,在素白纸面上晕开黑团。
他起身时带倒了案边的凉茶杯,瓷杯落地砸出脆响。
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灌进领口,却吹不散他眸底翻涌的暗潮。
庭院里的花木在月光下映出斑驳的影子,一片寂静。
他背影萧索,微微颤着,良久,才缓缓开口,“她在那里,过得开心么?”
枭宁一怔,显然没料到世子爷最先问的竟是这个。
他愣了愣,斟酌了好一番,才拱手恭谨回道:“回世子爷,暗卫只查到容娘子目前身在林府,并未能靠近细看,但观林府周遭守卫森严,且跟踪林笙的暗卫回报,林笙似乎与赵国长公主关系匪浅,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
“所以......属下以为...容娘子只怕是......过得并不自在。”
第96章 惊魂
“你说什么?”
穆琰转过脸来盯着枭宁, 眸光骤然凌厉起来,“当真?”
“回世子的话,属下所言, 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枭宁躬身应道。
穆琰眸中最后一抹迟疑瞬间散去。
他猛地一拍窗框, “传我的令, 命暗卫营精锐即刻集结,随我出发去赵国!”
他转身往门外走去,步履匆匆, 显然是要亲自前往。
“世子爷不可!”
枭宁急忙上前一步, 拦住他的去路, “赵国是敌国,赵国都城更是虎狼之地,且宁王叛乱在即, 世子爷千金之躯, 怎可轻易涉险?”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穆琰脚步未停, 只侧头问道:“若日夜兼程,多久能抵达赵国都城?”
枭宁一愣,正欲回话,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恰逢北平王回府,正由王妃陪着,沿着步道往正院走, 远远瞧见穆琰疾色匆匆的身影, 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枭宁。
北平王皱起眉头,沉声道:“站住!这么晚了,慌慌张张要到哪里去?”
穆琰脚步一顿,没应声。
北平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目光扫向枭宁:“你说。”
枭宁浑身一颤,赶紧跪伏在地,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他心里暗自盘算,若是隐瞒,王爷必定震怒。
可若说出了世子要为容娘子孤身去往赵国,只怕更是要出大事。
他犹豫了一瞬,终是斟酌着低声道:“回王爷的话,世子爷他......是要去一趟赵国。”
话音刚落,北平王脸色倏然冷下来,厉声斥责:“荒唐!宁王那边眼看着就要反了,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你身负擒拿宁王之责,突然去赵国做什么?”
穆琰缓缓抬起头,眸光平静地目视前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回父王的话,儿臣并非无故前往赵国。”
“儿臣的人查到宁王暗中与赵国有所勾连,想要借赵国的兵力在边境挑事,以此来要挟朝廷。”
“儿臣此去,正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的底细。”
北平王怒极反笑,“查底细你孤身一人去那虎狼之地,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穆琰抬眸,迎视北平王凌厉的眸光,沉声道:“既如此,儿臣明日一早便入宫求见皇上,请旨亲率大军,征伐赵国。”
“儿臣有把握,此去必定能打下赵国,为朝廷立功!”
影壁前的空气像凝了冰,连掠过墙头的夜风都似顿住了。
北平王的袍角纹丝不动,就那么冷冷地盯着穆琰。
穆琰指尖在袖中渐渐蜷起攥紧,父子二人目光相撞,随侍的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垂下头去化作了泥胎木偶一般。
气氛紧绷得似满弦之箭,几欲随时崩断。
穆琰立在那里,面色冷峻,背脊挺直,偏生一句话也不肯多言。
枭宁额角渗着冷汗,垂首伏在地砖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王妃见状,快步上前伸手挽住王爷手臂,柔声道:“王爷,男儿志在四方。世子有这份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好事,您又何苦拦阻呢?”
“那赵国近来挑衅不断,在边境屡屡生事,倘若他们真与宁王勾连,趁宁王造反之机大举压境,岂不更难收拾?”
“如今世子若能先发制人,请命出征,想来皇上多半也会允的。”
穆琰闻言,抬眸望向王妃。
王妃嘴角噙着宽和笑意,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举止端庄得挑不出半分错处,全然是当家主母的气度。
可她抬眸时,眼底的慈爱骤然淡去,意味深长地扫了穆琰一眼。
穆琰神色不改,只拱手低声道:“父王,儿臣绝非逞一时意气,实在是受形势所逼。若能先发制人,必可稳住边境不受宁王唆使而动乱。”
北平王冷笑一下,正要发作,王妃却又赶紧轻声续道:“王爷,世子自幼随军历练,历来临阵不乱,领军征战也大多大胜而归。”
“您纵然心疼,何必疑他不济?再说了,我们顾家世代忠烈,世子有心为国出力,妾身母家自当竭力支持。”
她一席话,声调温柔,话虽说得轻巧,字字却似千斤,既替世子求情,又暗把家国大义推至王爷面前。
北平王听着,面色渐渐松动,终究只是抬手在半空虚点了两下,“你要去皇上面前请兵,以为凭你一张嘴,能说动?”
穆琰抿唇,眸光沉郁,半晌没作声。
“罢了......”北平王沉沉叹息了一声,“本王亲自入宫一趟,看皇上如何定夺。”
说罢,拂袖一振,转身大步出了院门,复又往宫里去了。
穆琰目送北平王背影远去,眸底暗潮翻涌。
“王妃,何故帮我?”他忽然开口。
王妃垂眸,笑了一下,再望向穆琰时,眸中先前的那些温柔早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淡淡地讥讽。
“我也不是白帮你的。”
“你想要什么?”
王妃睨着他,“你若能活着回来......再说罢。”话落冷笑一瞬,转头施施然往后院走去。
待王妃走远,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后,枭宁才起身回到穆琰身侧,轻声问道:“世子爷,您这是要借攻打赵国之名,去找容娘子?”
穆琰点头,“若直说去救宁儿,父王定然不允,更不会亲自入宫去向皇上请兵。”
他看向枭宁,“你即刻安排精锐暗卫乔装成士兵,混入大军。”
“暗卫抵达赵国都城后,先摸清林府布防,随时准备接应。另外,派出使者先行出发,以和谈边境纷争为名,拖住赵国和宁王勾结,为我们争取时间。”
“属下明白!”枭宁躬身应着,转身快步离去。
一切布置妥当。
穆琰枯立在影壁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香囊来,那小小湛蓝色香囊静静躺在他掌心里,散发着淡淡蔷薇花香。
他眸光渐黯,骤然攥紧了手指,将小香囊紧紧握在掌心里。
另一边,林笙自昨夜被长公主召走后,直到鸡鸣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他刚跨进宅院大门,就觉得院里静得有些反常。
往常这个时候,总有婢女在院里洒扫,或在廊下做些针线,今日却连半点人声都没有。
廊檐下挂着的一盏风灯竟然都没及时灭去,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才一夜没回来,这些个奴仆便这样懒怠了?
他眉头紧蹙,加快了脚步。
一个婢女听见动静,连忙出门迎了上来,见林笙面色困倦,眼下带着青黑,迟疑了半晌才小声道:“主子......自您走后,夫人的身子就不大好了。”
“昨夜里,连喝口水都吐了出来,现下已经卧床不起了,还咳得很厉害,您快去瞧瞧吧。”
林笙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忘了一身疲惫,连外袍都来不及脱,快步就往容宁的房间走去,一把掀开了帐子上的纱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