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循循善诱地希望他再次权衡利弊。
“这是一个很心软,对你来说,很好拿捏的小姑娘。”
“至少你应该获得她的承诺才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孤注一掷,这不是你的性格。”
“以你的心计,只需要一点点的道德绑架,就能够让乔雾对你心生愧疚,这样,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拿捏住她,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后地得偿所愿,她必须也肯定会将你留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感情是一场博弈,那他没必要,也不应该将自己放在博弈的下风向和劣势局中。
他将主动权完完全全奉送给乔雾,却不给自己留任何的筹码和余地。
这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也不是一个聪明的猎人该做出的选择。
“她可能从始至终也不知道你为她做的那些事情。”
“……”
“如果不是你让尼基塔设局,她的父亲不可能因为上当而破产。”
“如果不是你,她也不可能高高兴兴地带着母亲的遗物回家。”
“如果不是你让人弄到了八年前尼斯那边的交通录像,她的律师也绝对不敢夸下海口,告诉她这场官司一定会赢。”
爱德华皱着眉,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愚蠢又错误的选择。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
苏致钦微微扯了扯唇角,只回答他没有这个必要。
他想,如果他于诱饵的凶险中被他人抓获,那他跟乔雾将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他将彻底消失在这个小没良心的坏东西的世界里,就更没有必要跟她说这些事情。
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信徒为神明奉上的所有贡品,付出所有努力,祈愿获得神明的垂青。
而这一切,都是信徒自愿的。
死寂的沉默再次在黑暗的公寓里无声蔓延。
苏致钦在褪下戒指的那一瞬间,忽然回忆起分别的那个晚上,少女湿润的睫毛扫在胸膛上的感觉。
他想,他应该能跟克劳德和解了。
苏莺曾经跟他说过,爱是试图伸出却最终收回的手,所以被囚禁的母亲,一直认为自己从未获得过父亲的爱,哪怕克劳德的爱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他连宣之于口的能力都没有。
他吸取了前车之鉴,终于能够顺利逃离这里,而“乔雾”这个名字,就是他于迷途之中的灯塔。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脑中出现的,却是极光酒吧里,那个善良却有主意的小女孩慧黠的眼睛。
他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乔雾知道,这三年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她会如何看待你?”
“整个公寓,都是你固若金汤的城池营垒——根本没有什么酒鬼,也没有什么出轨的丈夫,没有什么需要领失业保险金的穷鬼,也没有一个隔三差五喜欢在学校里打架斗殴的坏学生。”
“她是否会因此而厌恶你?”
也许是爱德华的提问的确兹事体大,但苏致钦也仅仅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眉毛,便弯了弯唇,开口时的语声里甚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她不可能会知道。”
“……”
“而且,”男人顿了顿,自信的气度在瞬间能堵住爱德华所有的顾虑,“即便知道,她也会宽恕我。”
她会宽恕我。
他的神明会宽恕他所有的过错。
从他觊觎她的第一眼开始,她就会宽恕他。
爱德华见劝说无效,也只能彻底放弃,但他告诉自己一意孤行的弟弟,他此刻放弃的,是寻常人即便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东西,权力、身份和地位,但倘若他今天踏离这扇门,他甚至都不可能会再拥有自己的名字。
远赴他乡,失去庇佑的他,如果不幸被他人捕获,等待他最好的结局是死亡。
爱德华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最坏的结局是什么。”
苏致钦敛眸不语。
他知道爱德华的意思。
权力是他的舒适区,选择自由付出的代价大到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一旦失败,就不可能会有回头路。
最好的结局是死亡。
最坏的结局是做一辈子的阶下囚,他将永远无法再见到乔雾,然后在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军事海岛的地下囚室里,在暗无天日的审讯中渡过余生。
只是,他依旧选择孤注一掷,平安地抵达她的身边。
苏致钦从来都知道他跟乔雾之间的悬殊——就像当年的苏莺和克劳德。
乔雾可以做到离开莫斯科就毫无犹豫地删掉他,她永远都不会主动站在他的身边,但他依旧无法去责怪她。
在西伯利亚的雪原里,他可以靠喝凉水充饥,但在莫斯科,不管他做什么,意识却像是无法控制的呼吸一样,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思念她。
苏致钦忽然释然地舒展开眉头,像彻底下定了决心般,将所有的迟疑和犹豫抛诸脑后。
“如果真的要囚禁我,也请将我拘禁在她的身边。”
最先褪下的,是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然后当着爱德华的面,他解开了那件昂贵的手工定制的大衣,将它随意地折在了餐椅的靠背上。
他一件一件地解开自己身上有形或者无形的枷锁——
大衣、西装、马甲和领带。
身份、权力和责任。
就像在摩尔曼斯克冬夜的长凳上,他面对乔雾,解开自己的衣扣,从容地自缚于她身前。
当年轻的男人最后穿着单薄的衬衣步入雪夜里时,爱德华从四楼的窗户往下看,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彻底决意头也不回地踏入温和的雪夜中,他将彻底斩断与他们所有的联系。
这将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干干净净脱离罪与罚的继承人。
他手上从始至终也没有沾过一滴血。
他的视野所及,只有棋子,却没有刀刃和子弹。
他的身后,是权杖,是镣铐,是东正教的十字架,他将这些东西,一一平稳而妥帖地放到地上。
就像那枚被他平稳地放在桌上的红宝石戒指。
他获得他的父亲终其一生也未获得的自由,他或许也将打破那个不成文的诅咒,善终至百岁。
目送小尼奥的身影隐入黑夜中,爱德华忽然哼笑了一声,月光落在他左脸狰狞的疤痕上,却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温柔。
不知道失神看了多久,他终于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抬起手,五指收拢,触额,分别在左肩和右肩上轻触。
伴着标准的东正教祷祝手势,“愿主保佑”的叹息声也终于消散在冬夜的冷风之中。
莫斯科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松软的鹅毛大雪在路面已经积了差不多有一指的深度,鞋子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苏致钦没有撑伞,任凭轻鸿似的雪花落在单薄的肩膀上。
落在肩头的雪就像与乔雾重逢的那天,记忆里的白雪也开始与眼前的一切所重叠。
他记得自己就站在三圣教堂旁那间三层高的红砖美术馆的玻璃花房里,他沉默地将身体藏在枝繁叶茂的植物后。
他看见即将成年的乔雾像个生怕自己犯错的小女孩,唯唯诺诺地在孙少飞的母亲面前低下头。
一股无聊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从宴会脱身,跟出来看这么无聊的场面?
如果记忆里这个人已经变得无趣、寡淡、毫无生机,那他将会彻底忘记这个人,他会将尼斯那短暂的两周永远埋进记忆的坟墓里,因为他的小玫瑰已经在时间的洪流里褪去了原本该有的鲜艳颜色。
只是没想到,随着乔雾慧黠地抬起脸,眯起眼睛跟孙少东的母亲半带威胁的谈判的时候,苏致钦静静地站在绿藤架,隐在玫瑰花簇里,露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满意微笑。
有细雪落在眼睫上,随着睫毛的轻颤而被抖落。
有教堂的钟声于黑夜里悠悠扬扬地被敲响。
久久未被人朝圣的神庙似乎终于听到了信徒虔诚的祷告。
从他孤身一人踏入西伯利亚的雪原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他如一直在寻找栖息之所的无脚的鹰隼,在天空中盘旋了太久太久,直到他终于有能力卸去身上所有的枷锁,他终将自由地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真正的终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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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于宋予白的帮助,案件很快就进入了公诉的流程里,由于递交的证据和材料相当齐全,再加上对方替她找的关系和人脉,都非常靠谱有效,就连宴安老师和空涧法师都对这样毫无阻碍的进度表达了意外。
乔雾在开庭前给宋予白打电话表达了感谢——流程之所以这样顺利,最关键的证物得益于那段从尼斯传回来的肇事影像。
确切来说,在案发公路上的道路监控因为缺少定期维护而处于待检修的状态,并没有记录下阮士铭的犯案过程,最初获悉这个消息的乔雾难过了好几天都没睡得着觉。
但宋予白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另一段公路的监控画面,恰好将阮士铭当年的所作所为记录得一清二楚,所以一切进度又重新变得柳暗花明。
“与其感谢我,不如感谢——”
“算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乔雾在电话里感谢的声音有些哽咽,压根也没有注意到宋予白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他纯粹是承了空涧法师的情,所以才对她的事情这样上心。
眼看一切终将尘埃落定,乔雾特地抽了点时间去了一趟公墓。
西渝的抚宁公墓,除了清明和春节后的祭祖期,平日里基本鲜少有人前往,临近春节,市区里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祥和氛围,而越靠近郊区的公墓,周遭的街景也越是荒凉无人。
乔雾下了地铁,地铁站对面是一排一层楼高的临街苍蝇小饭馆,灰扑扑的门头似乎很久也没人清洗整理,不太亮堂的餐厅里并没有生意,她又走了一段路,才最终抵达公墓肃穆哀然的门口。
公墓选址在山脚下,寒冷的山风漏进衣服里,温度显然比她刚刚从市区过来还低上几度,乔雾站在乔芝瑜的墓碑前,扯下先前因为怕冷而拉高了的围巾,露出在冷风里早已被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头。
她从双肩包的口袋里摸出香和蜡烛,一边点香一边跟妈妈说她的近况。
以前高中的时候她总是不敢来找妈妈,因为只要走到公墓的山脚下,她就会忍不住哭,哭到最后眼睛都肿了,下山的路都看不清。
后来宴安实在看不下去,每次清明节,都会陪着她一起来公墓,老师会一边安慰她一边开导她。
再后来她出国去了俄罗斯,算算时间,也已经快有三年多没来见过妈妈。
乔雾用短扫帚扫开墓碑前的尘土和落叶,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好,她跟妈妈讲阮笠在获悉她准备着手起诉阮士铭之后,是如何在微博上网曝她,说她是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说阮士铭是如何如何千辛万苦将她从尼斯带回来,照顾她关心她,结果她不顾生恩,愣是要诬陷她的父亲伏法。
她有时候实在没想明白,阮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用来揭穿和攻击她的那些事实在逻辑上遍地都是漏洞,真相歪曲得离谱又夸张,要不是阮笠发动了一些傻白甜的网友,去给垃圾街的那帮乡邻的小吃街刷外卖差评,乔雾都懒得跟他对线。
结果还没等乔雾写好澄清檄文,阮笠已经被玛卡巴卡发动她五十多万的粉丝按在地上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