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狼藉之中,唯有他怀中的徐宴芝被他下意识地保护住,没有受到伤害。
徐宴芝慢慢抬起头,看见他收回了视线后仍然震颤的眼眸,心中猛地一动。
血月落下后,太阴峰上飞来无数信笺,宇文令当着徐宴芝的面一一拆开,与她分头读了,当下确定,山下爆发了可怖的业鬼潮,各处仙城、凡人城镇都遭受了不同的惨痛损失,尤其以旧城方向最为严重。
即便在血月落下后立即组织仙人们去驱散业鬼,也无法阻止汹涌的业鬼潮。
宇文令沉吟了片刻,转头看向了徐宴芝,叹息道:“该是我的责任我也逃不了,你随我来,出发前,还是要再修行一回。”
徐宴芝闻言,只觉背上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背脊两旁的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着,她的表情却仍旧纹丝不动。
“我能帮上您的忙,实在太好了。”她眼中闪烁着崇拜,拉着他的手,率先起了身,与他一块儿步入了地下。
地下宫殿中,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相对而坐,宇文令重复着数十年来对徐宴芝的折磨,待到他一轮仙法运转终于结束,她的脸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唇瓣间也咬破了一处。
她抬起头来看着宇文令,宇文令也正垂眸看着她。
这个倨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怜爱,他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对她道:“这次回来,我会替你再寻一些灵草。”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她额间汗珠拭去,僵硬补充道:“辛苦你了,若是你想要些别的,告诉我。”
徐宴芝笑得明媚。
“我只要您能平安回来。”她这样说着。
事态愈发严重,宇文令决心第二日清晨便下山。
出发前,他要按照北域七峰的规矩,在德政堂前的广场上对宗门弟子讲话。
徐宴芝候在里头,她看着宇文令的背影,双手因紧张,控制不止地颤抖着。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的表现太过不同寻常,远远地,在宇文令的下首位置,站定不动的顾青峥瞥了她一眼。
应激的徐宴芝立即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意识到了一件事——
或许顾青峥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见证者。
宇文令的一生都很顺遂。
他出生在一个曾经出过北域掌门的仙家,在蹒跚学步时便展露了灵力上的天赋,入门后当即被掌门收为亲传弟子,一直到上一任掌门寿终正寝,他都是北域最为耀眼的弟子。
而后他又成为了最年轻的掌门,此界最强大的仙人。
他站在北域众人之上,俯视着属于他的整个仙门,慷慨激昂地说着能鼓舞人心的陈词滥调。
说罢,北域第一美人,他的道侣徐宴芝走出德政堂,为他整理了衣着。
权力、美人、力量,宇文令拥有的一切,在此刻尽显眼前,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他的自恋。
他心满意足地走下了长阶,准备带着众弟子离开七峰,就在此时。
“掌门——”
徐宴芝小声地叫住了他。
她在他身旁数十年,从来不曾这般,在宇文令忙时打扰他,因此宇文令下意识地觉得,恐怕徐宴芝有些要紧的事要对他说。
他立即停下了脚步,反身又回到了她的身前。
看着面前因为他的修行,还在颤抖的柔弱妻子,宇文令难得心软,低声问她:“什么事?”
徐宴芝的目光越过宇文令,看到了长阶上,跟着返回的顾青峥,柔情似水地答道:“我想到我要些什么了。”
“初见时,寒来花开得好,摘些带回来给我。”
她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宇文令的眼睛。
宇文令有非常短暂的凝滞——
他处在此生最为辉煌的时刻中,他站在天枢峰顶,身前是北域圣山与他弱小的妻子,身后是整个宗门,他的手中握着此界最强的力量,这力量正要随着他的剑指向远方。
更何况,这是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一生中,恐怕此刻最不设防。
须臾后,宇文令恢复了正常,他并未生疑,只是对她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德政堂。
他们之间的谈话,顾青峥站在远处,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有了他这个证人,任谁来问,徐宴芝都能自若地回答道——不过与宇文令说了一些夫妻间的私房话,这件事,青峥最是清楚了,对吧?
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徐宴芝在她的无名小院与顾青峥赤诚相对,他用最亲昵的语气复述了当日她对宇文令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懊悔难以言表,她不应当将用在宇文令身上的招数一模一样的用在顾青峥身上,给了他查明真相的机会。
但她仍抱有一丝侥幸,想要问一句。
这件事,青峥当真最清楚了吗?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是共犯啊
两个月前,天枢峰上。
顾青峥随着师父折返,在德政堂前的第三节长阶上,注视着正在与宇文令温言撒娇的徐宴芝。
即便因眼前的一幕内心翻江倒海,他听到徐宴芝说那句话时,仍本能觉得有些古怪。
在北域众人的眼中,宇文令与徐宴芝的初见,发生在七峰山下的大观中,徐宴芝参加弟子大比,被恰巧路过的掌门瞧见了,掌门对她一见钟情,他们从此成为了一对神仙眷侣。
这个故事人人皆知,顾青峥瞬间回想了起来。
可七峰山下的大观,常年来往着无数门人,里外都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并未种植任何花草,何来寒来花?
更为古怪的,是徐宴芝的眼神。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暗涌,顾青峥为了眼不见为净,常年待在山下,回太阴峰时也不过与徐宴芝打个照面,见面时彼此都吝啬于多看对方几眼。
今日,比起以往,徐宴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多了许多,当他回看时,她立即将视线移开了。
顾青峥带着满心的疑惑,落后了宇
文令半步,在众人都已经转身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徐宴芝身子在微微发抖,眼角不时抽搐一下,像是极其担心远征的丈夫的样子。
这样的画面如同一击重击,狠狠地砸在顾青峥心头,他只觉再多看一眼便要窒息,狼狈不堪地回过头,匆匆跟上了前方浩浩荡荡的大部队。
事态紧急,宇文令带着门中精锐先行一步,他们下山不坐车,而是各自骑了飞虎,呼啸着往南边的无尽之崖方向去了。
山下情况如何,甫一下山,他们便见识到了。
距离七峰不到百里的地方,几只业鬼正晃晃悠悠地在冰原上游荡。
当下所有人心中皆是一紧。
这里距离无尽之崖几乎有数千里的距离,业鬼竟然已经来到了北域最为安全的腹地!
“顾青峥!”宇文令冷下脸来,大声呼喝,“你带几个人去!其余人不要停!”
“是。”
跟在宇文令身旁的顾青峥,随手点了几位同门,吹了个长哨,用力一拉飞虎的缰绳。
几只飞虎轰隆隆地与大部队分开,往业鬼方向撞去。
业鬼听得这边发出的声响,也掉头冲向他们。
几息之后,两边便要撞在一起。
离得最近的那一只业鬼,顾青峥已经能嗅到它口中腥臭的气味,看见它黑洞洞的,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泛起一阵黑雾。
他们不过一步的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顾青峥松开缰绳,一跃而起,拔出腰间古朴的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奋力一击。
轰隆隆地巨响传来。
业鬼尖锐的咆哮,飞虎惊惧的叫声,仙人叫骂的呼喝声夹杂在其中,远远地传到了前行的宇文令耳中。
须臾之间,后头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为首的宇文令,拂去眼睫发梢间凝固的冰霜,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青峥离去的方向笼罩在一阵烟雾里。
而后,他的眼中出现了几只飞虎,成人字形从烟雾中钻了出来,一骑当先者,自然是顾青峥。
宇文令嗤笑一声,回头喃喃道:“有些本事,翅膀硬了啊。”
周围的一众弟子并未听清他的说了什么,待要上来问,又被宇文令挥手褪下。
行动之间,后头的顾青峥已经带着同门们追了上来。
他手持缰绳,身姿挺拔,被遣去除鬼时是什么样子,回来时仍旧是什么样子,连气息都不曾紊乱一瞬。
“业鬼已除。”
顾青峥催着飞虎来到宇文令身旁,颔首向他汇报。
宇文令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并不偏头看他,顾青峥见状,自然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们的队伍没有歇息片刻,继续朝着无尽之崖方向前进。
不遗余力地催着飞虎向前,从七峰来到旧城附近,不过花费了一个白日。
趁着天色还亮着,七峰众人熟门熟路地寻了一片空地驻扎下来,安顿好了已经疲惫不堪的飞虎,又确认了夜晚轮值的仙人,其余诸位皆快快地钻入帐内,不过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恢复这一路疯狂赶路所消耗的灵力。
旧城附近是业鬼们的乐园,黑夜又为它们增添了几分能量,活人喜好阳光,业鬼却偏爱黑暗,一到了夜晚,它们比白日更为活跃。
七峰众人深知这一点,一行人轮流守夜,顾青峥被安排在第一批守夜的人当中。
他是弟子中的领头羊,这个安排说来也无可厚非。
顾青峥应下了,带着他的剑一块儿,坐在高处,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批业鬼,再小心也不为过。
他们驻扎在草原中,晚风吹得青草淅淅索索直响,又有虫鸣声混杂,月亮升起后的世界也如此喧嚣。
顾青峥下意识地摩挲着他的剑柄,仔细听着风带来的远处的动静。
他独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驻地帐中有了动静,转眼一看,发觉是宇文令。
一众仙人皆在养精蓄锐,宇文令却掀开帘子,来到营地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高处守夜的顾青峥,信步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