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视线相对时,顾青峥忽有所感,意识到了宇文令是特地来找他——以及为何会来寻他。
他默默地站起身来。
果然,宇文令慢慢踱步到他身前,冰凉的视线并无情绪,上下将他看了一会儿,晒笑一声,坐在了顾青峥原本坐着的位置。
“你长大了。”宇文令低沉的声音混在夜晚的喧嚣里,他随手拔了身旁一株随风起舞的小草,望着草原的尽头,“修为到了成元境,算得上北域长老以下第一人了。”
“徒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顾青峥在他身旁坐下,也随着他看向远方。
“可曾想要道侣。”宇文令说着,偏头看着顾青峥,与他一般颜色的眼眸中尽是讥讽与了然。
他果然要说这个。
顾青峥心下一片雪亮,强行抑制了自己心跳的速度,笑着看向他道:“唯愿寻求大道。”
宇文令唔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又转头看向远处。
看了一会儿,他兀自笑了起来,站起来拍了拍顾青峥的肩膀,摇头道:“北域的美人可不少,把你的眼睛转向外头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如来时一般回到了帐中。
留下身后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垂眸遮掩心事的顾青峥,继续在高处值守。
这一夜,他们到底也不曾平安度过,到了太阳即将升起,人的防备最低的时候,南边传来了有节奏的震动。
后半夜值守的门人当即警告众人,七峰诸仙人一瞬间便收拾好了营地,骑上了飞虎。
宇文令眯起了双眼,看着传来声音的远方。
“是业鬼群。”他简短地说着,“立刻离开这里,从侧面蚕食它们。”
说完,宇文令一马当先,催促着飞虎斜着往西南方向奔去。
众人听了令,皱起的眉头却不曾放下。
他们都是自入门起,数十年、数百年与业鬼纠缠的好手,他们都曾无数次砍下业鬼的头,看着丑陋的人形怪物消散在空气中。
可他们也都不曾遇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业鬼,当最后一位仙人离开营地时,已经能用肉眼清晰地看见远处黑压压连成线的业鬼潮了。
这一日,从白日战斗到天黑,七峰众人手中法宝都耗尽,本命长剑几乎卷了刃。
到了傍晚时,他们遇见了揽云大泽来的仙人,揽云也是掌门亲至,一名叫做岳竺的长老上前与宇文令商议,夜晚驻扎,两边最好不要离得太远,方便异变时能互为助力。
宇文令自然答应了。
他喜爱穿黑色长袍,一日下来,上头沾染无数鲜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但谁也瞧不出来,外人只道不愧是北域第一人,修为高深,这般奋战下来也仍旧得体。
第二晚,他们驻扎在揽云大泽众人附近。
第三日,七峰众人中出现了伤亡,一位同门在与业鬼缠斗时不慎摔下了飞虎,不一会儿便被汹涌而至的业鬼吞噬了干净,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另一位不敌变异得极为强大的业鬼,被捅穿了心脏,死前反手抱住了业鬼,与之同归于尽。
连宇文令,也在与业鬼斗法时受了伤,他的右胸被一只速度极快的业鬼扎透了,即便当时便反应过来,将那只鬼斩下,又用了灵药止血,却仍然让后来的动作变得有些凝滞。
但也就在这一日,他们与揽云联手,基本将旧城以北十里、以南十里的业鬼消灭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晚。
仍旧是顾
青峥值守,因这几日消耗太大,揽云大泽人手损失惨重,甚至没有派出值守的弟子,全然交给了北域七峰。
夜深时,七峰的营地传来了动静。
顾青峥低下头,发觉又是宇文令。
宇文令掀开帘子从帐中走了出来,步伐有些迟缓,慢慢地穿过了营地,往南边走去。
顾青峥一怔,继而察觉宇文令十分不对劲。
他看着南边,眼神空洞,从来冰冷的神情变得茫然,右胸膛上有一摊湿痕,还在不断扩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顾青峥缓缓睁大了眼,他站起身,呼吸急促,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长剑上。
这时,揽云大泽的营地也传来了动静,顾青峥神经质般的一颤,倏地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岳竺撩开了帘子,谨慎了看了远处的宇文令一眼。
他只看了那一眼,接着什么也没有做,放下帘子,明哲保身地退回了帐中。
营地恢复了寂静,顾青峥心中却响起了刺耳的尖啸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有谁扯着嗓子在他耳旁叫喊着,有谁揪着他的心,阴恻恻地低语道——
快追上去!杀了他!
他的一切都是你的!
在那个月亮也被乌云遮掩住的夜晚,四下无光,日里斩杀的业鬼逸散出的浊气沉淀在地上,草原上黑气翻涌,地狱一般。
没有虫鸣声,却有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
他们速度极快,几乎像是贴地飞行,撩起重重浊气。
顾青峥咬着牙死死地坠在宇文令身后。
他方才不过迟疑了一会儿,宇文令便不要命地运转起灵力朝着南边奔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非要他使劲全力,方才能不被落下。
此时冲动已消散,理智回笼,顾青峥惊疑不定,不知宇文令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北域掌门仿佛被谁驱使着一般,不知疲惫地向远处奔去。
他甚至闻到了前头的空气中传来了阵阵血腥气,宇文令白日受了不轻的伤,在远离圣山的地方,灵力稀薄,即使是北域掌门也不能忽视。
这样一前一后的追逐了一会儿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看了一会儿,顾青峥发觉那是已经被业鬼吞噬的旧城。
而宇文令并未掩饰声音,在全速奔驰下,破空声在草原上传递得极远,旧城方向的业鬼们已经被惊动,鬼哭狼嚎传来,大地也隐隐震动了起来。
太过危险了,顾青峥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宇文令消失在视线中,过了一会儿后,旧城那边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动静。
鬼的尖啸声隔了很远,仍旧刺痛了他的耳朵。
顾青峥定定站着,听着。
然后转头,回到了北域七峰驻扎的营地中。
他对当天晚上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为何宇文令会在那个夜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知道,跟在宇文令身后来到旧城前,这样远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他不曾起过半点去救他的念头。
不仅放任,并且想要帮助宇文令走向死亡。
他只有些不解,宇文令失去了神智,分明是有人对他下了手,他在场并没有察觉任何灵力波动,那么是谁,在千里之外操控了入虚强者?
为了寻求答案,他在山下寻找了许久的线索。
一直到前不久,站在旧城外,亲眼看到通往幽冥的缝隙里长满了寒来花的那一刻,顾青峥终于发现了当夜远在太阴峰的另一个始作俑者。
他压抑已久的恨意,因此慢慢消散,偷偷换做了卑鄙下作的喜悦。
“我和您,都是凶手。”
顾青峥说罢,收紧了手臂,将徐宴芝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从发梢开始,细致地亲吻她,一点一点,自上而下,姿势是狎昵而亵渎的,神情却是纯洁而温情的。
他凑近了吻她,闭上眼,藏起了脸上的神情。
指腹划过背脊时传来了柔润与粗糙两种触感,不知是哪一种打败了他,让他难以自已地卸下心防,说出了难为情、近似示弱的话语。
极致的羞赧生出了难堪,顾青峥只愿他的吻足够炽热,让身下人莫去分辨他言语里的软弱。
他的怀抱分明那样温暖,徐宴芝却十分僵硬。
她不懂他的转变,那些绵密的,隐隐藏在欲望下的恨意去了哪儿,他变得情人一样可爱。
她不习惯,她莫名升起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好似再犯同一个错误。
踏上结着薄冰的湖面,不知哪一步,便要将它踩碎,永远地坠入黑暗。
“我们是共犯啊……”
徐宴芝不知看向了何处,喃喃说着,伸手捂住了顾青峥的眼睛,露出了冰凉的笑意。
她不需要共犯。
她只要一个人,踽踽独行,一直走到命运的尽头。
镜子无声照着纠缠在一块儿的男女,他们靠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这一夜太阴峰上没有小弟子值日,顾青峥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从无名小院离开。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前尘往事
昨夜劳心劳力,徐宴芝忙活了到了天微微亮起才睡下。
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连顾青峥是何时离开的也不晓得,即便如此,她睁开眼时微微一动,也依然感到身体传来阵阵酸痛。
徐宴芝揉了揉腰,瘫在床上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上好好的盖着被子,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头,似乎被人好好的整理过了。不仅如此,不远处的桌上还放着一杯仍旧热气蒸腾的炊玉饮。
透过炊玉饮上的雾气看去,窗上的花都扭曲了起来。
很难说明现下徐宴芝的心情,顾青峥去过了旧城,发觉了她的来处,知晓了宇文令死去的真相——
他握着可以一击毙命的武器,为何隐忍不发,为何不杀了她,而是只阴沉沉地纠缠着她,甚至还自爆了同样一个致命把柄,交到她的手中。
顾青峥越发像一团湿乎乎、黏答答的浆糊,像他细碎地落在她面颊上的吻,搅和的徐宴芝跟着失了利落,一头栽进了浓郁的大雾中,周身再也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
徐宴芝的眼神阴郁起来,她掀被起身,下床随意地挑了件衣裳穿上,坐在桌前拿起梳子整理发丝。
抬手间,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镜子,只见镜子明晃晃地,将她脖颈上红痕照得一清二楚。
她此时懒得要命,并不想用仙法遮掩,啧得一声将梳子拍在桌上,恼怒地起身寻了一件领子更高的衣裳,脱下身上的打算换上。
这一回,她穿衣前仔细地看了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