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紧紧将她箍在胸前的双臂免去了她左右摇摆的烦恼,鼻尖的气息也十分宜人,好似睡前点燃的安神香,熟悉得让她止不住想叹气。
徐宴芝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等待再次睁眼,她竟然已经睡在了无名小院自己的床上。
徐宴芝一怔,连忙坐起身来,看向窗外。
外头仍旧有橙黄的阳光,她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衣裳,想来是刚刚回来没多久。
她是怎么回的小院?为何一直到了床上,她也不曾醒来?
是顾青峥将她抱回来的吗?
徐宴芝脑海里难以抑制地出现了顾青峥大摇大摆地抱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从太阴殿前走到后的场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羞又恼地锤了一下床。
只在闵道一面前做戏就罢了,她可不曾想过要做戏给整个宗门看,与亡夫的孽徒纠缠不清,徐宴芝的谋划里可从未有过这一段。
她皱着眉,起身坐在桌前,恼火地随手拿了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桌面。
这般发泄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想起了今日从七峰观上带回来的东西。
天还没黑,还来得及将东西送到吕、周二位长老手中。
这般想着,徐宴芝赶紧站起身往外走去。
那个从七峰观中取走的小匣子里,装着几株揽云大泽明令禁止走私的活的灵植,还有岳竺私下里允诺她、周云子和吕敏之的四层利润——
徐宴芝以七峰的名义与岳竺做了一桩灵植生意,并不经过揽云,全部利润都归他所有,他让利四分还给七峰几人,自然也是寻常。
这事非得要掌管灵植的周云子,管着贸易的吕敏之同意才能做得成,徐宴芝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在这几个人精之间斡旋,才最终促成此事。
匆匆走出无名小院,几个值日的小弟子见了她,都一脸担忧地上前行礼,问道:“听闻下午夫人晕过去了,现下可好些了?”
看来顾青峥并不想她之前想的那般放肆,到底还是有些分寸,遮掩了一番。徐宴芝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回礼道:“好多了,多谢。”
这回她的脚步也松快了许多,走到殿前,在夹道中迎面撞见了一脸阴沉的闵道一。
他面色极难看,气质与寻常迥然不同,徐宴芝心下一凛,连忙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是来寻我的吗?”
闵道一抬眼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应了。
沉默良久后,又一字一句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
四下无人,徐宴芝紧张地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夹道中风一吹,身子都凉了半截,她听到自己说:“何事?”
“师父并未死,他现下被困在了某处——”
“你说什么。”徐宴芝身形一震,宛如遭到晴天霹雳,她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撞在了墙上,“你怎么,为何会——”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最后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稳定下心神,喃喃道:“他在哪儿。”
“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闵道一皱着眉,低声问道。
“我们从前一直不知道你师父为何收你为徒。”徐宴芝声音很低,眼神却逐渐坚定,身子也缓缓站直了,“现下,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他便是为了此刻吧。”
“唔,他在无尽之崖附近。”闵道一不置可否地答道。
他拖长了音,并没有说出准确的地点。
徐宴芝恍若不察,颤声道:“我们可以去找他。”
“你手握掌门密令,不能就这样下山。”
“我正好与揽云大泽谈了一桩生意。”徐宴芝惨然一笑,好似在感慨自己的命运,“却不知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顾青峥一定会与你一块儿下山。”
“那便趁机,杀了他。”
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任谁来看,都瞧不出半点假。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信她的恨
闵道一听了徐宴芝说要杀了顾青峥的话,眉头微挑,半阖上眼,并没有立即回答她。
他们在夹道之中,两边都是极高的宫墙,朱红色,把斜阳也拦下,将两人晦暗不明的表情掩在阴影中。
谁都没说话,只有风穿过的发出的呜呜凄声,和更远处,小弟子们压制着的说笑声。
身前人垂着眼,低着头,徐宴芝的角度看去,他从前万事不想的圆眼睛里覆了一层薄雾,阴沉沉、雾蒙蒙的。
她不知道这个多疑的神魂有没有信了她方才的话。
勉力压制着如鼓的心跳,徐宴芝静静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闵道一,手指不自禁地攥紧。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之前的谋划已经成功的一半。
她手心也渗出了细汗珠,脑中千回百转地思索着,想再说些什么,好叫面前人相信,刚张口,便听到他说:“你当真,想要顾青峥死?”
闵道一惯常高扬的声线被压得极低,他说话时,嘴唇的张合幅度都有限,如蛇吐信,嘶嘶作响。
“你当真舍得?”
他抬起头来,盯着徐宴芝的眼睛,又问了一回。
心念电转间,徐宴芝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索性欺身上前,将脸凑在他前面,眯眼不示弱地盯了回去。
她也学他一般哑哑地问道:“我当真舍得,你呢?你说的当真是真话吗?跟我说话的不是闵道一,你是谁?”
这般逼迫她犹嫌不够,她伸手去揪住他的衣襟,再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推在墙上,恨道:“你敢不敢看着我眼睛,告诉我你是谁?是那个将我从山下掳走、那个与我在太阴峰过了数十年的枕边人吗?”
“你躲在一旁看我受辱,看我挣扎,你看够了吗?”
他不信她的爱,他可信她的恨?
这数十年来,她的爱浮于表面,在举手投足地扮演中,虚情假意的笑意中,她的恨却刻骨铭心,与连绵不绝的疼痛、狰狞丑陋的伤疤一起,反反复复地将她作践,将她的真我碾做泥,混在北域永不停息的暴雪里,连脏污都留不下半分。
只要给她一个口子,浓稠黏腻的脏心便能倾泻,是做戏永远也不及的真。
“宇文令,你这懦弱小人,你待我,有一分真心吗?”
问到这里,面前人的呼吸终于粗重起来,他粗暴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将
她手指从自己衣襟上剥开。
他的牙关在颤抖,闵道一的眼显不出他的神魂,只是像一具拙劣的傀儡,勉强做出痛苦的模样:“若没有,我们为何会有这番话。”
徐宴芝呼吸一滞,她一半的心在高兴,另一半坠得更低。
不用再刻意,她的声音颤抖而破碎:“你只信我的恨。”
“你不恨,我怎么敢信。”
他又垂下了头,连原本咄咄逼人的视线也移转开。
毕竟,他将她独自留在了太阴峰,让她好不容易从一个泥潭爬出来,又陷入了另一个里。
是的,他清晰地知道,她曾深陷泥潭。
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间,自负如宇文令,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思忖起他与徐宴芝相遇的头几年——
错误的开头,是否能换来对的结果。
但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命中的极小一部分,他自认为后来除却修行时,待徐宴芝已是不错,她也温顺体贴,这便已经足够。
只是没想到,今日深陷泥潭的换做了他。
当世界颠倒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情爱对于宇文令而言是生命中的极小一部分,那么,对于徐宴芝来说呢?丈夫死去后,她曾经的情与爱,能与现在她手中握着的权柄、财富相提并论吗?
“直到你看到我因为现下的处境对你生恨,你才信我是真的想要从顾青峥手里逃出来。”徐宴芝似笑非笑地说着。
他发出了古怪的声音,或许是笑了一下:“我的处境也让我只能如此。”
徐宴芝也附和着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退后了一步。
“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她说着,偏头看向夹道尽头,“你只能听我的。”
说罢,她不等他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将身后人留在了原地。
半路被人拦下,耽搁了许多时间,徐宴芝步履匆匆,总算在夜晚来临将东西送到了周、吕二人手中。
东西是她千挑万选后决定,又想方设法周旋来的,两位长老没有不满意的,当即同意了岳竺送来的需求。
其实她们也心知肚明,这不过又是岳竺私下里为家族敛财做的生意,徐宴芝说动了她们二人同意岳竺的请求,以北域名义向揽云做买卖。
北域应得的利润光明正大地进了公账,岳竺所得的报酬则是几个人私下一块儿分了。
将这桩生意定下,徐宴芝走出宫殿,长舒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看天边,发现夕阳已经西坠,广场上,小弟子们也开始忙忙碌碌四散而去,有些要去做晚课,有些赶着去值日换班。
七峰的规矩,晚课结束后,便不许小弟子们在山中行走,更不许灵舟在山间通行,除却特殊的日子与特殊的人,小弟子们若是被发现了,少不得要受到责罚。
徐宴芝不愿特殊,趁着宵禁还未开始,乘着灵舟回了太阴峰上她的无名小院,仔细思索着今日的种种。
从下山开始,一直到闵道一出现。
她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梳理了一遍,觉得破绽应当不太多,但心头还是不安,觉得应当还是有些不对。
在山下时,徐宴芝自认为已经极尽所能,那时的宇文令应当是受到了触动的,可他却仍然隐忍不发,并未在徐宴芝面前坦白。
回到山上后,他反而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在夹道中撞见时,他面上的表情阴沉极了,言语间坦然又急促。
发生了什么事?
徐宴芝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梳子点着桌面。
她在飞虎车上陷入了沉睡,最后的记忆,便是被顾青峥抱在怀中。没有多想,徐宴芝便以为她是被他一路抱回了小院。
再到她醒转,应当只度过了短短一段时间。
这样短的时间,什么事情刺激到了宇文令,让他忍不下去,回头过来寻找徐宴芝坦白。
将梳子扔在桌上,徐宴芝摩挲着下巴,直觉让宇文令感到不安,主动找到自己的原因与顾青峥无关。
飞虎车上那样难堪的场景他都忍了下来,徐宴芝并不认为顾青峥抱着自己穿过太阴殿会让他全然无法忍耐,以至于放弃掩饰。
她再一次地在脑海中回忆起当时闵道一面上的神情,反反复复地琢磨着,古怪的感觉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