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芝从前只在上山前来过一回,对于七峰观库房的位置,全靠吕敏之口述,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处岔道前停了下来,转头对着观主微笑。
观主也只能回以苦笑,暗叹一口气,引着徐宴芝往库房走去。
他之所以这般苦恼,自然是因为,这样大的宗门,若是想要好好运转,里头当然有一本账要算,并且这账算起来也是有门道的。
北域宗门与外头交易,有些货物到了山下便进了七峰观的库房,不会再上山了,为了防止大观中饱私囊,货物、门人进出都有记录,十分严格。
徐宴芝若是要从观中带一些东西出去,那七峰观的账可就有些难做了。
观主笑得难看,徐宴芝也清楚,她温声道:“观主放心,自然不会让你难做,什么数量进来的,库房中便是什么数量。”
这话观主只信了一半,嘴上唯唯诺诺应了,心中却在打着算盘,明账暗账要怎么挪一挪,才能应付这回徐夫人过来打饥荒。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来到了七峰观的库房前。
观主解开了
封印,带着徐宴芝来到了揽云这回送过来的货物前,手从左到右地指了五堆箱子,努嘴道:“这些便是这回送来的全部了。”
徐宴芝应了,又笑道:“劳烦观主出门候着吧。”
“这个——”
观主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门外。
库房中只剩了徐宴芝一人后,她回忆了一会儿昨日顾青峥带来的岳竺密信,从一排封好的箱子中寻到了她要的那个,低头解开,取出了里头的藏着的小匣子,放进了自己的锦囊内。
做完这一切,她又照着岳竺提示,将箱子原样封好,见毫无破绽,方才退出了库房,对着外头忐忑不安的观主道:“行了,我的事办完了,麻烦你了。”
观主一边笑眯眯应了,一边伸着头去看。
他见里头的箱子,封印完好无缺,数量也没有少,果然如同徐宴芝所说的那样,有些疑惑地顿住了,伸手挠了挠头。
等到回过神来,想要再与徐宴芝说几句话,探探山上最近有什么消息时,人早就走得没影了。
徐宴芝离开了库房,刚往回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前一后朝着她走来的两个徒儿。
她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走在前头的顾青峥神色平静,后头闵道一满脸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慢下了脚步,徐宴芝目光越过了顾青峥,与后头的闵道一道:“道一,可要师娘陪你散心,在城里逛逛?”
闵道一闻言,先是笑,接着又小心瞥了师兄一眼,见他反应不大,立刻上前道:“好啊,我好久没有在城中逛了,走吧!”
说罢,他迎上前来,小心护着徐宴芝,挡在中间不让顾青峥碰到她,挽着她胳膊一溜烟地离开了这里。
两人快步走着,将站在原地未动的顾青峥远远抛下,不会儿便穿过了整个七峰观,来到了它正门前的广场。
走到这儿,徐宴芝不再随着闵道一往前走,她停了下来,轻轻拽了拽小徒儿的袖子,带着怀念对他道:“我与你师父便是在这儿相遇的。”
闵道一乜了一眼徐宴芝的发髻,见她仍旧带着宇文令送她的发簪,心中一阵发酸,说道:“如今却是与师父天人相隔了。”
“嗯。”徐宴芝惆怅地叹了一声,“若是他在——”
若是他在会如何,她没有将话说完,但不妨碍闵道一自己在脑中补完了这句话——若是师父还在,师兄总不会这样放肆,不会去欺负师娘。
闵道一视线又模糊了起来。
他与徐宴芝在广场上站了一会儿,方才找回了神智,对徐宴芝笑道:“您要好好的,总归师父那样看重您,不会想要您伤心,我也会好好练功保护您的。”
徐宴芝定定看着脚下的青石板,没有立即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后,她双目通红地回头来,哑声道:“他恐怕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过,他活着时一刻都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我不过筑基修为,手握着掌门密令和他那些私产,要怎么才能从别人手里活下去。”
她瘦成了薄薄一片,眼睛大的惊人,红得骇人,嘴唇颤抖着,声音也因激动嘶哑了,好似一阵大一点的风,便能将她吹的碎掉了。
闵道一怔忪着,微微睁大了眼看着她。
他应当不知所措才对,但他的嘴却兀自出声道:“若他,没死,您会怎样?”
徐宴芝眼尾抽了一下,反问道:“你说什么?”
“若师父没死,只是被困在某处,您——”
“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徐宴芝垂下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闵道一哦了一声,默默回过了头。
他没有再说话,只感到有一阵隐秘的满足感,慢慢从心底最深处升了起来。
这让他感到茫然与恐惧——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情绪来,究竟是谁在满足?
“若是如此,师兄他。”闵道一试探道。
徐宴芝沉默了须臾,颤声答道:“你师父不会放过他。”
她这句话说的含糊,但要说的都说明白了,闵道一也听懂了,他迟疑着点了头,不明白心中猛然翻涌上来的情绪是什么,只是垂头道:“师兄他其实,唉,他做错了事,便只能是这样啊。”
说到这儿,两人都没了交谈的力气,惴惴地各自望着天上飘扬着的雪花,想着心事。
“走吧,小孩儿不管大人的事,今日这样热闹,师娘陪你逛一逛。”徐宴芝先回过神来,对还在神游的闵道一说道。
闵道一哎了一声,对她天真一笑,两人走出了七峰观,来到了外头的大街上。
大街上一队是在排队等着领七峰观派发救济的队伍,还有无数瞧热闹的闲人,徐宴芝带上兜帽,用丝巾遮住面容,走在人群当中,将里头各式各样的表情看得更为清楚。
她看得认真,教身旁的闵道一忍不住一直转头看她。
“为什么一直看我?”徐宴芝没转头,轻声道。
“哦,我在想,您为什么看得那样认真。”闵道一偷看被抓包,老老实实回答道。
“从前见得少。”
“这样啊。”
师父以前没有跟您一块儿在街上逛过吗,闵道一想这样回答,可他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没有在回忆中找到什么日子徐宴芝是不在山上。
难道师娘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太阴峰吗。
闵道一升起了这个念头,可他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唐,师娘是师父唯一的道侣,又不是被囚禁在山上的囚犯,什么不能下山?
天真到有些愚蠢的闵道一,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一些怪异。
但徐宴芝并未让他再多想,她忽然生出了一些坏心眼,带着闵道一在大街上左右转了一会儿,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告示旁。
她站定在告示前,似笑非笑地对闵道一扬了扬下巴。
闵道一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只见告示第一行便写着一行大字——掌门亲传弟子闵道一阵法小项不合格。
“啊!”他当即惨叫一声,拉着徐宴芝的胳膊就跑,“师娘!我以后真的会好好练功的!您要相信我!”
徐宴芝笑了起来,任凭闵道一拉着她在街上飞奔。
两人这样在街上胡乱走着,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小道中,来到了一条安静一些,但人依旧很多的窄街。
这条窄街两旁的门脸里聚满了人,都在凝神看着什么。
闵道一好奇,也跟着伸头去看。
只见店铺里摆满了灵植,品相参差不齐,他看见了几株极品灵植,但大部分都是歪瓜裂枣,只是老板不知怎么处理的,形状颜色都十分好看,若是不熟悉,恐怕一时半会也分不清。
徐宴芝也跟了上来,两人听了一会儿热闹,才晓得这里的店铺都有个规矩,客人不可将货物拿起来细看,只能凭着经验跟眼力,远远地选定了,与老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们身旁站了一位散修,看了许久,下定决心地一拍手,让老板取了其中一只。
闵道一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只寻常灵植,决计不值那位散修给的价,正想要出声提醒,衣袖被身旁人拉了一下。
“走吧。”徐宴芝轻声说着,给了他一个眼神。
“——好。”闵道一不解地挠了挠头,恹恹地跟着师娘身后挤出了店铺。
但他也没忍多久,走了两步便嘟囔道:“师娘为何不让我出声。”
“外人不知前因后果,便不要轻易打破旁人的规矩。”
“哦。”闵道一皱了皱鼻子,“知道了。”
徐宴芝瞥他一眼,知晓他心里仍不服气,也懒得再多解释这些店家背后的一流仙家是如何手眼遮天,只含混说道:“你师父在的时候,我有时候也不明白很多事情,但他不在了,我才晓得,他待我其实很好。”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徐宴芝一阵反胃,几欲作呕,积年练成的好演技差点没撑住,靠着她快快地偏开脸才控制住。
但因为这段话,闵道一面上又露出了一些不常见的表情,她一边泛着恶心,一边想,这也算是值得了。
仙城中今日热闹得有些烦人,徐宴芝逛了会儿就厌了,对闵道一叹道:“热闹最好只瞧一会儿,多了也难受。”
闵道一听了,知道师娘想回去了,他虽然还想玩儿,但到底还是懂事道:“那咱们回去。”
回到七峰观,飞虎车早就已经停在了门前,顾青峥抱着手臂背对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宴芝远远看见他便瑟缩了一下,
好似对他十分畏惧。
闵道一见状,心中焦灼,连忙上前对顾青峥道:“师兄,您看我也不太会驾车,要不回去您拿缰绳呢?”
他忽然上前,顾青峥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他,先不说话,而后慢慢地笑了起来,摇头道:“不会就多多的练习。”
师兄的威严让闵道一本能地想要屈服,可想起刚刚才下定决心要保护师娘,又不愿轻易退让,低声抗议道:“可我不愿让师娘单独跟——”
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青峥粗暴打断了:“这并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
说罢,他面无表情地对远处的徐宴芝扬了扬下巴,反手将闵道一提上了前座。
事已至此,闵道一与徐宴芝好像都无法反抗顾青峥了。
等到徐宴芝上了车,闵道一垂头丧气地在前头喊道:“走了啊,师娘!”
徐宴芝应了,抿嘴一笑,转头揶揄地看向顾青峥:“没想到,你竟然也能演,你师弟真被你吓死了。”
她用了仙法,声音只钻进了顾青峥的耳中。
顾青峥握住她的手,偏头对她勾了勾嘴角,同样方式对她说道:“您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一直遮遮掩掩活着的,不止有您。”
他嘴角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一些徐宴芝看不明白的情绪倾泻出来,将她浸溺在其中。
她的脸慢慢沉了下去,今日从早到晚这般装腔作势,她终于察觉自己早已累了,连脸颊都有些酸。
徐宴芝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或者是怜悯自己,或者是怜悯旁人,谁又能分得那样清楚呢。
回去的路上因为疲惫,徐宴芝不再有心思与顾青峥周旋,她昏昏欲睡地靠在座椅上,因闵道一的驾车技术一波三折地撞在车上。
等到飞虎车终于驶出了城外的道路,往山上走去时,车里更是颠簸。
又一次要撞到墙上时,顾青峥终于看不过眼,将她整个捞起,护在了怀里。
“睡吧。”他在她耳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