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灯随着飞虎车的行驶跳动,她琥珀色的眼睛被照得一闪一闪,愈发神秘。
宇文令飞快地偏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一阵灼热感袭上心头,他冷冷道:“你防我我防你,我们之间,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徐宴芝晒笑一声,也收回了视线,轻声道:“你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先改了态度。”
“终究是形势所逼。”他喃喃说着,“等我找回了身躯——”
“等你找回了身躯,便放我走吧。”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徐宴芝冷冷打断。
宇文令眼皮一跳,沉默片刻,并未说不,只是问道:“你想去哪儿?”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的地方。”徐宴芝垂首低语,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脖,细细的,是脆弱的样子,“你死一次,我也被碾在尘土里,从前情谊,竟然全都淡忘了,若是我能救回你,你便欠我一回,若愿意还我,让我下山吧。”
她倦怠的声音轻轻地拂过宇文令的耳尖,让他心间同步泛起了一阵涟漪,种种旖旎往事,也一块儿碎在其中。
他想,或许在失去了权柄、修为、身躯后,他才能见到真的徐宴芝,他们之间不好的开始,终究不会指向一个好的结局。
“我答应你。”宇文令操控着闵道一,神色晦暗地说着,“恩怨应当分明,既然你觉得你我情谊已尽,助我事成之后,我便亲自送你下山。”
“一言为定。”
徐宴芝扯了扯嘴角,神情也不见有多欢喜。
将要入夜时,他们一行人赶到了上一回的营地。
众人除了徐宴芝,都为了扎营忙碌着,不一会儿便变出了几间屋子,顾青峥让徐宴芝选定了一间,自己也不顾旁人眼光,随着她一块儿走了进去。
他站起太近,几乎贴在她的身后,教她不自在起来。
“你这样又是在做什么?”徐宴芝皱了眉头,伸手按在他胸膛,想要将他推出去,“这么多人看着。”
她自然是推不动顾青峥的,他连晃也没晃一下,反而逼得更近,一步一步往前,将她逼到墙边,用身躯笼她在阴影下。
“方才您和他在车厢里说些什么了。”
顾青峥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想到她与装着宇文令神魂的闵道一独处,哪怕知道是谋划的一部分,也叫顾青峥坐立难安,他握着缰绳,脑子不住地回想的都是从前在暗处窥探到的过往。
光影朦胧中,徐宴芝仰起面孔,眼里倒映着宇文令的影子,一颦一笑皆是柔情万千。
可她是他的师娘,她又不是他的谁,他有什么资格坐立不安,有什么资格仅仅因为她与谁独处,就要咬碎了牙。
行路途中,要凝神警戒,顾青峥费了许多力气,暂且将那些阴暗扭曲的不忿给按了下去,到了营地,一行人暂且安全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又冒了出来。
将徐宴芝禁锢在怀中,他伸手拂过她的一缕碎发,无视她不耐地皱眉,悄声追道:“不能告诉我?”
徐宴芝进来前,好似见到闵道一与同门结伴出了营地,去勘查四周,他不在,她也无心做戏给谁看,既然推不动身前这个男人,干脆懒懒地整个身子靠在墙上,揪住顾青峥的衣襟,似笑非笑道:“你都问了,我也只能说了,刚刚我与他互诉衷肠,旧情复燃,等会儿便要合起伙来将你杀了。”
话还未说完,她瞧见顾青峥神情一凛,脸上愈发僵硬,好似当了真,不由得笑出声来。
“骗你的,你竟然信了。”
她狡黠大笑,眼睛亮晶晶的。
听了这话,顾青峥也释然般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找回面子,只是口张了又闭,半晌也未曾说出什么来。
徐宴芝见他显出窘态,更是笑得止不住,肚子都疼了起来。
这般情形下,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顾青峥无奈摇头,将自己被拧成绳的衣襟从徐宴芝手中拽了回来,又扶着她的胳膊,让她不要东倒西歪。
他叹道:“收了笑吧,外头可都能听见,方才还在意旁人眼光,现在却笑得这样大声。”
徐宴芝这些日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看上去放松了许多,有了旧日盛放时的模样。
“我说,你真的不必担心。”她倚着他的手,缓缓收了笑,“至少现在,我们仍然是共犯。”
顾青峥短促地哼笑了一声。
“只是现在——”
他垂下眼来,声音越来越低,那些辗转反侧的念头与吞下肚的话一起,被他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时间紧迫
这是七峰仙人下山时常使用的营地,一概事物都熟悉,不一会儿他们便收拾妥当,将帐扎好,接着,顾青峥又遣人以营地为中心,将周围的树林一点一点清查干净,不教某处藏匿的灵兽冲击了营地。
山下不比七峰,处处暗藏危险,一不小心便会酿成大祸,一行人以经验丰富的顾青峥为首,事事都要由他做主,容不得他躲藏,他只在徐宴芝帐中待了一会儿,便被唤了出去,在外头忙碌起来。
如此这般,待到一切都安顿好,惨白的月亮也爬上了树梢。
白日赶路,不仅飞虎疲惫,驾车的门人一整日聚精会神,灵力消耗也颇大。
为了明日一路顺利,顾青峥召集门人,将恢复灵力的丸药分发到众人手中,弟子们仰脖将丸药咽下肚,待到灵力充溢四体后,便自觉寻了地方歇息,营地中渐渐安静下来,再无半点声息。
因左右都是同门,隔不过几步,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顾及心中谋划,顾青峥也好,宇文令也好,都收敛了许多,不曾半夜惊扰徐宴芝。
这让她得了一夜安眠,第二日出发时,竟然精神奕奕,瞧上去比在山上时好多了。
这一日,他们仍旧一路往南边走。
他们是天刚蒙蒙亮时出发的,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车队的位置越来越南,忽然某个瞬间,他们走出了那仿佛永远没有边际的冰原,眼前的一切霎那间变得生机勃勃、色彩鲜艳。
几个不常出远门的小弟子禁不住欢呼起来。
他们的声音吵醒了在车里昏昏欲睡的徐宴芝,她怔了一会儿,伸手撩起帘子,默默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翠绿。
暖风吹拂过她的面颊,温柔且湿润,与肃杀的冰原寒风截然不同。
南边或许是更适合她的地方,徐宴芝心想。
就像她的来处,幽暗无光的悬崖之下,那里没有四季,从来都温和舒适,年幼的她不需要取暖的法阵、厚实的衣裳,也能无波澜地长大。
从前要逃离的,数十年后变成了在怀念的。故土若有灵,应许她此事必成。
许多念头百转千回,徐宴芝的眼睛却忠实
地倒映着斑斓的窗景,如一对琥珀底色的玻璃珠,乍一看晶莹剔透,若仔细分辨,沉在里头的褐色斑驳便显了出来,让人看穿她心事繁杂,终不似玻璃无暇。
“师娘——”
闵道一的声音先打断了徐宴芝的沉思,他的人跟着也钻进了车里,兴奋地对她比划着自己方才见到的东西。
“这么大的锯齿狼,全身金灿灿的,一看就厉害,我就看着我师兄站在高处跟它对视了一眼,您猜怎么着?那只狼竟然掉头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得意洋洋地扬起了下巴,好似一眼便震慑到了厉害灵兽的是自己一样。
闵道一体内那个神魂不出现时,还是非常讨喜的。
不过更有趣的是,下山前他还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顾青峥,这才多久,提起师兄来,又是一副崇拜憧憬的模样了。
徐宴芝不禁莞尔一笑,配合地应和了几句。
这一日,他们愈发远离了圣山,众人的力量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顾青峥变得紧张起来,前前后后地在车队中巡视,并未出现在徐宴芝眼前,一直到他们即将到达新临渊城时,他才迤迤然钻进了头车里。
闵道一先前已被赶去前头驾车,车中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一刻钟后便能进城。”
顾青峥看了她一眼,轻声道。
他说罢,不等她回答,随意地往后一坐,望着车窗沉默下来。
此时窗外已是黄昏,橙色的夕阳照了进来,打在顾青峥的面上,映得他暖融融的,细小的绒毛反着光,又将他勾勒出了金边。
沉默片刻,不知窗外什么惊醒了他,教他微微抬了眉,摸索着拿起徐宴芝的手,漫不经心地捏在手中把玩。
揉捏了一会儿,顾青峥忽然用力,十指交扣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他此刻什么也没说,徐宴芝还是从他身上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力。
而她也明白这压力从何而来,新城就在眼前,许多日的谋划终于要落在实处,遽然间,一切迫在眉睫。
“你怕了?”徐宴芝反握住他的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顾青峥挑了挑眉,反问道:“您呢,您怕不怕?”
徐宴芝没回答。
窗外的夕阳只剩下了一小块时,飞虎车停了下来。
“师兄,我们到了。”闵道一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顾青峥应了,正要下车时,听得身后有人压低了声说道:“要结束了,我只觉得解脱——”
他的脚步停在半空,再想说什么时,不远处的闵道一已经与守城护卫一块儿迎了上来。
顾青峥只好顺势上前,将已到了嘴边的安慰咽了下去。
太阳沉下了地平线,世界渐渐暗淡。
他一边与旁人交谈,一边天真地想着,要结束了,结束以后,或许这些此刻听来绵软无力的安慰,能化作尘埃落定后的谈资,在以后的岁月里被他们反复谈及。
只是顾青峥到底看不到身后。
他不清楚在身后的飞虎车中,阴沉的女人隔着一扇窗,在静静地、冷冷地望着他。
顾青峥与门前守卫交涉过后,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朝着城中驶去。
他们远道而来,新临渊城的顾城主喜不自胜,早早安排好了食宿,亲自带着人在城门处静候。
他似乎听到关于圣山将要开山门的传言,言行比上回要恭敬许多,俨然已将顾青峥视为掌门,见到七峰众人后,更是殷切地再三邀请,要为七峰来的仙人们举办盛宴。
顾青峥先让了几回,接着转头请示了仍端坐在车中的徐宴芝,得了她的点头,方才同意了顾城主的邀约。
他的举动,让原本全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又转了大半给徐宴芝。
“顾仙长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品!”
“竟是这样尊重徐夫人!”
不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以顾城主为首的新城人皆长吁短叹,将徐、顾二人好生称赞了一番。
这是徐宴芝第二次来新城,也是第二次与揽云大泽做交易,一回生二回熟,岳竺此次并未亲至新临渊城,只是来信说明日会有弟子前来取货。
今日城中的稀客,便只有七峰一行人,既然是门人,顾城主招待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只见顾城主一边点头一边在前头引路,一会儿功夫,飞虎们来到了此行的住处前,被一只一只解开缰绳,牵到兽厩中安顿下来,徐宴芝也随着侍从们的指引,来到了客居的小院中。
小院有一位侍女正恭敬地站在院中,见她步入,欣喜地迎上来朝她行礼,徐宴芝定睛一看,正是上一回见过的那位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