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人原本顺从地垂首跟着她往前,徐宴芝忽然的动作让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片刻后,他皱着眉,面色惨白地抬头看她。
他们对视时,宇文令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对她笑了笑。
徐宴芝将那笑容视为赞同,她吸进了一口气,甩开了握着的手,朝着某个方向快走,小跑,狂奔。
她把那人抛在身后,独自穿过重重浊气,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裂缝旁。
裂缝远看不起眼,她走近后低下头,眼中倏地出现了重重叠叠的白色小花,拇指大小,长着五瓣花瓣,在浊气吹拂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是脆弱易碎的模样,却从裂缝边缘,一直挤挤挨挨地延伸到了看不见的深处。
“就在这儿了。”
她将气喘匀了,喃喃自语道。
身后人还未跟上来,徐宴芝已经迫不及待,顺着寒来花的藤蔓下了裂缝。月亮被抛在身后,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昏暗,抓着花茎的手不断传来熟悉的触感——冰凉的、黏腻的。
稍微用力,惨白的花瓣便碎在手指尖,汁液沾了一手,迸发出植物与泥土的腥气钻进了她的鼻子,教她鼻头痒痒的,想要打喷嚏。
可周围太安静,徐宴芝强忍了下来,不愿发出声响惊动了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她的动作很快、很熟练。
裂隙通往她的来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为了从深渊里爬上来,她曾在这道狭窄的裂隙中向上爬了无数次,失败了无数次,直到她从孩童长成了少女,才终于有了力量,挣脱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手脚并用往下爬了一段,徐宴芝头顶唯一的光芒忽然消失了。
模模糊糊的,她感到有一道视线定在了自己身上。
是宇文令操控着闵道一的身躯俯下身来看她。他背着光,凑得太近,几乎遮蔽了整个缝隙的入口。
徐宴芝抬起头向上看去。
此时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她能料想到,那双圆眼睛现下的样子,一定睁得很大,好像贴在她面前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动也不动,不说话,只是俯身看着她。
迎着她想象中的注视,徐宴芝旧伤处变得麻痒起来,她忍了许久,方才熬过这一阵不适。
她心中有鬼,他心中有鬼,现下不知在哪儿的顾青峥心中也有鬼。
所以他也不问她,她也没有交代,两个人各自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看不见的对视。
徐宴芝垂下了头,继续往下,一边爬,一边咬牙。
宇文令真是好运,重伤之下,竟然不曾直接坠入无尽之崖,而是跌进了裂缝之中。
这裂缝又斜,里头又长满了寒来花,已经能够将外头的浊气阻隔一半,那日恐怕他先在里头滚了一会儿,而后便得了片刻清醒,发动了最后的保命禁术。
想到他这样难杀,徐宴芝蓦地烦躁起来,连带着背上也泛起一片刺痛,偏偏此时正要紧,她空不出手来服下丸药止痛,只能强耐着性子往下摸索。
如此这般,在潮湿的裂缝中爬行了许久后,她的右脚忽然踩在了柔软又有弹性的东西上。
徐宴芝呼吸一滞,心头狂跳,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脚下。
她的指尖传来肌肤的触感。
徐宴芝连忙松开手,往下滑落了一段距离,停在那东西的旁边。
这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眨了眨眼后,一个硕大的肉茧出现在她眼前。
肉茧外表光滑,肌理细腻,一半埋进了泥土里,露出来的一半上头隐隐约约布满了青色血管一般的东西,与簇拥着它的寒来花一齐颤动着,好似里头有个活物,正在跃跃欲试地挣破枷锁。
就是这个,她找到了。
徐宴芝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按捺住焦躁感,撕下衣角,将肉茧紧紧缚在身上,手脚并用的向上爬去。
沉重的、温热的肉茧隔着一层衣衫贴着她的背,坠得她数次滑落,险象环生。
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她害怕肉茧从简易的捆绑中甩出去,咬了咬牙,不得已用一只手背过去托着那物。
一瞬间,指腹传来了富有弹性的肉感,毛骨悚然的恶心袭上徐宴芝心头,让她几欲作呕。
她将牙咬得更紧,铁锈味弥漫在口腔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恨涌上了徐宴芝的心头。
裂缝里一片寂静,她的耳边回响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双手沾满了寒来花的汁液与泥土,眼睛渐渐变得猩红起来。
向上攀附着藤蔓的手越握越紧,更多的寒来花碎在徐宴芝的掌心里,她慢慢闭上眼,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着什么。
再睁开眼时,她又恢复了平静。
回时比去时快了许多,徐宴芝没觉得费了多少时间,便将那肉茧带到了地上。
双脚踩在了地上,才察觉出累来,她浑身发软,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踉跄着往地上一坐,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大喘气。
那人操控着闵道一的身子,早早地让到了一旁。
他现下说手无缚鸡之力也行,正是脆弱不堪,灵力全无的时候,若不是如此,这样要紧的事,他也不会候在这浊气重重的地方,只眼睁睁看着徐宴芝下去。
两人心中各有主意,彼此对视一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徐宴芝身旁的肉茧动的更厉害了,不时还要轻轻碰到她的胳膊,她忍不住激灵了一下。
那人看着她下意识地远离了那躁动着的、半人高的肉茧,他轻笑道:“不要怕。”
“我没怕。”徐宴芝反驳道。
她压下了气喘,指着肉茧又道:“可还需要旁的仙法、阵法?”
“不必。”宇文令又笑,他的语气已经没了来时的紧绷感,“只是,在破茧前,我要问问你。”
“嗯?”
“今日出城,是谁在暗处助你?”
徐宴芝唔了一声,仍然伏在地上,教人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眼珠也不动,看着身下如有实质的浊气,慢吞吞地说道:“我在此城唯一助力,不就是青峥吗?”
“下山前我对你说,我要杀了他,我与他说——”
随着徐宴芝的轻言细语,远处似乎传来的破空之声。
“——我要杀了你。”
她的话音未落,眼前闵道一的**已经轰然倒下,那一枚令人不适的肉茧从中间破开,赤裸的男子慢慢地拨开茧房,从中缓缓站立起来。
宇文令消瘦凹陷的脸颊上落下几滴粘液,他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身影,不甚灵活地握了握拳。
“你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的?”
月光下,宇文令困惑地问道。
嘴上这样说着,可他眼睛却死死地看着远处,并不是要认真听徐宴芝辩白的样子,似乎找回了肉身后,从前的自傲也一齐回到了他的身上,结果是好的,那么过程便不重要了。
“都是真的。”伏在地上的人声音很轻地回答道。
徐宴芝说着,抬起了头,看向持剑而来的顾青峥,他的剑反射着月光,身形上笼罩着一团若有似无的浊气。
她低语时,身边的人已经上前迎战,恐怕也不曾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黑雾被两个男子搅成了黑色的漩涡。
远离圣山,浸透在侵蚀身躯的浊气中,此界最强仙人宇文令也只得全力护着神智,压制灵力,仅以肉身相搏。
他的得意弟子却拿着一柄长剑。
长剑是死物,本身并不受灵力浊气影响,锋利无匹,在两人境界都大幅跌落的情况下,顾青峥只用了数十个回合便占了上风。
但占了上风,并不代表顾青峥能在短时间内将宇文令斩下。
他今夜一路尾随,早已受到浊气影响,此时还有几分余力尚不可知,不似方才新生的宇文令,到底在肉茧中凝神修养了许久。
又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一个不慎,顾青峥硬生生受了师父一掌,当下脸色便不好看了。
两人争斗,险象环生,却颇有默契的离徐宴芝越来越远。
徐宴芝趁机将倒在地上的闵道一拖到一旁,从锦囊中拿出一枚丸药,强行掰开他紧咬的牙关塞了进去。
这是她从问仙宫地宫中寻来的一枚极品固神丹,此时此刻,能勉强保住他的性命,守住他摇摇欲坠的神魂。
这些纷争,本来不应当将无辜的闵道一牵扯进来。
喂下丸药,徐宴芝屏息等了一会儿,见脸色煞白的闵道一慢慢有了一丝血色,紧闭的眼睛也颤动起来,方才放下了心。
黑雾涌动,她坐在地上,视线内只有不省人事的闵道一。
不知方向的远处,飘来谁受了伤发出的闷哼。
无人注视,只有顶上的月亮无言看着她,看着徐宴芝出了一会儿神,闭上了眼,将手放在地上。
她在感受着更远的地方,懵懂的神魂所在的地方。
只有黑暗与吞噬的世界仍旧嘈杂,徐宴芝聆听着周围的一切。
噗呲——是顾青峥长剑刺入宇文令身躯的声音。
轰隆隆——宇文令不退反进,一拳砸在顾青峥心口,他不受控的飞起,摔落在地上。
还有,在更深的地下,有什么东西听从了她的召唤,脚步沉重地向她奔来。
近了,更近了。
徐宴芝猛地睁开了眼。
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朝着仍在打斗的两人走去。
走了几步,又变
做了跑,跑了几步,身上破损的裙摆扰乱了她的脚步,徐宴芝狠狠地摔倒在地。
她片刻也不曾犹豫,干脆地爬起来,伸手将裙子整个撕下,扔在身后。
“在这里!”
她冲着极远处的虚空大喊道。
可明明眼前只有无尽的、翻涌的黑雾啊。
她的声音打断了漩涡中心的争斗,他们浑身是伤,闻声一怔,警惕地分开来,一同看向徐宴芝。
她笑了起来,眼里竟然像是闪着光一般。
她越过他们看向了远处。
“在这里!”她又高声道。
那些萦绕着她的晦暗消失了,月光并不耀眼,却让徐宴芝明亮了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开身上枷锁的钥匙。
须臾后,远处响起的嘶吼声回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