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倏地开始震动,懵懂的业鬼被熟悉的神魂召唤着,来到了她的身旁。
但离得近了,他们转而被鲜血的味道所吸引。
两个抑制了灵力、两败俱伤的仙人,自然是永远饥饿的业鬼最可口的美味。
风越来越大,嘶吼声夹杂在风中,响彻了荒原。
宇文令的伤口汩汩淌着鲜血,不一会儿便顺着身躯,湿了他脚边的土地,或许他还有余力能胜过顾青峥,但——
他往业鬼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眨眼间,那些可怖的怪物又近了一些。风里裹挟着腥味,钻进了他的鼻尖,他忽然想到,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清楚过徐宴芝。
宇文令收回视线,摇摇晃晃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女人。
失血过多,他感到一阵晕眩,眼里的女人变成了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甩了甩头,低声道:“你真的想要我们的命。”
徐宴芝看了一眼沉默的顾青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似乎又到了绝境,被自己信任的枕边人背弃而走到了这一步,仿佛已经到了宇文令命运真正的终点。
但他毕竟是此界最接近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总要挣扎,即便是命运强压着他低头,他也要试试——
宇文令向前踏了一步:“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
他话音未落,眼中的徐宴芝又变得清晰起来,她的身影重新被月光镀上银边,像一尊不可抗拒的神女泥塑。
“回头,往南边走。”泥塑张口道。
她的话如同神谕,在他的耳中回荡着。
霎那间,宇文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终于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他的双腿像生了根,他想说话,却无法张口。
徐宴芝的眼底幽幽燃着两簇火焰,宛若无尽之崖下的业火。
宇文令看着这一对他深陷其中的漩涡,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前,电光石火之间,他茫然地回想起他坠入无尽之崖的那一天。
他站在大殿准备出征的那一天。
他怀抱着徐宴芝,将掌门密令赐给她的那一天。
他亲手将太阴峰顶的取来的冰木制成发簪,准备在大婚前夜簪入她的发髻的那一天。
他顺着问仙宫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一个漂亮的崖下怪物面前,怪物的如瀑长发散落在地上,张开如同一张密密织成的网。
苍白的怪物从网中抬头看着他,轻声对他道:“我好疼,放过我吧。”
那一天。
原来他早就跳入了一个为他精心打造的陷阱。
那一天,那些天,都是弱小的猎食者编织的网,一点一点收紧时微弱的振动,是她为了麻痹猎物,缓缓注入的毒液。
宇文令怔在了原地,而后他转头,慢慢走向了他最终的命运。
徐宴芝终于杀死了她的猎物。
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宇文令,直到确信他已经走远,她成功了,她的视线才转向了顾青峥。
徐宴芝打量着他,明了他应当也受了重伤,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你和他一块儿就行了。”她轻轻眨了眨眼,对他缓缓绽放一个笑,柔声道。
顾青峥一动不动。
业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走,不躲,只是定定看着面前的徐宴芝。
她的暗示对顾青峥无效,这样的把戏她从前早早地用过太多次,他已经不会再受她蛊惑了。
徐宴芝慢慢收起了笑,她的雀跃一下子消失了,心沉到了肚子里,面上也不再堆起虚情假意,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恼火。
她的谎言被戳破了,暗示失效了,顾青峥手中拿着一柄滴血的长剑,在业鬼吞噬他之前,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先夺走她的性命。
你死我活的时刻,她就这样看着顾青峥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话。”她嘴唇紧紧地抿着,眉间皱出了一道刻痕,她在控诉,“若你爱我,为什么不愿把性命给我?”
若你爱我。
顾青峥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她知道他爱她,她当然知道,她早就知道。
他想都不敢想,只能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早被她看穿了,这些阴暗的、下作的心思一旦被人发现,顾青峥不比一条落水狗体面到哪儿去。
他早已经被她如同从前一般弃之若履,他或许与宇文令别无二样,只是更低级的,她不用多费心思的猎物,她只要他的命,他的爱是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业鬼的嘶吼愈发近了。
顾青峥周围的浊气环绕着他,一点一点地狡猾地往他将要崩坏的躯壳中挤,被他压抑许久,黑泥一般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侵蚀他,将要占领他全部的神智。
坏的、疯的、歇斯底里的、痛苦的、扭曲的。
嫉妒、仇恨、憎恶、怨念。
爱。
顾青峥双目赤红,望着徐宴芝笑了一笑。
下一瞬,他出现在徐宴芝身前,伸手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在业鬼来到前,顾青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抱着怀中人,跳进了那道她来时的缝隙。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恨即是爱
从地面上跌入幽冥的滋味并不好受。
即便是被顾青峥抱在怀中,顺着倾斜的缝隙滚落,中途无数次抓住身旁一簇簇的寒来花缓解坠势,徐宴芝仍旧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再次睁眼时,视线中只能看到离身体很近的岩壁,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身下似乎也是坚硬的岩石。
有一瞬间,徐宴芝忘了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不愿思考自己现下在何处,只仰面躺着,望着岩壁上跳舞的鬼影发呆。
鬼影很疯狂,不住地相拥在一块儿,又激烈地从彼此身旁逃离,无口无眼,奇形怪状,有几分像邪灵作祟。
她看了入了神,直到意识到耳旁不住传来的哔剥声是火焰在燃烧,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鬼影是火光的映射。
徐宴芝的神智渐渐回笼,她试图打量周围环境,却发现脖子一动便隐隐作痛。
恐怕是坠落时撞在哪儿了,她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以极小的幅度侧脸看了看周围。
三面都是岩壁,她的右边不远处燃着一丛火堆,就着火光,徐宴芝终于看清了四周,她发觉自己正身处山洞之中。
火堆燃烧着,她下意识地想——顾青峥在哪儿?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在崖上的最后一幕。
因恨意而面目狰狞的顾青峥在她眼中不断放大,他的眼白红得像血,似乎将要有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化作水滴沿着眼角滑落,而嘴唇又干燥惨白,浮起一层皮。
他撞过来,将她紧紧按在怀中,他们朝着裂缝的方向狂奔。
业鬼们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时间的流逝在这个时候变得慢极了,徐宴芝看到业鬼们朝着她长大了嘴,最前头的几只业鬼嘴角挂着新鲜的血肉。
然而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黑,顾青峥没有丝毫犹豫,他抱着她跳下了无尽之崖。
或
许顾青峥汹涌的恨意被他留在了崖上,他们在无尽地下坠时,在撞到裂缝中的石块时,他伸手护住了徐宴芝的头颈,用自己的身躯做缓冲,减少怀中人受到的冲击。
坠落之前,他方才与宇文令生死搏斗,再之前,他压制着一身修为,穿过了重重浊气。
他应该伤得很重,他在哪儿?
徐宴芝又动了动脖子,确信无大碍后,缓缓撑着岩壁坐了起来。
万幸的是,在无尽之崖下,除却光线十分微弱,仅依靠着某些发光的植物与岩石照明外,与上面的世界十分相似。
浊气在崖下,是稳定的力量,并不具备使人疯狂的能力,如同仙人们的灵力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顾青峥向死而生,找到了唯一的活路。
徐宴芝怔忪望着火焰,品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庆幸。
只是她为什么会庆幸?明明现下的情况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明明想在昨夜一举解决掉两个麻烦。
一个是她的心腹大患,另一个也是,并且更糟糕的是,这个后来居上的心腹大患,与她发展出了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在她出神时,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忽轻忽重,最后停在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
徐宴芝在明处,那人在暗处。
她看不到他的样子,或许他只是想在暗处观察自己,或许他想在出现前隐藏好他的情绪,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徐宴芝扪心自问,她现下也无法坦然自若地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与他相处。
唯有一点她不确定,究竟是哪一点让她们无法面对对方?
是徐宴芝想要顾青峥的命却失败了,还是更荒唐的那一种,她说了那个字。
爱。
真是可笑。
他们可以一墙之隔,在宇文令身后的车厢中抵死缠绵,他们可以互相算计彼此的性命,明晃晃贪图无上的权势,他们可以卑劣地成为共犯,做从旁人背后下手的无耻鼠辈。
下流的、恶劣的一面都不吝向对方展露,都能视同寻常,但那个字眼——
徐宴芝看着藏在暗处的那个身影,在心中承认是自己先出格了。
两个人隔着火堆,各自思索着,沉默了许久。
久到火焰也渐渐变小,将熄未熄地黯淡下来。
顾青峥从暗处显露了出来。
他侧着身子,倚在岩壁上,望着火光出神,也的确如同徐宴芝所想的,他应当受伤不轻,衣衫撕破了许多口子,影影倬倬地沁出了血色,对着徐宴芝的半张脸上都是深浅不一的擦伤。
火堆要灭了,火焰重重地跳了一下。
顾青峥回过神来,从身旁找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干柴,躬身添进了火中。
他转身,让徐宴芝看到了他的正脸,他左边的嘴角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小口子,斜斜向下,嘴角因此像是不忿地耷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