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的鸢尾花烂漫开着。
天光斑驳地洒落在地,晃着那些花的影子,香气若有似无。
……
温臻离开了。
在客厅的桌上,叠着一条已经织好了的白色围巾。
图案是茉莉。
第38章
这个世界,如此没有趣味。
神殿占据都城最中央的位置。朝圣者眼中的世界中心,高耸的银色穹顶像权力本身的化身,冷冷反射着日光,犹如一道圣洁而不可触碰的幻影。
年少的温臻站在穹顶阁楼的高台上敛眼俯瞰都城时,时常这么想。
人的想法、情绪、欲望都无趣。
来来往往的人像蚂蚁,在自己的条条框框里进行活动,不过是没什么味道的沙砾积木罢了。
八岁的温臻就已经要学习很多东西。——政治、历史、科技、自保、人文……其中最重要的,他同样要学习怎么伺候人。
伺候,床上,床下。
温家的人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供权贵们挑选。温臻也不例外,甚至,他是里面价值最高的商品,所以要展示给花钱最大方最高贵的客人。
“温臻啊,你未来会是神官,我们温家的一切希望就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了。”长者语重心长地拍他的肩,对他寄予淳淳厚望。
温臻从很小时候开始就学会了如何伪装,不把表情放在面上,不把心思付诸行动,他带着那张名为温柔的面具,游走在人们之中,美丽而冷静,仿佛永远不会露出真实的情绪。
温家的长辈们开始带他见人,名义上是传教,事实上,长辈们和对面的人喝茶时,那些人的目光有意无意都打量在他身上,似乎在判断值不值。
毕竟,他未来会成为神官,而神官,是每一任议会长的战利品。
那么候选人们,满意这个战利品吗?
让长辈们高兴的是,温臻大受欢迎,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人目光都流连在他身上,那些视线有如实质,黏黏乎乎的带着占有欲、侵略欲,当然有的,已经带上了赤裸裸的情.欲。
神官会成为议会长的东西,那么自然而然也可以被那一个家族共有。
长辈们如此欣慰,看着他的脸,打量着他的身形不住地点头认可,赞许道:“果然,你是我们最完美的人选。”
真是毫无趣味。
当温家长辈把他带到红灯区,温臻看到那个属于神殿的区域里,与自己相像的人正被注视和挑选,冷漠地想道。
长辈们很满意,甚至洋洋得意,红灯区的神殿区域是他们设置来衡量每一届小辈们的受欢迎程度的工具。他们如此宽慰地告诉他,你的那些替代品是人气最高的。玩烂了一个,还有一个,源源不断,供不应求,你毫无疑问在各种方面都会受到所有人的喜爱。
“温臻,你真是太完美的人选啊。”
温臻漠然地想,是吗。
但面上,他永远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像圣洁的神祇,毫无破绽。
他不仅要成为最出色的倡伎,更要成为完成家族使命的利器,成为信徒心中的圣人。他需要没有缺点,没有污点,他需要完美。
家族的使命就在不久之后,他们需要确定他就是那个人选。
家族让他去教堂处理那些低级等级的公民,脏臭的贱民多少天没有洗浴,衣物破烂,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汗水、陈腐的味道。
温臻面不改色,仍旧温柔应对,每一次握手、每一次询问,他的微笑都完美无瑕。
那些底层的人爱他,幻想他,想要操他,他们嘴里叫着“神官”,眼睛却紧盯着他,背地里用他碰过的东西享受自己。在那些贫民窟的教堂内,温臻见过不知多少丑恶的勾当。温臻接过那一双双肮脏的手,不小心时,那些手里不知道多少次带着液体。那些穷人,底层的人,带着既恶意又仿佛无知的嘿嘿笑,握手的瞬间目光灼灼,仿佛从那一刻就能获得最大的满足感。
温臻也必须保持微笑。
这个世界没有人不是恶人,上层的人,下层的人,皮扒开来都是一样的腥臭,一样的令人作呕。所有人都被欲望吞噬,理智扭曲,成为肮脏的畜牲。
温臻染上了洁癖。
很严重的洁癖,他会无休止地洗手,沐浴,熏香,他身上于是总带上鸢尾花的气味,长辈们曾经质疑、怀疑他的行为,毕竟洁癖算是污点,不能让那些底层信徒听到,有悖于圣人的形象,而温臻微笑回应
说圣人需要符号,鸢尾花作为他的符号正好,于是长辈们的疑虑也打消,只觉得这孩子心机深不可测,一步算到万步。
很好,太好了。他们就需要这样。
然后,他们开始担心完美的温臻失去控制。
他们想要找到他的把柄。
一个可以控制他的按钮、一个可以触发的开关。
按下这个开关,就可以让他无条件听他们的话。
小时候,温臻听到过长辈们商议用电击的方法来在他脑海里刻下暗示,但可惜那样的风险太大,他们经不起损失一个温臻,于是才悻悻然放弃。
温臻知道他们在找把柄,但他漠然置之。他没有在意的东西,没有喜欢的事物,世界对他来说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搅在一起的灰色,他在这个世界,又从外剥离出来看这个世界,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那就让他们找吧。
然后在那一个雷雨天,有一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抱着一个从医院生物摇篮偷出来的襁褓,昏死在神殿后门。
温臻站在门廊下,敛眼凝视了许久。
黑发的男人伏在地上,鲜血在雨中染红了水洼,一动不动。
他怀中却紧紧护着那个襁褓。
一个襁褓,干净的,洁净的,没被污染过的,一只白皙的小手伸出来,经历人生中的第一场雨。
他想,如果杀掉这个小孩的父亲,他自己来替代这个位置,会怎么样?
“那我来养她吧。”他说。
……
……
……
世界是令人作呕、肮脏的的灰色。而这个小孩不是。
这个孩子由他抚养,由他喂养,由他养育。
长者起初对这个孩子大发雷霆,但很快,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温臻知道是为什么,但他不在意。
温臻终于在这个世界里获得了一样纯净的东西。
他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很好的“mama”,一个成功的教导者。温臻从大量书籍中学习,从影视资料中模仿。他会长久观察来教堂的母子,揣摩他们的相处方式、哄小孩的方法、教育的技巧。在有相当一段时间内,因为温臻表现得对带小孩来教堂的母亲十分温柔,获得了很多母亲的喜爱。
温臻对这个孩子的未来没有具体计划,他只是不断尝试。像是在栽培一株幼苗,他不清楚会结出怎样的果实,但这并不妨碍他悉心养育她。
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新奇。这个孩子承载着的未知的不确定性,让他开始对事情抱有期待,会观察明天会发生什么。
……
然后执刑官林家的人带走了她。
林馨岚本人甚至没有出面,只派出一群下属,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将她打包进一块布里带走带上车。仿佛搬走一件货物。
林家有几十个后代,生物摇篮里堆满了林馨岚的基因,他养育的孩子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温臻头一次感到愤怒。
他感觉到有东西剥离了自己的身体,强行从他身上剜去。从那以后他知道他有了把柄。
能被人抓住的把柄。
但这股冰冷的愤怒迅速攫住了他的身体,每一夜、每一日,他都在被灼烧般的煎熬折磨。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无能,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无力,更无法忍受那个会用小手抓住自己手指的孩子就这么成为别人命运的连带伤害,让她就这样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长夜里。
在林家灭门的那一日,他到了那座屋檐下,听从了自己的想法——毕竟在离开她的这一千多个日子,他日日夜夜,唯一想的只有这仅仅一个念头。
没有人可以再从他身边带走她。
没有人可以掌握她的命运。因为她不属于他们。因为他们不配。
温臻杀了家族选的那个人,救出了她。
同时,无可避免,温臻亲手把自己的把柄展示到了温家长辈们眼中。
他们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欣喜若狂,而温臻对此毫不关心。
为了让这个孩子在神殿活着长大,温臻愿意做他们一切要求的事情,也做了一切他们要求的事情。他完美无缺没有一丝瑕疵地扮演他的圣人神官,在那些令人作呕的权贵面前温柔微笑,在贫民窟照顾那些恶心的贱民。
每次回到神殿,见到她前,温臻都会洗上数十遍的手,身上只留下鸢尾花的香气,只是他的习惯似乎也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濡目染学习,她也开始出现轻微的洁癖。
这样不好。温臻想。
但他又想,她做什么都可以。
最后又变成,她对他做什么也都可以。
温臻所有的计划施展得天衣无缝,他是如此地完美,他做的太好了,他的形象水涨船高,民众们为他发狂,乃至高级公民们都爱他,温家长辈惊喜连连,超出他们的预期。
顺理成章地,使命的职责向他倾斜——温臻成为了使命的核心人物,他成为掌握权柄的人。而他知道,他必须成为权力的中心,操控温家的一切行动,收揽一切信息。他必须洞察每一个人的意图,预判每一次的形容,将所有潜在的变数纳入掌控之中。
因为他的把柄在他们手上。
他珍贵的、纯净的、他珍爱的把柄,在他们手上。
温臻抚摸着锁骨下的伤疤,敛下眼,绿眸空洞,漠然如冰。
林馨岚的死亡不是偶然,是必然。
执刑官的存在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掌握的权力太过庞大,过于恐怖,没有人会在梦中不憎恶他们。那些野心家们怎会容许梦中人手握一把利刃,悬于自己头顶,如同随时会劈砍下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样的极端制度,迟早会崩塌。
林馨岚足够厉害,历代执刑官也足够厉害,但是毁灭他们只需要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
一个憎恶她的议会长,一群别有所图的权贵家族,这样就够了。
政变成功后,掌握一切权力的胜利者,不可能会再允许任何威胁其统治的存在。
而林又茉只有一个人。
他们做出了承诺,然后呢?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