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叫兄长那句。”
小白花看起来像被雷劈了:“必须要叫吗……不可以不叫吗?”
闻禅沉痛而坚定地点点头。
裴如凇彻底疯了:“……不可能!我不认!我绝对!不可能管他叫哥哥!”
贺兰致:“哎。”
“哈哈哈哈……”
闻禅终于忍不住破功了,扶着裴如凇的肩膀笑得全身颤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清了清嗓子:“没事,叫吧,毕竟他是我表哥,叫了也不吃亏。”
裴如凇:?
“给你介绍一下,我姨母嫁到了淮州贺兰氏,这位是我表兄贺兰致,表字元极,也是深林一员,代号‘孔雀’。”闻禅坏笑道,“从我这边论亲戚的话,你确实得叫他一声兄长,不过也不白叫,往后手头紧了只管找表哥,表哥有的是钱。”
贺兰致忽觉不妙,眯起眼睛:“嗯?”
裴如凇刹那明白了闻禅的意思,她说的“钱”不是指贺兰致身上的钱财,而是指淮州贺兰氏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豪富,因海商贸易而发家,坐拥田宅无数,每年光上缴的钱粮赋税就可以养活数州人口。
他蓦然起身,快步上前拉住贺兰致的双手,情真意切地呼唤:“表哥!”
贺兰致:“……热情过头就显得有点假了,好妹夫。”
裴如凇笑容不变,紧握双手,诚恳地道:“我多年未曾见过表哥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一时情切不能自已,表哥可一定别把我当外人。”
数九寒天,贺兰致额头缓缓滑下一滴冷汗,心说你这架势不像见到了表哥,倒像是逮住了个财神爷。
“好了,”闻禅笑够了,敛容正色道,“表哥快松手,别欺负我们家驸马了,说正事吧。”
“殿下倒是管管你们家驸马!”贺兰致忍无可忍地咆哮,“还有王法吗?现在这是谁欺负谁啊!”
第43章
信疑
贺兰致这次来平京,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情报需要传达,而是依“深林”的惯例,除了那些身居要职不得擅离的, 众人平时分散在各地, 每年至少要抽空面见闻禅一回, 聊聊未来的计划。闻禅该出主意的出主意, 该给钱的给钱,好吃好喝地款待这些落脚的“飞鸟”,待短暂休憩过后, 再度送他们飞赴九州四海。
“按殿下的吩咐,江南往北境的商道已经基本疏通了, 只是道路漫长,沿途风险太大, 除了贺兰家和咱们自己人,还没有别的商队敢走。”贺兰致喝了口热茶,拥着暖炉惬意地舒了口气, 可说出来的话却远没有那么轻松, “从江南到平京、沂州有运河水路相连, 但自平京向北, 因旧年兵祸,运河废弃,唯有走陆路官道。而且北方一郡连着一郡, 个个是兵备重镇, 光上下打点的银子就海了去了, 寻常商队哪儿经得起这样的盘剥。依我看啊, 除非朝廷约束军镇不得私征,主动维护商路, 否则这生意做不长久。”
自前朝末年起,随着同罗、呼克延、啜罕等部族崛起壮大,北方常年安定的局势被打破,频繁遭受战火蹂躏,开始了漫长的动荡时期。大齐开国之初,与北境各族势力此消彼长,一度将外族驱赶至极北荒漠,也曾被铁蹄踏破防线、遭遇兵临城下的危机,直到连续三代帝王在北境采取“铁壁固守”的策略,到如今才堪堪形成各方相持的局面。
所谓“铁壁”,便是指兆京以北,自西向东的雁岚、平凉、武原、汤山、建岩、奉义、固州六郡一州连成的防线,每郡设一品都督,专司统军守备。为了供应边防大军,朝廷特许七地都督就地营田募兵、“过关征税”,即商队每经一郡,便要给当地交一次税。虽说朝廷下令不得超过“三十税一”,但天高皇帝远,谁还管朝廷怎么说?自然是层层盘剥,榨尽油水才肯善罢甘休。也只有贺兰氏那种家大业大、朝中关系过硬的豪富才有本钱去啃这块硬骨头。
闻禅道:“前路的确艰难,但这种态势不会持续太久。半个北方都是军镇,外重内轻,早晚要出事;再则人心思定,百姓也受不了这种日子。接下来的几年,北方格局势必会有大变动,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这种话除非是对着极亲近信重的人,否则绝不会轻易说出口。贺兰致含笑点点头,状若无意地扫了裴如凇一眼,发现他神色镇静,好像对这种气氛和言论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讶异。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狐疑,面上笑意分毫未改,轻巧地调侃道:“没想到大婚不到一年,驸马已深得殿下信任,真是难得。”
对于闻禅而言,裴如凇自然是知根知底,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可在贺兰致眼中,裴家长公子的名声他此前虽然也有耳闻,但公主从来没跟他提起过这个人,很难说早有交集。一个皇帝选中的驸马,凭什么迅速博得公主的信任?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裴如凇高贵淡然地答道:“多谢夸奖。我与殿下一见倾心,相知相许,已经决定一辈子誓死追随殿下,表哥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就因为你这么说才让人不放心啊,裴公子。”贺兰致假笑道,“漂亮话谁都会说,我想殿下也不是喊几句‘生死相随’就能被轻易哄走的人吧?”
闻禅:“……”
裴如凇倒是没这么喊过,但他上辈子是不是这么干了,此事尚且存疑。闻禅一直怀疑裴如凇的真正死因,旁敲侧击过一两回,然而回回未语泪先流,她也不敢再招他了。
“驸马虽然来的晚了点,但是很可靠,嗯。”闻禅干咳一声,看向裴如凇,征询道,“对吧?”
裴如凇震惊地回视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问我?”
“看来也不是那么确定。”贺兰致哼出一声冷笑,“要不要我先回避,给二位留出空来,先把口供对准了?”
闻禅想了想,斟酌着道:“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彼此志气相投,便不拘相识早晚。雪臣如今在陛下身边掌制诰,亦是天子近臣,就算他不是驸马,我也会试着拉他进‘深林’,忠义这点不必质疑。”
贺兰致将信将疑地眯起眼睛。
“表哥说得对,我不可能只靠几句甜言蜜语就取信于殿下。”裴如凇坦然道,“但若要证明,恐怕只能等到我陪殿下走到此生最后一刻时,才勉强算得上分量足够。”
贺兰致似乎被他酸倒了牙,啧了一声,看向闻禅:“这不还是甜言蜜语吗?”
“不然呢,还想怎么样,让他当场去给我凿三十里的运河吗?”闻禅回给他一个“差不多得了”的眼神,顺便还抽空安抚了下裴如凇,“好听,感人,以后都按这个水平来。”
就是这个安慰直白得有点过头,裴如凇看起来像是被一口大饼噎住了。
贺兰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想到什么,眼角弯起细微弧度,带着点狡猾的坏笑,轻声提醒道:“殿下,小心色令智昏哦。”
闻禅:“……”
贺兰致打趣够了,话锋一转,又想起件正事:“说起来,那位‘青雕’——”
闻禅顺便小声给裴如凇解释道:“就是陆朔。”
“嗯。”
贺兰致拍案而起:“别搞得像是他马上要来当我的上司一样行吗!”
闻禅按下葫芦浮起瓢,赶紧顺毛安抚:“熟人,都是熟人,别多想,并没有那个意思。”
裴如凇虚假客套:“岂敢,岂敢,表哥永远是我们的表哥。”
贺兰致:“……气死我了!”
“陆朔怎么了?”闻禅问,“武原出什么事了?”
“非但没事,还屡屡立功,可以说是青云直上,前程一片坦途。”贺兰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殿下在朝中应该也看到了军报吧?据我听到的传言,他刚到任一年,战功已比萧定方麾下许多将领都要显赫。而且陆将军作战骁勇,常率轻骑深入敌阵,善战的名声传遍了武原,连外族也知晓他的事迹。”
闻禅和裴如凇的脸色同时凝重下来,贺兰致心中又是轻轻一动:闻禅有意保全陆朔,特意嘱咐过他要帮忙盯着点陆朔的动向,所以她脸色不好不奇怪;可裴如凇居然能立刻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要么是他心思够深,要么是他早有预见,无论哪种,这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清白无害。
陆朔被皇帝派往武原,相当于往萧定方经营多年的城池里楔了一块界碑,更何况萧定方自己手上也不干净,他心里不可能没有芥蒂。而陆朔原本就是独木一根,再加上这种轻入敌阵的传闻,要是想借机对他做点什么,简直是现成的借口、铺好的台阶,稍有不慎,陆家的“满门忠烈”就会再添上新的一笔。
闻禅眉头拧紧,神情沉下来,感觉有股无名火在灼烤着她的耐心:“‘保命要紧’这四个字,我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灌进脑袋里,怎么就一点都听不进去?他是什么身份,非得用这种办法逞能吗?”
贺兰致见她动了真怒,赶紧劝道:“殿下息怒,军中形势如何,外人不在其中,很难说得准,也许陆将军心中有数,并非是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待我回到武原后,会将殿下的意思转达给他,请他多加小心。”
闻禅吁了口气,勉强压下心火:“有劳你了。”
“我倒是觉得,他说不定真的有数。”裴如凇忽然道,“陆朔不是那么冒失的人,也许他知道有人想取他的性命,故意放出风声,以自己为诱饵,等对方动手时,他就可以将敌人一网打尽。办法虽然危险,但是一劳永逸,毕竟比起千日防贼,还是斩草除根来得更彻底些。”
这么说,似乎也……说得过去?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
闻禅考虑的是如今年轻气盛、报仇心切的陆朔,裴如凇是基于他对陆朔性格的了解判断,贺兰致则纯粹是从局外人的角度叙述自己的听闻——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陆朔心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二月十三日,武原传来军情急报,同罗可汗薄寒山于啜罕、武原边境练兵,武原都督萧定方遣陆朔为先锋。陆朔率精兵轻骑突入敌阵,斩杀千人,然而寡不敌众,重伤后陷于阵中,下落不明,众将趁机率军大举进攻,击退同罗,大胜而还。
第44章
下落
武原军情传到平京那天, 闻禅是被从宫中值夜回来的裴如凇叫醒的。彼时天才刚蒙蒙亮,闻禅脑子尚且迷蒙着,好在她没有起床气, 只是有点费劲地抬起眼皮:“怎么了?”
“宫中半夜接到武原递回的紧急军报, 陆朔出事了。”裴如凇扶着她的肩, 看着闻禅一瞬间清醒起来的眼睛, 又低又快地将军报内容给她复述了一遍,轻声问,“我记得上回出事是在十月, 这次是不是提前动手了?”
前世陆朔的确曾在武原受过一次重伤,但当时没有到军情紧急的程度, 是他率数十轻骑外出巡察,行踪被附近的啜罕人出卖, 引来了同罗刺客。幸好当时贺兰致随商队潜入啜罕收集情报,听见风声后赶过去捞了陆朔一把,才没让这颗将星过早地陨落在塞外。
如今贺兰致已回到武原, 闻禅嘱咐过他留意陆朔动向, 当时她和裴如凇都预感可能要出事, 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甚至到了动兵的地步。
“奏报上说陆朔下落不明,不出意外应该是被孔雀接应走了。”闻禅拥着被子沉思,“我想不通的是, 前世薄寒山在啜罕边境练兵, 啜罕王见羽多出兵, 武原郡守军在后方坐镇支援, 两边联手守住了边境,并没有引发大战。如今萧定方和见羽多眉来眼去, 明显是割肉饲狼,试图避战,这次竟然甩开啜罕主动出兵,动作这么快,不像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裴如凇帮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裹住肩头以免被风吹着:“陆朔既然活着,却宁愿隐藏形迹也不肯回武原,说明军中那个令他忌惮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萧定方了。”
闻禅心累地叹了口气:“陆朔这谁也不信的狗脾气,惹事专挑马蜂窝捅,想捞他一把还得上赶着求他,都是惯的。”
闻禅重生后常常自我反省,感觉前世用力过猛,事事都想抓在手中、按照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有时结果反而不尽如人意。所以这次即便预见了陆朔即将有所动作,但陆朔不想借她的力,她也就没有多加干涉,只是给他留了个后手。现在看来,放任的后果有好有坏——好在陆朔可能真的干成了一票大的,坏在闻禅和裴如凇这两个重生的完全失去了优势,只能跟其他人一样一头雾水地等消息。
“父皇怎么说?”闻禅问。
“陛下命兵部论功行赏,令萧定方全力搜寻陆朔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如凇道,“虽是大捷,但陛下的心情不太好,看样子十分担心陆朔安危。”
“嗯。”闻禅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困倦,她的口吻比起平时要软和不少,“陆朔自小养在宫中,是他看着长大的,父皇一直很怜惜他。先前不让他去北境,虽然有忌惮陆家的缘故在,但也是真心担忧,就怕损伤了他。”
裴如凇侧坐在床边揽着她,低声补充道:“还想让他当驸马,长留京城,做一辈子富贵闲官。”
闻禅蓦然失笑,终于把最后一点困意笑没了,伸指戳了戳他的脸:“待会儿让厨房给你下一锅饺子吧,不然白瞎了这么酸的醋了。”
以往闻禅笑他醋劲大,裴如凇还会哼唧两句,假装自己醋得有理有据,但这回却破天荒地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将闻禅连人带被子囫囵抱住,无言地认下了这个名号。
前世闻禅死后,陆朔第一个撂挑子,扔下武原大军孤身赶回兆京,和燕王大吵了一架,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提前察觉、没能救下公主。裴如凇看见过他在慈云寺废墟里伫立的身影,直到那时他才隐约明悟了陆朔多年未娶的真正原因——他心里藏着一个终其一生都无法触及的人。
陆朔背负着父辈的血海深仇,肩担着重振陆氏门庭的使命,他这一生要实现的承诺太多,必须得屹立在北境前线的战场上,纵然身后是红尘万丈,是温柔富贵、一生安逸,可他一步都不能退,失去了兵权,他就是金笼中剪了飞羽的鸟,此生别想再振翅高飞。
对他而言,闻禅就是那道金笼,再贪恋红尘,他也不会靠近半步。
很难形容当时裴如凇是什么心情,既讶异于陆朔的隐瞒与执念,又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身份立场的顾忌,然后在满山焦土之中猛地醒悟过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闻禅抬眸看了他一眼,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不过她人在此处,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伸手在他背后捋了几下,拍拍他的后肩:“去换身衣服,吃了饭好好睡一觉,眼下都青了。”
“殿下呢?”
“我进宫继续盯着。”闻禅翻身下床,感慨道,“这日子过的真是有头有尾。”
裴如凇莫名被她这句话挠到了痒处,忍俊不禁。原本因为熬夜,他显得有点神容憔悴,可此时坐在熹微的晨光里粲然一笑,却是说不出的安宁恬静,好像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闻禅都已经走出去三步了,忽然又走回来,居高临下地按着他的肩膀,躬身亲了他一下。
裴如凇:?
数日后的傍晚,一架刻着贺兰氏家徽的马车停在公主府后巷。贺兰致从车上扶下一个带着斗笠的瘦高男人,早已等在后门的乌鸦和程玄从贺兰致手中接过那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走进院中,一边走,一边听见面纱下传来虚弱的声音:“多谢,咳咳……殿下呢?”
程玄与贺兰致对视一眼,谨慎答道:“殿下亲口吩咐过,就算天要塌了,也等大夫给将军看完伤再说。”
陆朔:“……”
贺兰致咂舌,同情地道:“你看,偏不信邪,我说什么来着?”
陆朔和闻禅见面的机会少,但平日文书往来还算频繁,多少了解闻禅的脾气,一听这口吻就知道公主正憋着火准备找人撒气,他在外面肆意妄为没人管得了,但到了公主的地界上,就算是龙也得乖乖盘着。
“如何?”
闻禅与裴如凇等在客房外间,大夫朝二人躬身,答道:“公子身上多处刀剑伤,浅些的已愈合了,深些的还需将养数日,万幸都没伤到要害。唯有右腿的伤有些麻烦,好在处置得及时,骨头没有接歪,用的也都是上好的伤药,只要精心保养,日后行动上应当无碍。眼下看来,要紧的是病人有些虚弱,气血两亏,待在下拟个方子,按方抓药服上五日,再来复诊。”
闻禅点点头,肃容道:“有劳先生。程玄,请先生到前堂开方。”
二人走进客房时,陆朔已听到动静,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行礼,裴如凇赶紧上前一步,虚按着他躺回枕上。两人目光交错,裴如凇以眼神示意他老实点:“将军有伤在身,切勿乱动,保重身体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