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朔:“……”
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位驸马,但裴公子素有令名,陆朔早有耳闻,他原以为裴如凇是那种高傲矜持、恨不得离地三尺不沾凡尘的性格,没想到还挺……亲切的。
闻禅冷冷道:“免礼。”
陆朔小声叹了口气,郑重道:“多谢殿下相救。”
“岂敢,”闻禅在对面圈椅中落座,淡淡道,“微末之举,如何比得上陆将军单骑出塞,力战千军?耽误了将军以身殉国,真是不好意思。”
陆朔头疼道:“殿下,能好好说话吗?”
“怎么,不爱听?”闻禅单手支颐,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爱听忍着。反正你现在下落不明,萧定方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平京来,我就算把你扔地窖里关三年都不会人发现。陆朔,我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没往心里去,现在落到我手里,还以为自己能随便点菜呢?”
公主虽然不动手打人,但陆朔感觉自己好像被她用言辞抽了两个大耳刮子,十分无助,不由得求助地抬眼望向站在一旁的裴如凇。
裴如凇:“……”
他在一片大气不敢出的寂静中凑近闻禅,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劝阻:“殿下,收一收,有点太吓人了……咱们是做好事的那一方来着。”
第45章
内情
闻禅:“可说呢, 我又是出人又是出力,三番五次劝阻他不要作死,最后因为说话不够好听讨了陆将军的嫌, 这都什么世道。”
话里的寒意如刀锋雪刃, 无差别地扫过在场众人的后脖颈, 所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集体朝陆朔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
闻禅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呆滞的陆朔:“还不满意?怎么,是需要我跪下求你别死吗?”
裴如凇默不作声地闭紧了嘴,退到公主身后, 全心全意假装自己是个来站桩的打手。
陆朔:“……”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闷痛, 低眉顺眼地道:“下官要不还是跪着吧。”
跟某些人的示弱比起来,他简直像一根实心棒槌, 闻禅压根就不买账:“用不着,万一回头招来列祖列宗托梦,说我折辱忠臣, 我可担待不起。”她凉凉地道:“说正事吧。”
陆朔和那些传统的将门虎子不同, 不像人家从小在军营里与长枪烈马为伴, 抬眼是广阔天地、万里疆域;他自小被接入宫中抚养, 和众皇子一道读书习武,拿勾心斗角下饭,最先学会的不是什么忠肝义胆, 而是“韬光养晦”和“隐忍不发”。
作为陆氏一族仅存的独苗, 他能平安长大是意料之内, 可要是长得太茁壮, 不小心挡了谁的光,或是招了谁的眼, 恐怕就得出点意料之外的事故。
他很难完全地信任别人,对自己的手下是如此,对招揽他的公主也是如此。虽然他同意加入深林,最初设想的也不过是借公主的力量在武原站稳脚跟,把自己的势力经营起来——哪能想到武原郡这一亩三分地是个深不见底的阴沟,别说立足,没翻船淹死就算他福大命大。
“先前殿下说过萧定方和啜罕王见羽多暗通款曲,还有可能贪污受贿。我到武原之后,确实受到了不小的阻挠,武原上下已然是铁板一块,极度排外,外人很难融入,几乎接触不到机要军情,每日只是听命操练而已。”
“这一年来,我暗中搜寻萧定方与啜罕往来的证据,发现他们在做一件要命的事。”
闻禅面不改色地等着他继续说,前世萧定方那些罪状她心里有数,私通外族,养寇自重,贪污军饷……虽然听起来都很要命,但皇帝念在他早年立功无数、萧德妃又育有皇子的份上,最终还是功过相抵,将他贬到偏远地方,没有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结果就听陆朔说:“武原郡幽山山脉中有铁矿,萧定方他们私自开采冶炼,将铁器走私到啜罕,再由啜罕流入同罗,换得了大量金银……”
“咳咳咳!”
闻禅和裴如凇同时呛住,陆朔迷惑:“怎么了?”
两人震惊地换了个眼神,闻禅捏捏鼻梁,强自平静下来,示意他继续说:“没什么,你太能干了……”
前世他们没法像现在这样倒着查萧定方,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武原都督是黑是白,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陆朔到武原两三年之后才渐渐摸清了他的狐狸尾巴。闻禅本以为那几条罪状已是全部,没想到武原郡这潭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浅近,底下竟然还藏着惊天的秘密。
陆朔没听出她真心实意的夸奖,还以为公主又在阴阳怪气,不由得有点气闷:“萧定方应该是察觉到我在偷偷查他,试着拉拢过我几次,被我蒙混过去了,他见我不肯入伙,后来一直想设法除掉我。”
“此次高龙川之战,萧定方派我为前锋,先与同罗军交战,他却迟迟不肯发兵援助,直到我率领的人马全部覆没,他才趁势出兵。”陆朔看向贺兰致,朝他微微颔首,“我虽有准备,但乱军之中情形十分危急,多亏殿下安排了孔雀接应,才侥幸保住性命,活着回到平京。”
萧定方想除掉陆朔这么个简在帝心的人物,必须要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如果是潦草的“死于非命”,一定会招致皇帝怀疑,万一再派人来核查就更麻烦了。所以借着同罗可汗在边境练兵的时机,他为陆朔精心设计了一场的壮烈大戏——对于武将而言,还有比“为国捐躯”更适合的死法吗?
闻禅脸色稍霁:“武原大捷,原是一桩喜事,只是得知你下落不明,陛下痛惜非常,等你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别说一个萧定方,十个他也肯砍了为你出气。”
“殿下。”
陆朔脸上没有一点喜色,静静地注视着她,嗓音沙哑地说:“武原没有大捷。”
闻禅心里突地一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朔道,“萧定方也许打得是弃车保帅的主意,牺牲掉我那一队兵马,换取大军掩阵冲杀的时机。但同罗军比他想象的要强悍,他的计划失败了,武原守军败退,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胜。”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在房间正中,良久,闻禅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好生休养,当务之急是恢复伤势,别的先不用考虑。”
“殿下!”
陆朔从床榻上支撑着坐起来,按着右胸伤处,艰难地恳求:“让我见陛下一面。”
闻禅站住了脚步:“宫中人多眼杂,你一旦露面,假死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定方很快就会知道,并且赶在钦差前面抹除一切痕迹。而且万一钦差被他贿赂,回过头来反咬一口,你一路上这些苦可就都白吃了。”
宫中那套阳奉阴违的行事作风,陆朔再了解不过,心中知道闻禅所说不无道理。但九十九步都走回来了,就差这南天门前的最后一拜,实在让人不甘心:“我明白殿下的顾虑,然而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只能拼尽全力一搏,还望殿下相助。”
闻禅眼神一转,落回陆朔身上,语气难掩轻微的讥诮:“一意孤行的时候殿下拉都拉不住,这会儿又想起‘殿下’来了?陆将军说话这么管用,要不然你来当我的上司得了。”
陆朔:为什么又挨骂了?
不过陆朔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一旦回到天子脚下,就会自动收敛起在桀骜之气,飞速松软,变得能屈能伸起来:“不敢,只是下官在朝中别无根基,除殿下外,再无人可以仰仗了。”
“你是‘深林’的人,虽然你心里可能不太认可,但我既然招揽了你,就会兑现我的承诺。”
闻禅神情沉静,眼风清清淡淡地扫过陆朔,并不扎人,却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威慑:“但我说过的话,陆将军恐怕早已忘到脑后了吧?”
没再给陆朔辩解的机会,她带着一众人拂袖而去。
陆朔按着伤处慢慢躺回床上,琢磨着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去年在慈云寺中,闻禅曾一反常态地郑重片刻——
“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码得先有来日,才能说‘来日方长’。”
这是一句很好听的话,但陆朔并不敢把它当真。他要是太爱惜自己,在被敌人打败之前,就会先掉进自怜自伤的无底洞。闻禅责怪他一意孤行,他也知道以身犯险并非上策,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那种情况之下,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若非“深林”及时补漏,他这条小命估计就要彻底断送在乱军之中了,之后逃出武原、回到平京,乃至未来面圣陈情,也全部都要仰仗“深林”的力量。
他不信任的,不承认的,不抱希望的,却是支撑着他走到最后的。
“上贼船了啊……”
他一手搭住眼睛,在终于认命之后,多日的提心吊胆和奔波疲惫轰然决堤,彻底清空了他思绪纷乱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迅速陷入了无梦的酣眠。
第46章
明暗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却又出奇安稳,仿佛要把这一年多的枕戈待旦都补回来。
他是被手上的触碰感唤醒的,旁边有人在低声说话, 四周缭绕着一股光是闻见就觉得很贵重的香气, 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却又想不起来源何处。陆朔迷迷瞪瞪睁开眼, 看见了一张正俯瞰着自己的忧虑面孔。
他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脑海里迟钝地搜寻着对方的姓名,紧接着犹如被人一鞭子抽中后脊梁骨, 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陛下!”
惊慌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一齐抗议, 剧烈的疼痛立刻将他打回原型,皇帝眼见着陆朔额角倏地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赶紧将他按回榻上:“慢点慢点,别慌……你躺着就行,不必多礼。”
陆朔的视线越过皇帝肩头, 落在他身后的闻禅和一脸四大皆空的裴如凇身上, 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再重新醒一回:公主之前恐吓他不能进宫, 把面圣渲染得难于登天, 结果一觉起来,皇帝都坐到他床边来了!
他甚至还没有提前对过口供!
闻禅坦然地收下了陆将军“惊恐无助”的眼神,甚至仗着皇帝看不见, 还冲他玩味地笑了笑。陆朔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微妙的报复意味, 不由得后脑勺一麻, 紧接着听闻禅对皇帝道:“陆将军在平京没有亲朋好友, 又怕贸然进宫打草惊蛇,走投无路之下, 求到了儿臣门前,希望请动圣驾出宫。现在父皇来了,陆将军有什么隐衷,可以向陛下细禀。”
她三言两语把最要紧的一环圆了过去,还顺便给他塑造了一下孤臣形象,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深林”头子。陆朔心中稍定,微微撑起身体,哑声朝皇帝谢罪:“微臣御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到底是看着陆朔长大的,对他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般。他犹记得陆朔离京前丰神俊朗的模样,如今再见却是形容憔悴、伤痕累累,全无往日风采,心中不由得万分痛惜:“好好的孩子,出去一趟平白受了多少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百年后朕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皇帝养尊处优,手指只有长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跟浴血沙场的陆仲辉当然完全不像,但他此刻紧握着陆朔布满细碎伤口的手,竟然莫名有了几分“父亲”的感觉。陆朔眼前无端一热,迅速低头忍住了:“多谢陛下关怀……微臣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
闻禅在皇帝身后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陆朔:“……”
见皇帝看了过来,闻禅略一躬身,淡声道:“父皇和陆将军聊吧,儿臣先告退了。”
皇帝略一沉吟,却道:“你和雪臣留下,梁绛,去门外守着。”
梁绛带着侍从宫人们退了下去,闻禅和裴如凇俨然习以为常,陆朔却有些意外。他久不在朝廷,虽然也听过一点风声,说公主颇得圣上器重,没想到这“器重”竟然已经到了连军机要事都不避讳她的地步,甚至与那几个成年封王的皇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先前和闻禅聊过一回,他的思路比刚回来时清晰不少,将武原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向皇帝详述一番,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如断崖般越来越差,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抓个手边的东西扔出去,好悬又忍住了:“你说的这些……有没有证据?”
谎报军功虽是大罪,但要是功臣宿将,皇帝往往会允许将功折罪,不至于真的要命;而通敌叛国乃十恶不赦,哪个皇帝也不会容忍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将领,一经发现,必然是死罪难逃。正因如此,所以皇帝处置起来格外慎重,即便陆朔与他关系更近,皇帝也不敢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铁矿的位置,还有萧定方手下负责与啜罕交易的将领,臣都可以提供;高龙川之战的胜败,只要问过参战的军士就能知道。”陆朔道,“每一件事都是臣亲眼所见,陛下可以派人去查证,若有半字虚言,臣甘愿领罚。”
皇帝神情阴沉,寒意如刀,拍了拍他的手背:“委屈你了,若萧定方真犯下了滔天重罪,朕绝不会放过他。”
陆朔低声谢道:“陛下明鉴。”
皇帝拧着眉,将目光移向闻禅。
公主很自觉地把话接了起来,响应得又快又熟练,比三省六部那些抽一鞭转三转的大人们可靠多了:“父皇想怎么查?明察暗访两条路,要么直接迎回陆将军,您下旨召萧定方回京,让三法司来审问;要么先按兵不动,派亲信到武原暗中查访,查清了再动手。”
这话看似周全,好像选哪条都一样,但细想就会觉得她圆滑得近乎狡猾。若皇帝心里还有疑虑,想给老臣留条活路,或是顾念萧德妃和她亲生的四皇子,就会选择把问题摆到明面上,给萧定方一次收拾首尾的机会;而如果皇帝满怀愤怒,只想知道真相,就选后发制人,这说明他对萧定方的疑心已经盖过了旧情,一旦查清,萧定方将再无翻身的余地。
果然,皇帝思忖了片刻,断然道:“先不要惊动他,朕倒要看看世受国恩的徐国公,背着朕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所幸皇帝耳根子虽软,在大事上还能拎得清。闻禅继续道:“既然是暗中行动,派出去的人一定要足够可靠。倘若萧定方一党察觉到朝廷在暗中调查,不管是重金贿赂,还是杀人灭口,钦差顶不住的话,一切都是白搭。”
“还有一种最糟的情况,就是萧定方狗急跳墙,不顾家人死活,直接领着武原军反叛,他离啜罕同罗很近,不管与谁联手,朝廷都很难办。”
皇帝“嗯”了一声,觉得她担忧得不无道理,征询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闻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帝:“怎么说?”
“陆将军没有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得满京皆知,这步棋走得很妙。”闻禅还不忘顺手捧陆朔一句,“如今武原军中恐怕都以为他已经殉国,正是萧定方警惕心最低的时候。父皇不如以武原大胜为由,召萧定方入朝封赏,先设法把他留在平京,再同时派人到武原调查,这样即便被同党察觉,也不至于有兵变之虞了。”
陆朔的表情微微扭曲,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赞许,皇帝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数落道:“你还夸他,朕说过多少次不要以身犯险,我看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这回死里逃生全靠上天保佑,等养好了伤,北初,你给朕去觉慧寺里好生拜一拜佛祖。”
陆朔闷住胸腔里的咳嗽,忍气吞声地答道:“臣遵旨。”
“公主说的法子好,雪臣记下,回宫替朕拟诏。”皇帝问闻禅,“派往武原的人选,你觉得谁去合适?”
闻禅笑着推辞:“儿臣已经出了主意,要是连人选也插一手,未免太过逾越,陛下选个信得过的人就是了。”
皇帝看向裴如凇。
闻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