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奉命前往兆京探察太子病情的宦官返回平京,向皇帝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事情始末:太医院脉案记录太子是外感风邪,神劳多虑,以致夜晚不能安睡,太医开了些安神养心、扶正祛邪的药方。然而宦官找东宫近侍一打听,却得知太子其实只是普通的醉酒,虽然对外宣称卧病,但行动如常,能吃能睡,并没有生病的迹象。
皇帝:“……”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片刻,气得嗓音都在哆嗦:“他简直、他简直是……”
梁绛赶紧给皇帝奉茶,把那可怕的几个字摁了回去:“陛下息怒,太子一向听话懂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那就去查!是谁教唆太子装病的。”
那内侍惶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梁绛,不知该不该领命。梁绛赶紧应下:“是,奴婢这就安排。陛下,气大伤身,龙体要紧,您千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啊。”
他使了个眼色,那内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偌大书房只剩皇帝与梁绛二人。
“太子人大心也大,已经学会用这种下作法子来哄骗朕了。”皇帝将一本奏折甩到案上,冷笑道,“他这是为了配合苏利贞和贤妃,着急催朕回京。看见朕赏赐越王,他们一个个的,心里都像长草了似的。”
梁绛低着头,后背紧绷,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死死地闭住嘴,一声未吭。
皇帝无声睨了他一眼,对他的谨慎还算满意,阴沉地吩咐:“派两个细致的人,去给朕一五一十地查清楚了,是谁在背后给太子出主意,不要让外人知道。”
梁绛躬身:“奴婢遵命。”
苏利贞左等右等,三番五次提起回京的安排,可皇帝偏不买账,每次都用“下次再说”含糊过去。他起初怀疑是闻禅在背后搞鬼,可没过多久,贤妃突然递出消息——四月二十四是许昭仪的生辰,皇帝已吩咐宫中各司局筹备起来,届时将在平京大宴庆祝。
这是何等的荣宠!
为了宠妃竟连太子的病都不顾了,皇帝到底是多不在意太子,还是根本就信不过他们苏家?!
苏利贞接到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当天唇上就起了两个泡。他一边喝着去火的药茶,一边还要派心腹赶回去安抚太子,嘱咐他千万不要流露出怨怼之意来。宫中贤妃更是气得泪流不止,一夜未眠,第二日就宣了太医,称病不起,将筹办宴席的差事推给了淑妃和德妃。
贤妃位在其他妃嫔之上,执掌后宫大权,皇帝因她是太子生母,往日对她颇为尊重,可这次听见她生病,甚至连问都没多问一句,只命二妃用心准备,便将此事轻飘飘地一笔揭过。
男人心狠起来,管它是山盟海誓还是孩子亲娘,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比翻书还快。贤妃这病原本半是气得半是试探,这下子终于心如死灰,顿时“病来如山倒”,彻底起不来身了。
公主府中,程玄向闻禅回报宫中消息,不出意外看见了公主一瞬间的空白表情。
要说许缨络这个人,与她为敌时偶尔会有种天外飞来一脚的莫名无力感,但做盟友的话,只要一想到对面仿佛吃了苍蝇的表情,就会忍不住暗觉爽快。
“去库房挑件礼物,等许昭仪生辰时送进宫去。”闻禅想了想,又补充道,“礼物要贵重些,但别太张扬。”
程玄就像个省心的大管家,面对公主这种看似笼统实则刁钻的要求也能面不改色地“嗯”,又道:“今日宫中赐下两把沉香扇,金银碗一对,鲜果一篓,殿下要过目吗?”
“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有赏赐,是什么缘故?”
程玄道:“听宫中内侍说,是陛下昨日游赏鹤望山,命翰林待诏画的山水折扇,共得了二十把,诸王及殿下各两把,朝中大臣各一把,其余的都是添头。”
“知道了,先收起来。”
程玄犹豫了一下:“殿下不留着用吗?”
打水漂还要听个响儿,御赐之物看都不看就收进库房落灰,不大像是公主平时的作风。
“夏天还远呢,”闻禅的目光落在壁上悬挂的古画上,一瞬间流露出笑意,轻得好像幻觉,“再说我也不缺扇子用。”
御赐的山水她看都懒得看一眼,一幅梅花山茶雪雀图,有那么好笑吗?
还是说她的笑意,根本就是因为想起了某个人呢?
程玄识趣地没有多话,自行下去收拾东西入库。
闻禅坐在书案前,指尖规律地轻叩着桌面,在心中默默盘算:时间她已经争取到了,接下来就等裴如凇的消息。算日子他们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了武原。其实上辈子裴如凇在固州前后加起来有五六年的时间,真论起在边境处事的经验,他比陆朔强多了。闻禅理智上知道应该相信他,但今生变数太多,前方一切看似已知,底下却潜藏着未知的汹涌暗流,就怕他过于轻信前世的经验,反而在阴沟里崴了脚。
闻禅正出神,屋中的光突然暗了下去,她小小地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黑披风像羽翼一般垂落,乌鸦倒挂金钩,停在她的窗前:“早,殿下。”
“早,蝙蝠。”闻禅礼貌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蝙蝠,”乌鸦强调,“我今天是喜鹊。”
闻禅点头:“好的,蝙蝠。”
乌鸦:“……”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闻禅这个普通人到底没能瞪过野生野长的夜猫子,疯狂眨眼缓解酸痛,率先退让:“行吧,喜鹊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乌鸦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摸出来一根三寸长的竹筒,正要往嘴上叼,假装自己是个吉祥的信使,闻禅赶紧喊了声脏,从桌上抄起一块茶饼扔过去。乌鸦精准地凌空叼住,将信筒丢进她怀中,心满意足地翻回房顶吃点心去了。
养鸟真是要眼疾手快啊。
闻禅看着落在身上的信筒,可能是心理原因,总觉得上头沾了谁的口水,轻轻“嘶”了一声,隔着衣袖小心地拈起,扭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轻薄信纸。
字迹很小,写得有点潦草,但闻禅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的手笔。
武原都督萧定方罪状属实,武原军内部发生小规模叛乱,被裴如凇联合其余守将镇压,眼下武原郡形势暂且平稳,除了向公主报平安外,已另派快马赶回平京,同时将消息送呈皇帝。
深夜,云芝殿内,皇帝案上摊着从武原传回的密折,面前跪着从兆京回来的暗探。
“启禀陛下,如今常伴太子身边、为太子出谋划策之人,是谏议大夫苏燮之子、现任东宫太子舍人苏衍君。”
“又一个姓苏的。”
皇帝眼底倒映着跃动的烛火,笑意令人全身发寒:“真是树大根深啊。”
第51章
意外
第52章
禁军围住家宅时, 萧定方还在与召来侍宴的歌伎们调笑,喝得脸膛发红,醉醺醺地指着对方大骂:“张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 老子乃徐国公、武原都督, 我女儿是德妃!陛下待我都客客气气的, 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抓老子!滚!”
人群分开, 露出一张寒霜般的脸,神武军飞骑营都尉卫云清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摆手道:“带走。”
训练有素的禁军从身后冲出, 在歌女的尖叫声中飞速将他掀翻在地,捆住手脚塞严嘴巴, 绑成一头待宰的年猪,囫囵塞进了马车里。
等到了云芝殿, 看见面沉似水的皇帝,萧定方的酒劲才稍微醒过来一点,呜呜地挣扎求饶。皇帝示意侍从拿走他嘴里的布团, 萧定方立刻嘶声喊冤:“陛下!臣一向安分守己, 不知犯了什么过错, 要被他们这样羞辱!”
“你不知?”皇帝气极反问, “徐国公,你敢用九族起誓,这辈子一件对不起朕的亏心事都没做过吗?”
萧定方喊声一顿, 双目通红, 沙哑地道:“陛下, 臣一辈子在沙场上打滚, 性情粗疏,不善言辞, 但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敢有负君上!”
可皇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厌烦的神情就好像他说的不是忠心剖白之语,而是当着皇帝的面放了个屁。
这时梁绛入内,轻声细语地禀告道:“陛下,公主来了。”
“宣她进来。”
萧定方悄悄竖起耳朵。他倒还不至于幼稚到以为公主是来替自己说情的,但也没觉得闻禅能定他的生死。虽曾听说那位公主颇有手腕,但对于视女人如玩物的萧定方而言,他打心眼儿里就不信一个年轻姑娘能有什么城府——无非都是旁人为了迎合她的虚荣心,强行吹捧凑趣罢了。
同时进殿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掠过他身边,以萧定方五体投地的姿势只能看见鞋子:一双是象牙白云头履,一双是没有纹饰的黑色官靴。
男人?是驸马吗?
“儿臣参见父皇。”
紧接着,一个熟悉得如同地狱回响的声音在萧定方耳边炸开。
“臣陆朔,参见陛下。”
萧定方霍然抬头,死死盯住陆朔,眼角几乎要瞪出血来:“你没死!”
陆朔很有礼貌地冲他颔首致意:“多谢徐国公关怀,托您的福,没死成。”
萧定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皇帝对他道,“这回当着陆朔的面说吧。”
“臣、臣……”
萧定方所有的酒意都随着后脊梁骨的冷汗飞了出去,“臣”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煞白地伏地颤抖,半晌勉强道:“臣一时糊涂……”
这话终于点着了火药,令皇帝陡然暴怒,劈手将折子摔在了他脑门上:“你糊涂?你通敌叛国的时候心里可明白的很!朕让你守边,你就差直接把武原卖给外敌了!谎报军功,排除异己,把朕的大军养成了你的私兵,要是朕没发觉,过几天你是不是就该带人进京摘朕的脑袋了!”
暴戾的怒喝回荡在金殿中,甚至带着隐隐回声,陆朔和闻禅怕他气狠了,赶紧劝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萧定方涕泗横流,在皇帝盛怒之下不敢争辩,只会连连磕头,口中不住告饶哀求:“臣不敢,臣不敢,陛下息怒……臣罪该万死……”
他是两朝老臣,当年为平定北疆立下过汗马功劳,皇帝刚登基时,全靠这些重将稳住边防,心中多有旧情,如今看他那样子,又是可恨又是可怜,心中酸痛难禁,脱口问道:“朕这些年曾薄待过你、辜负过你们萧家吗?你堂堂徐国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朕对你寄予厚望,委以重任,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萧定方失声痛哭,“陛下,臣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疾病缠身,没几天可活,臣愿献出所有家产,只求陛下看在臣往日为国尽忠的份上,给臣留个善终吧……”
皇帝发狠骂道:“你当初做下那些事时,怎么就没想过今日!”
萧定方哭得哽咽难言,闻禅见皇帝眼眶也红了,怕他在这个关头突然又犯起心软的毛病,在一旁轻声提醒道:“陛下,国有国法,徐国公的罪过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现在就考虑将功抵罪未免为时过早,还是先派有司鞫验,查明罪状公诸天下,再说裁决之事吧。”
萧定方哭声一哽,心中暗骂公主坏事,可皇帝竟然真肯听她的话,掩面忍过泪意,叹道:“罢了,罢了。”遂命传早已候在殿外的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官员进来,吩咐道:“三法司轮番鞫验,务必查清罪行,不得隐瞒。念在徐国公有旧功于社稷,莫要叫小吏狱卒詈辱了他。”
“陛下!”萧定方惊慌失措地在侍卫手中扑腾,急声高呼,“陛下!求陛下饶臣一命,臣愿戴罪立功,求陛下开恩……”
哀求声渐至不闻,殿中重归寂静,皇帝叹出了连日来不知第多少口气,朝闻禅道:“这次萧定方伏法,全靠你定计谋划,还有驸马在武原查访罪证,及时平息叛乱,处置得当,也是大功一件,你的眼光果然没错。朕已命人传旨褒奖,等他养好了伤回朝,再论功行赏。”
闻禅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养伤?他受伤了?”
皇帝蓦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赶忙找补:“这……没事,你先别着急,军中难免有些磕碰,只是些皮肉轻伤,不严重,已经快要痊愈了。”
闻禅点了下头,没再追问什么,但皇帝和陆朔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的脸色掉了下来,后脖颈一阵发寒,赶紧转移话题:“北初的伤势怎么样了?”
“多谢陛下关怀,已快要痊愈了。”陆朔道,“眼下武原正是缺人的时候,等武原都督伏法的消息传出去,臣担心外族会趁虚生事,因此想尽快动身赶回武原,请陛下恩准。”
皇帝思量片刻,点头首肯道:“你有这份心,就已远胜旁人了。”
“从前朕将你安置在武原,是觉得武原最安全,可如今看来,却是朕错了。眼下武原动荡,朕这回再派你去,全因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陆朔一揖倒地:“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经此一遭历练,正是‘疾风知劲草’,”皇帝欣慰地勉励他,“你有勇有谋,长于武略,是将帅之才,日后功业必不逊于乃父。”
陆朔:“谢陛下……”
他谢到一半,忽然发现皇帝正偷偷给他使眼色,于是这位将帅之才很懂事地说:“臣到武原后,一定彻底整顿军中风气,派人严密护送,保证让驸马安然无恙地回京。”
皇帝:“好,好,你办事一向可靠,有你这话,朕也能放下心了,是吧阿檀?”
闻禅面无表情地看了陆朔一眼,用冰凉的语气漫不经心地敷衍道:“嗯,是吧。”
陆朔:“……”
皇帝:“咳咳……”
陆朔赶紧道:“陛下若无别的吩咐,臣等便先告退了。”
好歹给皇帝留了点喘息余地,二人出了云芝殿,陆朔觑着公主的脸色,一时心想公主情绪波动的这么明显,看来对驸马用情很深;一时又怀疑她平时看着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会不会是故意演出来糊弄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