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纪家是什么时候来的呢?”老郑又问。
“三年前吧。”灰衣大娘道,“纪家宅子原本是我表侄女的婆母的舅表弟的宅子,他本是生意人,在南方赚了点钱,家里置了宅子。后来不知怎么的,全家人都搬走了,宅子说留给纪老爷。纪家来的那天是晚上,夏天夜里热,又有蚊,那阵儿我天天出来乘凉,就见着纪家来了几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来了。那一车一车装的全是箱子,一个箱子要四个大汉抬呢…”
“对对对,就是三年前!”蓝衣大娘也想起来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外甥之前在济阴南边的洪泽湖边打渔,后来出了那件事儿,济阴死了不少人,我外甥逃命回来的。纪家就在他前头两三日的晚上来的…”
老郑一听,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地往外冒。
“大哥怎么了?”灰衣大娘羞答答地递了帕子过来,“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快擦擦…”
老郑用袖子胡乱地一擦,笑着说:“不用了妹子,我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老郑说着又去拽骡子,怎么拽都拽不动,低头一看手,正哆哆嗦嗦地,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
老郑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总算恢复了一些,于是牵着骡子往回走。
他回了面馆,也没那闲工夫将骡子牵回去了,怔怔地来到酒肆。
郝赞正趴在柜台上呼呼睡大觉。
老郑进来推了他一把。
郝赞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见是他来,问:“什么事?”
“你别睡了。”老郑怔怔地道,“别去找小芙,也别动不动再去纪家了。小芙说得对,你没事儿少诬赖人。你家就你跟你那老娘,乱说话没准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郝赞的困意立马没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你这老东西,怎么就这么听小芙的话?她跟你说什么了?”
老郑摇了摇头:“我没去找小芙。不过我差不多知道她为什么不回来了。”
“为什么?”郝赞真的懵了。
老郑抬起头,道:“三年前,咱们大魏跟大齐打起来,死了好些人。纪家是那个时候逃过来的,小芙的娘也是死在那时候。你说,她娘的死,会不会同纪家有些关系?”
第53章
箕壁翼轸(一)
郝赞愣了一下,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三年前出了那样的大事儿,济阴死了那么多的人,小芙的娘也正是那时候没了的。都说纪家的钱来路不正,没准儿就是发的国难财!小芙母亲病死,又家道中落,峄城又突然来了这样豪富的纪家,这不就对上了嘛!
小芙多好的姑娘,她才不是那种嫌贫爱富攀高枝儿的人!
郝赞想起小芙今日不同于往日的严厉神情,顿时便想通了——如果她真是来找纪家寻仇的,那么搭上纪伯阳这条线再好不过了!纪伯阳算是纪家唯一有良心的人,小芙跟着他能吃香喝辣不说,没准人还能做她想要做的事。
郝赞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
“我就知道!”他兴奋地说,“小芙肯定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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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念小芙的不止有郝赞,还有宇文小将军。
他一上午将纪府搜了个遍儿,连犄角旮旯也没放过,愣是不见小芙。这么大的姑娘,能藏哪儿呢?
他打算将手头的事做完再去找小芙。
宇文渡押着人敲了敲门。
碧圆过来开门,见又是他,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宇文渡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遭人嫌弃,抬手攥着绿珠的胳膊肘将人拖了进来。
绿珠进了屋,脚底下的触觉猛然变得软涩,脚尖被阻滞,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又羞又臊,这才发现屋里铺着波斯毯,烫金的花面带着丝丝香气。
这样的毯子垫身子底下睡觉都香,却总有人拿来踩脚底下,可见富贵也择人。
“南津,怎这样粗鲁?”绿珠听见头顶上有人说话,明明是温文尔雅的沉稳声调,听起来却像是站在山尖上同人说话似的,叫人觉得有距离,不舒坦。
绿珠抬起头,入眼便是一张标致极了的脸,五官脸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眼里聚着神,一看便知道不是一般人。
“瞧,盯着瞧吧。”站在一边的婢女冷笑,“待会儿剜了你的眼珠子就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了!”
绿珠这才知道自己碰上了大人物,忙又将头低了下去。
“不打紧。”景王朝清清摆了摆手,问宇文渡,“这又是谁?”
宇文渡拱着手道:“三年前济蕲一战济阴全军覆没,有个叫潘豪的校尉带着女儿提前逃出济阴。臣当年恰好路过兰陵,曾见过潘豪和他的女儿。”宇文渡说罢,指着绿珠道,“臣不会看错,就是此女无疑!她如今藏匿于纪府之中实在可疑,臣是为护佑殿下而来,自然不能掉以轻心,索性将她拿下交予殿下处置。”
绿珠听后,一张脸变得煞白,浑身抖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权势,这就是威仪,轻飘飘地一句话,她就有可能命丧这张细腻又冰冷的地毯上。
宇文渡说得没错,她爹是在战前便带着她逃离的。来了兰陵后整日郁郁,酒瘾也越来越大。喝酒误事,最后被人骗到赌坊输了好些钱,折了一条腿,也折了女儿潘绿珠。
景王饶有兴致地哦一声,随后放下书本走下榻。
一双纯白革靴出现在绿珠眼前,丝尘不染,同她脏兮兮的袖口形成鲜明对比。
绿珠自惭形秽地收了手,又听头顶上的人开口:“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哪里找的遣回哪去,不必管她。”
“可…”
“青檀泉一事办得如何了?”
宇文渡正欲再说,却被景王一句话堵了回来。
宇文渡无法,只得将绿珠带了出来。
绿珠捡回了一条命,却也知道一件事——景王放过她,并不代表宇文渡也会放过她。
果然,宇文渡将她推到院子里,按着刀冷冷问:“你辗转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绿珠面上的血色还未缓上来,见他正狠狠地盯着自己,眼睛下都露了白,吓得又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我没有目的。”绿珠忍着泪意说,“我跟我爹来兰陵后,他就天天喝酒,叫人骗去赌坊还打断一条腿。我是被赌坊卖到七夫人那儿,又跟着她来的。我爹在那年冬天就死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信您可以去问七夫人,她知道我来历。”
七夫人…
一说起七夫人,宇文渡便想起那两团白白的肉,晃悠得人眼睛晕,还有浓烈的脂粉气。
俗!庸俗!
宇文渡自然不会主动去寻那个晦气。
景王都发话要将她遣回,他能将她怎样?还能杀了她以绝后患不成?
“算了,你走吧。”宇文渡说罢便离开去找小芙了。
如果他能再多问两句,就能从绿珠嘴里得知小芙的下落。
可惜,他没有。
缘分就像沙里淘金,有时就在眼皮底下,却极难寻到。
绿珠刚回了院子,七夫人身边的兰心便叫住了她。
兰心见她好端端的,衣裳上还沾了点儿泥土,脸色总算没有那样臭了。
“夫人叫你过去呐。”兰心在廊下斜着眼儿看她。
绿珠没说话,绕过她就要过去。
兰心一把拉住了她,“嗳?我好心同你说一声,你怎么不理人?”她手下使了点儿劲,这个力道掐人最疼。
绿珠却当没事人似的,点点头说:“谢谢你,我这就过去。”
兰心一下便泄了气。
绿珠这丫头一直是这样子,无论她和兰香怎么欺负她,她都是这么一副不咸不淡的态度,好像皮不是她的肉也不是她的一样。
兰心讨了个没趣儿,索性放她过去了。
绿珠来到七夫人门前,隔窗见七夫人正坐在榻上看首饰。
这才是那个最难对付的。
绿珠拂了拂袖子便走进去了。
“夫人。”绿珠弓着腰缩着肩站在她跟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七夫人斜着眼睛打量绿珠。
主仆一路货色,七夫人跟兰心都有些斜眼瞧人的毛病。
这样的毛病却也不是生来就有的,从前哪怕一介农夫呢,也总觉得高她一等,瞧她时带了点儿蔑视。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一朝换了身份,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延伸在外变成了骨刺,照着外头人捅起来了。
第54章
箕壁翼轸(二)
七夫人烦心得很。
她已经有两日不曾去过前院了,不管是主楼里住着的摄政王,还是厢房里睡着的小将军,压根就没机会见着。
那卖酒的死丫头能入得,如今这烧水的臭丫头也入得,偏她就入不得。
绿珠这丫头的印象在七夫人脑海中很模糊,只依稀记得自己有一回见她靠在角落,几个婢女小厮在骂她。她也不回嘴,就缩着身子,防着别人突然动手罢了。
想起这件事儿,七夫人心头火灭了一些。
没事儿跟个丫头较什么劲,自降身份的。
绿珠心里也害怕,她不敢抬头,等着七夫人训斥。
没想到等了半天听到七夫人问:“你看到了吧,摄政王长什么样儿的?”
绿珠一怔。
她想起那张脸来,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低着头说:“奴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就是白生生的的一张脸,年岁瞧着比大公子大一些,长得端端正正的,浓眉毛,鼻梁很高,喜欢拿下眼睑瞧人…”
七夫人笑了:“普天之下谁敢平视他?连皇帝都要怯他三分,在他跟前还要矮一头叫声皇兄。能让你看一眼算是积了德了…宇文小将军将你带去做什么了?王爷还同你说过些什么话?”
绿珠摇了摇头,道:“小将军说他见过先考,说奴是来害人的,要杀了奴。王爷兴许觉得奴微不足道,没有害人的本事,叫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小将军便将奴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