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光隔窗一看,便知道打头的大红袍定然是司马阁老了。
另一人个头很高,穿着常服,她只看到个即便跪着却仍是挺得笔直的脊背。
跪着的人还要什么骨气?真是自不量力。
萧扶光想起纪伯阳的那双断手,胃里又泛起恶心,决定想法儿治治这不知好歹的小阁老。
第80章
不动如山(六)
车窗是开着的,可四角垂着白纱帘,帘上的水芙蓉被锦鲤围着,款摆间漾出一圈又一圈金色波纹。
“诸位忙于朝务,却仍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迎,孤心甚慰。今重归于朝,当与诸位共勉。”
众臣纷纷附和着他的话,又见车门被左右侍从打开,车辕上架了梯。
景王顺着阶梯走下,来到阁老司马宓跟前,亲手扶起了他。
景王收回了手,温和道:“阁老不必行此大礼。”
往日他二人不能说关系密切,只是有一层秘而不宣的婚约在,总会多关照几分。
从前郡主远在兰陵,如今进了京,又正适龄,前朝势力纵横交错,铁打的萧氏流水的朝臣,多一分助力总是好的。
景王看向司马廷玉,便见他拱手长拜:“殿下与郡主舟车劳顿,父亲与臣特意备了薄礼,还望殿下与郡主笑纳。”
司马宓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这厮怎么知道讨好起郡主来了?还提前备礼,连他这个做爹的都没发现。
司马承上前,将两个一大一小的红楠木礼盒呈上。
宇文渡眼神有些复杂,却仍是接过了,检查一番后送上銮车。
景王点头:“阁老有心了。”
“臣前几日于民间寻得一副白辰砂棋盘,第一时间便想到殿下,奈何它有百斤之重,臣担心挪动易碎。”司马宓笑着说,“若有机会,还希望殿下能够赏脸移驾寒舍一观。”
“说起来孤最近手痒得紧,待青檀泉一案交接之后,定找个时间与阁老手谈几局。”景王颔首,又看向司马廷玉,“廷玉替孤善后,孤也要好好谢谢他。”
司马廷玉再拜,神色越发尊敬,却不再开口了。
这边宇文渡将贺礼送上銮车,过了片刻,里头走出来俩风姿绰约的侍女,接过后又笑问:“哪个是送给郡主的?”
司马承道:“小的那个是阁老送的,大的是小阁老准备的。小阁老前些时日在山中打猎,碰巧…”
不等他说完,俩侍女相视一眼,将大件的还给了司马承。
“往日里二位殿下将郡主捧在手心里照顾,同饮露水长大的有什么区别?”碧圆冷笑道,“如今倒好,见了一双血手,回去后几日不曾进食,夜夜做噩梦…小阁老送的东西,我们郡主可不敢再收了!”
宇文渡的嘴角扯出一丝笑,看向司马廷玉,却见他面朝景王,并不曾看过来。
拒礼不收是很下人脸的行为,司马承又解释:“当初卑下便说,请郡主回避,郡主要看,卑下也不敢拦。”
言外之意是自己劝过,郡主不听,非要看。
过了片刻,司马承见那朵金芙蓉窗帘后的人影动了动。
“小阁老点名要送我东西,我不拿不看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里头人道,“只是当时未料一代名辅之后竟会如此残忍粗鄙,着实吓了一跳。这次又要送什么?人头?断手断脚?唔,可不敢要了…”
司马承还想再辩解一二,里头的侍女探出了半个脑袋,朝他翻了个白眼,将车窗“啪”地一下关上了。
景王和司马宓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使人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承一张白脸憋得通红,只得将小阁老准备的礼物拿了回去。
他虽一句话都未说,司马宓看到后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回头再看自家逆子,面上倒没有一丝羞愧窘迫,一副“我就是干了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
司马宓压着心中怒火,寒暄客套着送景王上了銮车。
将仪仗送走后,父子俩人上了马。
司马宓看到儿子马背上的箭筒,登时明白他又打算出去疯,厉声喝道:“你同为父讲清楚,你究竟如何惹了郡主?!”
司马廷玉褪了外袍,松松地扎在腰间,一边卸冠一边道:“摄政王去拿纪家罪证,有一主一仆跳崖逃生,我不过让司马承将他们杀了,将人头送给王爷而已。顺带砍了一双手送给郡主。”
司马宓气得眼前一黑,举起马鞭怒骂:“你个孽障!你与郡主有婚约,你作何要吓唬她!这样一来,你让郡主如何看你?!”
“婚约也是你们定下的。”司马廷玉不以为然,“她看不看得起有何区别?总之她是君,我是臣,一辈子都要看她脸色。”
司马宓再怒斥:“你若将这门亲事搅黄,我亲自下场抽你一百鞭!可恨我没有第二个儿子,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这逆子!”
“第二个也不是没可能。”司马廷玉皮笑肉不笑,“姚夫人正值青春,她能为您生。只怕父亲有心无力。”
司马宓身为内阁第一人,别的爱好没有,只爱青春美人,府上纳了几个年轻妾室。
最小的姚夫人今年十七,比司马廷玉还要小上几岁。
司马宓涨红了脸,欲要动手。
然而司马廷玉却已经策马离得远远的了。
司马承尴尬地笑了笑,朝阁老一拱手后追着主人而去。
追上人后,却见主人并未再去山中,反而绕道回了城。
司马承见他不说话,自己先不忿起来。
“郡主忒欺负人!明明是她先勾搭那纪伯阳,为了一件破案子置您的脸面于不顾!”司马承说,“不过是警告一下罢了,竟当众这样拂您面子,简直是…”
司马廷玉倒是无所谓。
“小姑娘罢了,由她去。”他道,“她要没点儿脾气,我倒瞧不起她。”
只可惜了今天的那份礼,是他守了好几日才猎到的一只白狐狸。
他没舍得用箭,就怕伤了皮子,可她连看都不看就退回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这边銮车过了滩前桥,清清几个却闹上了天。
碧圆道:“小阁老一点儿都不老,开始还以为他是个老头子来着…”
“还别说,年纪同藏锋他们差不多吧?不过他…”清清边说边掰自己的眼睛,“龙眉凤眼,小心了,这种人厉害得很,肯定会欺负郡主!”
萧扶光笑出了声,问:“就这样吓人?他丑不丑?”
清清和碧圆还没说话,萧扶光又打断了她们,偏头看向绿珠:“她们偏心我,我不问她们,我只问你,小阁老长什么模样?”
绿珠想起关窗的时候瞧了一眼,回忆着道:“很年轻,二十出头,高个头,宽泛身子。浓眉大眼,眼尾向上挑,瞧着特别精神。就是打量人的时候有点儿吓人,就像猎兔子时候的鹰…”
第81章
不动如山(七)
“好,听着不错。”萧扶光说,“成不成一说,只要不是什么歪瓜裂枣拿出去坏了我名声就好。”
众人听她这话不太对劲,怎么听怎么像是男人要娶糟糠妻。
小阁老备受皇帝赏识,若没有这门亲事,本该前途无量,日后阁老退了位,他便是内阁说一不二之人。
在他们身后默了很久的景王开口:“看人不能光看面相,要与他平日行事结合作点评。”
对于司马廷玉,他说到此点到为止,不肯再多说,唯恐说多了在女儿听来是劝告。
萧扶光却说:“光他吓唬我这事儿,我便不觉得这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心也忒狠,竟将人的手砍了…”
景王目光闪了闪,忽然问:“纪伯阳的亲手将散撩丁倒进青檀泉的?”
萧扶光摇头说没有,正欲问父亲为何问这个,突然想起纪伯阳曾牵过她的手。
她一愣——司马廷玉说纪伯阳长了一双咸猪手,砍下来给她看,是想给她提个醒?
想到这里,萧扶光浑身都有点儿刺挠。
“爹爹,我不喜欢他!”她去揪景王的衣摆子,“您要是不帮我撇了这门亲,我就…”
“撇?怎么撇?”景王将衣服从她手里抽出来,“你满月时别人登门来贺,来的人那样多,偏你揪着廷玉不撒手,这才半开玩笑定下这门亲。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司马宓扶摇直上,竟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萧扶光没想到还有这层因由在,呆了好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她又开始犟:“谁记得刚出世时候的事呢?”
景王倒也不在意这个,亲事不过是他掌握内阁的一步棋。
于他而言,女儿并不是棋子,她是站在自己身后的观棋之人。
她甚至可以挪动任意棋子,她永远只会因得到太多而烦恼,却不会因为得不到而烦恼。
仪仗缓缓入了京。
因有先皇旨意在,皇帝特封锁了一条长安街道用以迎接光献郡主。
有些个人早听说过光献郡主大名,如雷贯耳,可惜不曾见过。
街道虽封了,可山人自有妙计——你能封街道,可没说要封楼。帝京四处楼阁高台,一时间竟挤满了人。
眼瞧着那辆銮车从雍门进来,长安西街的永宁寺先炸了锅。
小和尚们不念经,正从浮屠上伸着头望去,见銮车四角落着金莲花宫灯,叽叽喳喳地说着天家富贵。
大和尚过来撵人,瞧见车窗里那几张白面孔,索性跟着师弟们一起看。
清清等人没来过帝京,却也知道规矩体面,为了摄政王与郡主的脸面,强忍住了不探出头,可那双眼睛却止不住地往外瞟。
这里是永宁寺,帝后常来此礼佛,有些高官甚至贵族看透了红尘俗世或者日子过不下去的,都愿意来这儿出家。男永宁女长秋,北边还有个长秋寺,那是女眷出家的地儿,现在成了庵了。
永宁寺有座浮屠宝塔,绿珠等人瞟了好几眼都瞟不到顶。
过了永宁寺,长安西街还没行到三分之一,街道虽清过,可商铺挪不动,甚至有两侧阁楼直接架起了天街,红黄灯笼高悬,一眼竟望不到头。
灯笼上除了小人,还写着字,姑娘们看到“胭脂铺”总会格外上心,心底暗暗记下了这家。可再行几十丈,数数竟有四五家胭脂铺,着实令人眼花缭乱。
清清与碧圆心说帝京真好,仅是一片长安街,就这样繁华。如果是在铜驼街,又不知是如何盛景。
萧扶光看出了她们的期盼,挑着眉说:“铜驼街是别想了,皇帝都不封那条街,咱们要是打那儿过,我头一个被抓进宫治个大不敬之罪。”
这仨人才不再想了。
仪仗进了城反而快了几分,没用两刻便到了景王府。
王府门前跪了一圈儿人,听到车轱辘声音后屁股撅得更高,脸埋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