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敏是什么人,司马廷玉也十分清楚,于是点头道:“继续说。”
司马承又道:“郡主面子大,可面皮儿薄,你俩有婚约在,加上您先前拿纪伯阳给了她一个下马威,郡主现下定是羞恼得很…”
司马廷玉十分明白,单看昨日在宫中时萧扶光的态度便知道,她眼下心里还带着气儿。
在司马承看来,郡主有气性,又聪明,在峄城那种地方设伏,吃不饱穿不暖地过了仨月,足以见得其能屈能伸。光这还不算,连模样身段也是万一挑一,就没一个男人不爱的。
可司马廷玉却说她“出身太高,齐大非偶”。
好嘛,敢情出身高还成了缺点了?
可同宗室的婚约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得人家先开口,他们这边还要主动请罪,等宗室领了这份情,婚事才能作罢。
可景王需要内阁,内阁也需要一位实质的掌权者——六年前皇帝继位十分仓促且不合理,加之其醉心修道,内阁并不愿服从于他。
综上所述,光献郡主嫁给小阁老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如今郡主那边有意思,司马承觉得这是她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这是想要找个台阶下呢——郡主都不计前嫌,小阁老作为男人,自然得面子。
于是司马承拼了命地拱火:“光献郡主是什么人?在魏宫,她开口比太子开口还要管用。姑娘家嘛,面皮都薄,您先前吓着人家,她之前才会冷面相对。郡主是聪明人,知道利害,属下认为这次是郡主这是借着那瓠瓜同您示好。”
司马承唾沫星子乱飞,分析得头头是道。
然而一转脸,座位上的人却不见了,也不知是何时走的。
司马承双肩一怂——反正他把话带到了,行与不行也不关他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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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小冬瓜也得了信,喜滋滋地回了萧扶光的银象苑。
过了花门,便见萧扶光迎面而来,水蓝绸褥带着同色罩纱破裙,瞧得人清清爽爽。
小冬瓜赶紧上去,龇着牙道:“郡主,奴打听着了。小阁老这人忒内秀,瞧着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可背地里头见天儿盯着您的动静!”
萧扶光也一脸的古怪。
“他?盯着我?”萧扶光一脸吃瘪的神情,“再胡扯我就扯你嘴了。”
小冬瓜将司马承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末了还道:“先头您进宫遇着他,那可不是偶遇,分明是他故意的!什么万清福地写大字儿,那都是虚的!王爷叫他照顾您的时候他已经进宫啦!”
萧扶光眉心拧起,险些被这两句话搞出心病来。
“司马承真是这么说的?”她简直不敢置信,“小阁老办事凶狠,模样比手段更狠,怎么他到你们嘴里我听着就这么恶心呢?”
何止恶心,简直要恶心坏了。
“郡主说得不假,可恶心也分好几种。”小冬瓜继续谄媚,“譬如那燕窝,恶心归恶心,可它大补不是?郡主想补了来一斤,不想补让膳房将它撤下来,这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小冬瓜来自宫廷,奉承人是高高手。
萧扶光听得很是受用,细琢磨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司马氏对她父亲有用,她避不开这层关系,哪怕再讨厌小阁老呢,眼下却还是要忍耐一番。
目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救出中贵人韩敏,其次便是调查阿寰身世。倘若真如周尚书所言,阿寰并非皇帝所出,那么周木兰肚子里的孩子至少便能保住——既非皇室血脉,是男是女便都无所谓了。
眼看着郡主脚踩着鼓墩上了车,小冬瓜赶紧撤了墩子,摁着车板不让走。
“你说得对,想不想吃是我的事儿,可我得有才是。”萧扶光捋了捋裙摆,扭头看向他。
小冬瓜嘿嘿一笑:“您是主人,小阁老就是您家的长工的儿子。吃还是扔,最后都是您说了算的。”
“大蒜味儿冲,我才不嗦呢。”萧扶光哼道,“所以主子叫你去打听,你倒听媒人唱戏去了?你瞧瞧你那样儿,就差脸上长个痦子了。”
小冬瓜又笑:“这不打听着了嘛——小阁老有心,您就是半夜三更去也能‘碰巧’见着他值夜,所以您呐,避不开。”
萧扶光一手撑在窗边,另一手出来扬了两下,胳膊上的镯子臂钏碰得叮当响,“快滚快滚,别耽误了我进宫打探你干爹。”
小冬瓜听了十分高兴,闪到一边大声喊:“恭送郡主!”
酉时入宫,算不得早,来时必逢宵禁。
只不过萧扶光与别人不同,她享有先帝赐下的种种特权,一切加之于常人的规矩却束缚不得她。
魏宫分南北两座宫城,太极诸宫在南,掖庭在北,中间隔了永巷和建春门大街。
万清福地在南,她要去掖庭便不用再去道观拜见,这也是为什么天色已晚萧扶光却依然敢大着胆子进宫的缘由。
到了建春门,自然无人敢拦,上报一声便入了掖庭。
几位掖庭丞来拜,她稍稍一问便知晓了望朱台所在之地。
望朱台在掖庭西北角,是一座废弃许久的宫殿。皇帝刚继位时,将府邸诸位如夫人带进掖庭,其中便有一位姓虞的夫人封嫔后住进望朱台。
这位虞嫔出身一般,模样也算不得顶好的,亦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她没什么朋友,进宫后第二年便香消玉殒。
望朱台本就是个偏僻地儿,虞嫔死后时而有宫人说这处闹鬼,久而久之掖庭便也放着不管了。
除却小冬瓜所说的吕大宏认的那个干儿子,如今的望朱台已经没人了。
第94章
鲸鲵遍野(十)
萧扶光到时已是日暮西山。
北宫之北有高楼,角落的宫院内,一座红楼拔地而起,在暮光照耀之下,瓦檐亮成一片霜色。
萧扶光来到宫墙下,看了好一会儿后才仰着头问:“那是哪座宫殿?”
“重阳殿。”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出声。
萧扶光转过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青灰袍子的年轻宦侍。
她眯着眼打量,二十出头,中等身材,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惜哉一对颦眉,天生忧容,不是旺主的材料。
男子该当有一双剑眉,精神瞧着便足,就像…
萧扶光摇了摇头,将那挨千刀的小阁老的眉眼从脑中甩飞了。
那宦官抄着袖子走到他跟前,拜了一拜,指着重阳殿道:“因日间最后一缕光会停在此处,又用的赤砖,登楼能看到太阳,所以这个地方叫‘望朱台’。”
“倒是个阳气充足之地。”萧扶光转而问,“为何总说这里闹鬼?”
年轻宦侍笑了一笑,萧扶光这才发现他倒是唇红齿白,心道这模样放在宫中的太监里的确清秀过人,难怪吕大宏那厮会动歪心思。
“这世上哪有鬼。”那宦侍看着她道,“即便有鬼,那也是人心里有鬼。稍有动静便会联想起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宫里头腌臜人多了,一个说有鬼,此后人云亦云罢了。”
“你这人,有点意思。”萧扶光笑道,“你叫什么?”
那宦侍又拜:“奴姓金,单名一个‘璘’字。”
“金璘…金璘…”萧扶光反复琢磨这个名,随后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太大,你命格怕是压不住。”
金璘苦笑:“的确压不住,不过此名是德高望重长辈所赐。家道中落后,便是想要重新取名也再难觅比他更有声望之人。”
萧扶光觉得更有意思了。
“金是关外来姓,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萧扶光想了想说,“我只想得出一位——金廷美是你什么人?”
金璘跪道:“是奴二伯。”
萧扶光仔细瞧了他几眼,道:“金廷美是赤乌年间御史,陛下继位后,他获罪入狱,累及族人…你当时只有十五岁吧?”
金璘跪而不语。
“那你可真倒霉。”萧扶光道,“哪怕十六呢,同家人死在一处也比进宫好。”
金璘低着头道:“死人有死人的尊严,活人也有活人的路要走。”
萧扶光笑了。
“你这人不赖,我挺喜欢。”她又说,“我赐你个名,你愿不愿意?”
金璘没说话,可那姿态却摆得恭恭敬敬的。
“好,很识时务嘛。”萧扶光绕着他转了半圈,道,“你姓金,名里不能再带玉了,叫‘小砂’好了,‘金小砂’,名字越贱越好活。”
他磕头道:“小砂谢贵人赐名。”
萧扶光又问:“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人?”
“奴也曾远远瞧见过平昌公主,她是没有您这份气度的。”金小砂抬头,“这时候在宫里还能来去自如的还能有谁?定是郡主了。”
萧扶光伸手将他扶起,“我怎么听着你一早就在等我了?”
金小砂虽进宫有五年多,棱角也被磨平了,可骨气都还在。
“奴一直在等人来,就是一直没等着。前三年的时候等的是景王殿下,可后来便想清楚了,殿下怎么会注意到望朱台的一个奴婢呢?倘若我去找,还没近身,怕是就会将我当做刺客杀了。后来两年,心气就平了——该来的一定回来,或早或晚罢了!”
“你倒是通透。”萧扶光道,“有点儿晚,可是叫你等来了。你放心吧,只要替我办好了事便放你出宫享荣华富贵。我从不画饼,你得信我。”
金小砂看了看望朱台,摇头道:“奴不想要荣华富贵。”
萧扶光觉得这人更加奇怪。
“不要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她问,“倘若要为你二伯翻案,这怕是不太可能。那是陛下继位后办的唯一一件案子,这个节骨眼我去翻案,不是等同于打陛下的脸?”
“奴怎可能让郡主为难呢?”金小砂摇头,指着望朱台道,“这里曾住过一位嫔御,郡主听说过吗?”
萧扶光颔首:“听说过,那位进宫第二年冬就死了。”
金小砂嗯了一声,双手请道:“郡主愿不愿意进去看看?”
最后一丝暮光躲闪而走,夜幕已降临。
萧扶光理了理衣裳,将头顶宝梳摘下重新梳好插进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民间有说法,亮出印堂便能不惧百鬼,尤其是长得白的人,效果更佳。
金小砂在前引着,她跟在后面进了望朱台。
望朱台地方不大,除却那座登高楼台,便只有一座重阳主殿。重阳殿与楼台之间种了一棵金枫,这个时节竟也有了黄金叶,十分罕见难得。
虽说只有金小砂一人在此,望朱台里里外外却是干干净净的模样,院内一棵杂草也无,足以见其用心。
“好地方!”萧扶光仰头看着金枫树赞叹,“八月十五在这棵树下赏月再好不过了!”
金小砂的眼神黯淡下来。
“从前虞嫔也如郡主这般想的。”他指着萧扶光脚下道,“那年八月十五,她就在这儿摆案小酌…”
萧扶光咽了咽口水,默默地远离了刚刚的位置。
“她是怎么死的?”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