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砂没说话,只是带着她进了重阳殿。
重阳殿内漆黑一片,金小砂却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烛台,将灯点燃。
昏黄的烛光下,空荡荡的大殿更显阴森。
有风拂来,萧扶光的小臂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她退后两步,正打算走出去。然而经过桌案时却被一物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她拿起桌上的箩筐,里头除了针线,还有几块缝在一处的布料,看着就像…
金小砂走过来,拿起其中一块布来小心地拍了拍,又将它捋平整了。
“这是虞嫔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做的足袜。”他轻声道。
“她有孩子?!”萧扶光十分诧异,“那,孩子呢?”
金小砂抬起头,目中满是怨忿。
“胎死腹中,一尸两命。”金小砂伸手指向万清福地的方向大声道,“都是他做的!”
第95章
鲸鲵遍野(十一)
“咚——”
万清福地内,穿着道袍的内侍们单手执槌击罄。每敲一下,念念有声。
“一生三者,天地并人;三成四者,东南西北;五之生者,金木水火土——”
“叮——”
“根于土,生于木,凋于金——”
“咚——”
“枯于火,杀之不绝——”
太极阴阳鱼上,皇帝睁开了眼睛。
他轻轻吐息,过了半晌后出声问:“什么时辰了?”
吕大宏弯了弯腰,垂首道:“回陛下,刚刚戌正。”
皇帝嗯了一声,忽然问:“今日内阁谁当值?”
吕大宏心下觉得诧异,毕竟皇帝从来不主动过问内阁之事,今儿可是奇了怪了,竟然主动问起这个来。
他忙答道:“是小阁老与陈九和、林嘉木三位阁臣在值。”
皇帝起身走出神殿,纯白道袍在月下显得尤为素净。
他抬手举灯,动静之间飘然若仙。
“将廷玉召来。”皇帝再次出声吩咐左右。
姜内臣领了旨意,看了吕大宏一眼后便匆匆离去。
吕大宏挑着莲花灯替皇帝引路,生怕暗影盖住这位人间谪仙的光华。
“平昌与皇后是下个月回宫?”皇帝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平昌今年多大了来着?”
“公主是丁亥年生,比太子殿下小一岁,今秋就十六啦。”吕大宏忙答,“公主金枝玉叶,是奴等自幼时便看她长大的,想想年末就要出降,这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吕大宏说着,用空着的那只手佯装拭泪。
“她是朕的骨肉,朕又何尝舍得。”皇帝轻叹一声后道。
吕大宏哎了两声,又说:“真要说起来,光献郡主婚期倒比公主要早些。奴听说日前王府已经开始采买云贵珍木,就为了替郡主打造妆奁用。”
“扶扶是皇兄与谢妃爱女,先帝亦爱她。”皇帝点头,“就连朕也喜欢她身上那股灵气,真个儿掌上明珠。倘若平昌有她一半就好了…”
孩子们之间,最怕比较。吕大宏忙提起另一件事儿来转移话题:“今日高阳王来过,说是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外孙女,想择个吉日认亲,特来请示陛下。”
先帝无手足,高阳王是先帝堂兄,同高阳王妃斗了一辈子,说外头没人谁都不信。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老头儿居然能捂这么严实,一脚踏进棺材的时候将外孙女寻回来了。
皇帝到了书房,这才点头:“可以办,这件事不用特来过问朕。不过…怎么这样一把年纪突然将人找回来了?”
吕大宏松了一口气,笑着答:“早些年高阳王偷摸地在外头生了个女儿,高阳王妃自然容不得,偷偷查了二十多年,最后竟找着了高阳王与外室所生之女,那位却已经嫁人了。王妃寻个由头将小夫妻俩打了个半死不活,吊了几天的命就撒手去了。幸而他们的女儿当日跟着奶娘出去看花灯,就这么逃过一劫。现在找回来了,把王妃气得嘴歪眼斜,险些背过气儿…”
皇帝听了也是唏嘘:“有这种正室自会家宅不宁。”
吕大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说皇后,毕竟皇后善妒,明里暗里弄死了北宫不少嫔御。
就连那望朱台,现在还在闹鬼。每次他想去看看那小金璘,大老远地看到望朱台的瓦檐就觉得瘆得慌。
吕大宏本就是个阉官,干不成事,再加上小金璘见了他就干爹长干爹短的,索性歇了心思了。
“正室身份摆在那,若是没有王妃,高阳王后宅指不定是什么样儿呢!”吕大宏猫着腰为他斟茶,“皇后娘娘不也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宫内就是有妖魔鬼怪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皇帝抿了口茶,没说话。
此时姜内臣在外禀道:“陛下,小阁老到了。”
司马廷玉进来时,皇帝免了他的礼,并吩咐道:“还有两章经未抄完,听说今日廷玉你当值,便将你召来了。”
司马廷玉拱手道:“臣遵旨。”
君臣又客套了两句话,皇帝便打发他去抄经:“朕昨晚神游太虚,于幻境中得一良方,打算去炼制一炉丹药。你先去万清福地罢。”
司马廷玉眸中有光一闪而过,旋即便告退。
吕大宏瞧见小阁老出去了,心里头急得要死——他跟姜太监是死对头,这下姜崇道得了两次替小阁老挑灯的空儿,不知道说了多少的奉承话!
事实果然如此,姜崇道小心翼翼地为司马廷玉执灯,引着人朝万清福地的方向走。
姜崇道伺候皇帝伺候得晚,不怎么露脸儿,这样的人倒比吕大宏讨人喜欢。
“要上阶了,小阁老仔细些。”姜崇道笑着提醒。
司马廷玉睨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炼丹要多久?”
姜崇道又笑了笑:“陛下的火候,谁能拿捏得准呢?”
说归这样说,可姜崇道挑灯的手突然顿了顿,翘起大拇指来在莲花灯杆上点了一下。
司马廷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姜公公前途无量。”
姜崇道的腰伏得更低了,谦虚地说:“伺候主君罢了,不敢肖想前途。”
说话间二人便来了万清福地。
此时已临近亥初。
夏夜高风起,司马廷玉头冠未动,发已稍显凌乱。
姜崇道指了指自己鬓发,又对他道:“抄经时无人会来打扰,小阁老自理便是。”说罢躬身行了礼,替他体贴关好了殿门。
司马廷玉进了殿中,借地面上金砖上的倒影整理。
他理好了发,正欲转身去抄经时,却看到殿中的太极阴阳鱼座缓慢转动。
阴阳极转动之间渐化四象,又突然骤停,阴极塌陷,幽深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头。
司马廷玉看清楚了人,神色由防备转为愕然。
“阿扶?!”
此刻的萧扶光却是形容狼狈至极。
她自望朱台的暗道一路摸进来,一路摸索前行,甚至听到了老鼠的响动!
好几次都要放弃,却总劝告着自己“来都来了”,她硬生生地走到了尽头。
按照金小砂所言在尽头敲敲打打几番,总算见着了地道出口。
哪想到一出来竟然撞见了司马廷玉?!
萧扶光咳了两声,见着认识的人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谁允许你唤我小名的?咳——咳咳——”她刚端起架子来,却被呛得咳了两声。
萧扶光不再说话了。
她大半身子还在下面,幸而常使弓,臂力不差,双肘撑着便要钻出来。
刚使上劲儿,司马廷玉便走了过来。
他长臂一伸,抄着两腋便将她抱了上来。
第96章
鲸鲵遍野(十二)
上一次这样被人抱的时候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儿了。
那时先帝的身子骨还十分硬朗,萧扶光比他办公的桌案高那么一点儿,萧寰却比她矮了有一截。
俩人手拉着手来找先帝,韩敏没拦着,先帝见了便放下公事,伸手就这么抱起她来掂了掂,“我们阿扶又重了”。
萧扶光咯咯地笑:“今早用了半斤馅儿饼和一碗羊汤,还想再用点儿甜酪,可腰带缠不上了…”
先帝哈哈大笑,当即赐了四季各二十匹绮罗绫织,并唤了韩敏:“你去同大王说,阿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宁多做几身衣裳也不要饿到她。”
韩敏离开后,先帝放下了萧扶光,又看向萧寰。
萧寰的面上怯怯的,可眼神中却有着期待。
先帝将他抱起,咦了一声问:“怎么阿寰还是这样轻,你父王都不给你饭吃吗?”
常人面见帝王多有畏惧,萧寰亦是,哪怕眼前人是他的祖父。
他不像萧扶光那样自在,打进了太极殿便处处拘束着。听到祖父问他,脑子一空,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喏喏应声。
由小看大,能吃能喝又大方的孩子哪个长辈不喜欢?因此赤乌便越发偏爱萧扶光。
这件小事在萧扶光脑中一闪而过,明知往事不可追,而如今司马廷玉这样抱着她,又让她想起了以前。
眼前人从先帝换成了司马廷玉,只是现在的她已长大成人,吃了十八年的饭,早已不再是当初谁都可以轻易抱起的小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