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朕一道走走。”
姜崇道躬身道了声是,又小声说:“陛下,阮偲不在,奴一个人站在门口便想起吕大宏来。到底是一同伺候过陛下,总觉得有点儿凉飕飕的,现在陪着您一起,觉得罡风阵阵,胆子也壮了不少了。”
皇帝终于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姜崇道躬了躬身,“陛下当心脚下。”
转眼间,他望向身后,一队人已悄无声息入了神殿。
第252章
鹰挚狼食(二十二)
一队人悄无声息地入了神殿,依照先前郡主所言,直往中央太极阴阳阵而去。
开了阵,果真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一个瘦些的男子在同伴的帮助下入了阵内,打开火折子,贴着墙壁入了密室中。
“可是中贵人韩敏?”来人见着他,收了火问。
韩敏听到动静,从床上慢慢坐起来,问:“是谁?”
“在下宜宙,是受郡主指派来接中贵人出宫。”宜宙道,“郡主为今日筹谋已久,长话短说,请随在下离开。”说罢又道了声得罪,上前将韩敏背在背上。
韩敏先是一愣,随后便攀上宜宙脊背。
他在地下密室中许久,原就比普通人瘦弱些,宜宙背起来丝毫不费劲。二人来到出口,宜宙在下,抱着韩敏双腿将人抬上去。上头人见了,赶紧将韩敏架了出去,随后宜宙才出阵口。
一番折腾下来,竟用了半刻不到。几人前脚刚从侧门将韩敏抬走,神殿值守的宦官后脚恰好刚刚进来换灯油。
离宫门越发近了,出宫虽说难些,可一早便有对策。
一道焰火腾空而起,噼噼啪啪在空中炸了不大一朵火花。贺麟见状,知晓人已经到了,带着早先准备好的棺材挤到了门口,什么也不说,就地坐下。
守卫见状,提枪上前,指着面前这群披麻戴孝的人问:“不知夜有宵禁?来宫门前找死来了?!”
来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们是御前红人吕大宏的远亲,听说大宏死在宫中。官爷你行行好,可否容我们进去收个尸?”
守卫面面相觑,吕大宏的确也曾是皇帝亲随,可一早便被赐死,说好听些是给闵孝太子陪葬,可实际上早就被挫骨扬灰,烧得没了影儿了。眼下来收尸,这是听到什么风声不是?
守卫又问:“信口雌黄,你们如何证明你们是吕大宏的亲戚?”
贺麟抹着眼睛道:“大宏在宫中认了个干儿子不是?大宏带他见过我们的。”
如此,守卫便拨出一两人去请金小砂。
金小砂来后,看清楚来人,拱手道:“贺大哥来了。”
守卫见果真认识,收了枪,小声对金小砂说:“想法儿将人打发走,别闹事。”
金小砂点点头,又对贺麟道:“贺大哥,干爹走得敞亮,下去伺候闵孝太子了…”
话没说完,贺麟捂着脸坐在地上便开始嚎。
金小砂脸上抽了一下,心说郡主哪里找来这么个人,演得比真的还真,不去哭丧真是浪费此材。
他暗暗掐了下大腿,忍住笑意,悲恸道:“大哥先不要哭,人没了,我收拾出来干爹生前衣物,你们抬回去给立个衣冠冢。干爹知道了也会高兴…”说着便着人抬出两大箱东西。
守卫照理去翻看,第一箱里是些吕大宏往日旧衣,第二箱里刚扒拉开上头一件衣裳,便见下面一层的银子。
金小砂按了按他的手,从袖中滑一块金子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这贺兄弟是吕公公从前表弟,专门替他干些阴私事,不好招惹,不拿银子他早晚还要来闹。”
金子沉甸甸的,不知几重,绝对值钱。
守卫收起来,又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下衣裳,随后让人将箱子抬了出去。
贺麟摸着箱子边哭便叫人往棺材里抬,又回头问:“就这些啊?”
贪得无厌的表情几乎将人气死,守卫又提起枪道:“再闹果真要你们的命!”
贺麟抖了一下,冲金小砂咧出个难看的笑,灰溜溜的离开了。
金小砂又拱手:“有劳诸位大哥。”说罢也离开了宫门,回掖庭去了。
此番瞒天过海,将中贵人韩敏从万清福地顺利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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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象苑灯火通明,景王还在床边,一边理事一边看着萧扶光。
整座银象苑的人都被审了一个遍,尤其是那四个。可审来审去,大家只说郡主每日都会取下弓箭练上小半个时辰。又有几人说一日曾听郡主自言自语“不知涂了毒再射草木,草木是否会枯萎”,想来应是她误触。
不能说真相大白,却是不少人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的,只除了小冬瓜——无论如何问他,他只撞头磕头说自己没照顾好郡主,都是他的错。
银象苑内所有人还在被关押,只小冬瓜与碧圆被放出来,一个守在门口不敢进只敢哭,一个在床头跟着照顾喂药。
景王用手敲了敲桌案,“两副药下去,还未能转醒,你到底行不行?”
朱医丞看着碧圆将煎好的药给郡主喂下去,叹了口气道:“不瞒殿下,卑下虽是云贵人,可我们都知道这种箭毒木有剧毒,除了那些老道的猎人,寻常人不曾碰过。如今郡主中了此毒,卑下也尽力医治,只是郡主何时醒来,还很难说。”
“郡主是孤唯一的女儿,她不能有事。”景王又道,“除了你,还有没有人能解这种毒?”
朱医丞想了想,道:“既然是郡主误触,想来是有人给她。这样一来,找到给她箭毒的人便可。”
景王当即唤了人来:“去请华品瑜,速去!”
“先前郡主要大婚,说三顾茅庐请太傅,太傅才会来。”碧圆道,“这下他不来也要来。”
景王捏着眉心,一句话也不想说。
此时贺麟与宜宙已经将中贵人韩敏偷偷带了回来。
小冬瓜站在门口撞头,宜宙上前拉了拉他,小声道:“接回来了。”
小冬瓜抹了把眼泪,跟着宜宙去了偏房。
此时虽是晚上,可韩敏因在密室中久了,连星光月光也有些见不得,便闭着眼休息。
小冬瓜踉踉跄跄来到韩敏跟前,跪地抱着他的双腿便大哭起来。
“干爹——”
韩敏的眼睛开了一道缝,见是小冬瓜,微笑着伸手抚摸他的头。
“怎么哭了?别哭啊,我这不是回来了?”韩敏道,“郡主安排得好啊…冬瓜,郡主呢?”
小冬瓜仰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郡主说,她嫁了人后就是司马家的人,就不好安排了,想了个法子,自己在手上揦了道口子,涂了毒,让医丞们出宫,这样才好接您出来…”
韩敏听后,沉默了半晌,最后问:“这事儿,你亲眼见的?你没拦着她?”
小冬瓜哭着点头。
韩敏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朝着小冬瓜面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第253章
好战之主(一)
宦官不能人道,子嗣于他们而言,比寻常人家亲生的孩子还要珍贵。就算打,也多是做样子吓唬一下,哪里真舍得下狠手?
韩敏为人温和宽厚,小冬瓜自认了他做干爹,一个手指头没叫他碰过,只出宫前演了一出戏假死瞒混过去,屁股腿上垫着厚厚的垫子,哪里真挨打?
今日是头一回,这一巴掌用尽了韩敏教养他十数载的力气,打得小冬瓜耳朵嗡嗡了好半天。
“从你认我做父亲那日起,我便同你讲,先君臣然后父子,你要时刻将君主安危放在首位,要做忠贞笃敬之人。”韩敏指着他道,“你虽同我入太极殿侍奉,可你的这条命是郡主捡回来的,她便是你主君。如今你为了干爹,致君体于不顾,日后你如何再侍奉呢?”
小冬瓜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天冷了,干爹受不得冻,两床被子抵什么用处?郡主便要我将您接出来奉养,旁边的崇恩寺废着,收拾好了就能住进去。郡主说她有法子,可儿也没想到是这么个自损八百的法子。儿没用,又舍不得您,郡主又说她早算计好了,即便朱医丞救不好,太傅也肯定赶来的。太傅神通,她定能安然无恙,儿这才答应了…”
韩敏却不听他解释,只面朝北,抱着伤腿频频叩头:“陛下!臣愧对陛下托付了!”
小冬瓜知他口中“陛下”不是当今皇帝,而是先帝。惶恐侍奉先帝数十年,同先帝是君臣主仆亦是好友,想是先帝曾交代他要好生照料郡主。
“儿这就去同殿下谢罪。”小冬瓜擦着眼泪道,“干爹不要再生气了。”
韩敏抬起头来看他,又道:“你如今的主人是郡主,既已做了,就要谨遵她命,她要你开口时你再开口。听明白了吗?”
小冬瓜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儿知道了。郡主是儿的天,郡主让儿做什么儿就做什么。除非郡主要伤自己,儿一定拦着她。”
韩敏这才点头,枯瘦的手落在小冬瓜肩头,坐回了那个父亲。
“你在郡主这儿,都好吗?”
“儿一切都好,郡主御下如何您是知道的。她宽厚,待谁都和善,有时也凶巴巴的,可都是吓唬人来着。”
韩敏听后笑了:“是,陛下从前也说,‘威仪天成,又常比春风’。你刚跟着我时,我也想让你做郡主的伴当,可她的伴当哪里是这么好做的?幸而她心善,救了你,你便有由头巴着她了…陛下看人,不会看错的,你不信我,总要信他呀。”
小冬瓜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儿的不对。只当他是想念先帝了。
韩敏低了低头,又问:“景王殿下他,一切都好吗?”
小冬瓜道是:“殿下都好,殿下可厉害了,如今朝中上下除了檀党那几个,有哪个不服他的?”
韩敏点头,又摇头:“风头太盛了,也不好啊…”
小冬瓜挠了挠后脑勺,“干爹,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韩敏看着他被自己打肿的脸,眼底有几分心疼。
他又探出手来,小冬瓜便乖巧地上前献上脸。
“干爹随侍先帝这些年,心气儿高时,也曾自比金日磾与汉武,主君生前身后交代过的事,都要一件不落地记住。哪怕主君不在了,也不能做为主君蒙羞之事。多少宦官眼红干爹,说一个阉人如何这般得宠,构陷干爹的大有人在。可主君知道干爹的忠心,信任干爹,这才避了祸。”韩敏抚着他的脸道,“日后,你好好跟着郡主。我说过的话,你千万要记在心中:你要做一个忠诚的奴婢,嬖宠不骄,落宠不躁,你的一辈子有多长,就要为郡主想多长,能做到吗?”
小冬瓜连连点头:“儿记住了。”
韩敏这才笑了:“好,你从前最听干爹的话。日后也要听郡主的话。”
此时外间守着的宜宙道:“今日不宜叙旧,若陛下发现中贵人不在,定要搜查城中。陛下修道有忌讳,不犯佛家。中贵人还是先随我们去崇恩寺安置,那边都是咱们的人。”
小冬瓜抹了抹眼泪鼻涕,又说:“干爹先随宜宙兄弟去,等郡主醒了,儿同她一道去看您。”
韩敏眼神黯了黯,点头说好。
宜宙进来将人背起,小冬瓜跟着忙前忙后,一路陪着将人送到王府侧门。
侧门下挂着六只灯笼,上绘阖家团圆,红通通的,瞧着特别喜庆。
韩敏偏头过来,看着小冬瓜,招手道:“冬瓜,过来,干爹告诉你一件事。”
小冬瓜跑过去拉着他的手,“干爹有什么要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