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敏摇了摇头,说:“你同郡主说,先帝是赤诚之人,从来只有别人骗他,没有他骗别人的。”
小冬瓜歪着脑袋:“干爹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韩敏笑了笑,“郡主模样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宜宙紧了紧身上的人,将他背离了王府,留下一头雾水的小冬瓜瞪着红灯笼发愣。
收拾好了心情,擦干净的脸,小冬瓜死皮赖脸地回去伺候。
景王依然守着萧扶光,身边现置的书桌上已经摞了一堆奏章。
小冬瓜怯怯地上前,跪在榻边瞧着郡主,看她嘴唇白里透青,还没醒过来,想起韩敏说过的话,心里头一阵难受,几乎就要落泪。
“人安置妥当了?”景王忽地出声。
小冬瓜一惊,脸上还挂着泪,惊恐地看向景王。
过了好半晌,小冬瓜才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是何时…何时…”
“孤若什么都不知道,早被人灭了一千回了。”景王头也未抬道。
小冬瓜爬到他脚边,磕头道:“都是奴的错,若不是惦记干爹,郡主也不会变成这样…殿下就是杀了奴,奴也没有一丝怨言。”
“孤说过,还未到你死的时候。”景王嫌弃地收回尊足。
小冬瓜听他话音里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道:“那奴现在不用死了?”
景王嗯了一声。
小冬瓜高兴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儿,还不忘说一连串对景王的溢美之词。
有景王罩着,想来就是宫中追究到他们身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中贵人韩敏却于当夜在崇恩寺自尽了。
第254章
好战之主(二)
韩敏是一早被来送膳的仆人发现的。
仆人敲门,未听到中贵人应声,想是他从宫中来折腾久了,睡得沉,便没有打扰。又过了半个时辰,仆人端着热好的早膳打开了门,见中贵人以长发作绳索,悬在床头自缢了。
仆人吓得摔了饭碗,出门去报,待景王来时,韩敏已被放平在床上。他枕边留有一封书信,信中数言寥寥,大致意在感激先帝赏识,却因老迈无法侍奉今上,后来流落民间,困苦不堪,决心自缢以追随先帝。
小冬瓜哭得脖子脸通红,一阵声嘶力竭之后便晕了过去。景王看着这封“遗书”亦是感叹,作为先帝侍臣,韩敏虽身出囹圄,却依然选择这般离世,可见他知晓萧扶光中毒后内心有愧。先帝已崩,愧又何来?不过忠君主、敬鬼神。民间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多的是人不信,而那些高洁之人,不一定信,却一定是克己自律的。
另有一点,便是皇帝将韩敏囚在太极阵下一事,此事隐秘,外人并不知晓,只当中贵人失踪。而今他留书一封,只说自己是“流落民间”,隐去囚禁与被救这两件事,为两方人都保全体面,不至于追查到万清福地与定合街两处。可见身为先帝侍臣,也略懂些均衡之道。
景王命人将小冬瓜带回去,离开崇恩寺后,便着第三人去上报刑部。
刑部听说死的人是失踪许久的中贵人韩敏,自是不敢大意,连同宫中与内阁一道来人调查。
先见尸身的人是从前崇恩寺的和尚,因皇帝修道,帝京信众已没有敢明目张胆来烧香的了,香火难以维继,便改寺做客舍,迎来送往维持生计。
调查一番后,周围街坊纷纷出来作证,发现果真如此。这样一来,韩敏是先自行出宫而后自缢,并无遭人胁迫的迹象。于是报与景王与皇帝二人时陈述此事,但唯有一点——韩敏有脚伤。
韩敏的脚伤,不知道的当是仇家报复,知道的自然不敢言语。刑部打算查,皇帝那边却含含糊糊,只说中贵人侍奉先帝劳苦功高云云,建议在追尊上下些功夫。
景王知道后,却只是笑了笑:“是他挑了中贵人脚筋,以致人残疾,若是追究,定然会查到宫中。他应知道是孤或者阿扶将人弄出宫,急得跳脚,却不敢来——他担心的是韩敏手上真有所谓遗诏下落,怕我们真逼他退位。再者,做皇帝久了,不管是什么皇帝,都好起脸面来了。”
他说这话时是当着萧扶光的面儿的——可惜她没醒过来,听不到。
若是醒过来了,知晓自己废了这么一番功夫结果人死了,一定会伤心的吧?
生在帝王家,心软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小冬瓜哭死过去,清清去劝他,留碧圆与颜三笑在跟前伺候。俩人见着景王,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办完了该办的事儿。
只是碧圆走前嘟囔了一句“何时才会醒呢”,倒是被景王听到了。
“快了。”景王说道。
景王说的话果然管用,当天下午,一辆华盖车便驶来了定合街。
车上下来一蒙头巾的男子,身量颇高,倒也削瘦,只是一路顶风赶路,穿得厚实,倒不显得那样瘦了。
裘左史点头哈腰地将人迎进了王府,那男子解了头巾,露出一头白发,面皮与发色一样,白得出奇。
左右悄悄问裘左史这是哪路大神,不等裘左史回答,却跟不上那男子的步子了。
“可不能怠慢了他,这老头脾气差得很。”裘左史一跺脚,高声道,“太傅且等等!”
如此便知道这位的来路了——准备了一辈子,却未能辅佐一位储君的太傅华品瑜。
一路有人接引,直至将华品瑜请进银象苑。
踏进了门,景王才将将起身,“太傅。”
华品瑜压了压手,道:“殿下坐着。”
景王刚坐下,华品瑜又转头对颜三笑道:“好女,替我泡杯茶来。”
颜三笑张了张嘴,又看看景王,不知如何是好。
景王以眼神示意她下去。
“太傅,阿扶她…”
景王话还未说全,华品瑜抬了抬脸,道:“不着急,三年未见殿下,不妨先叙叙旧吧。”
华品瑜肯这样说,那就证明女儿果真有救,如此一来景王心里便不那么紧张了。
景王道:“太傅这三年同三十年前一样,童颜鹤发皆依旧。”
华品瑜虽上了年纪,脸却依然是中年人的脸,似乎岁月在他身上从未留下过痕迹——不过他年轻时便是一头白发,那时有些显老,而今却人人说他年轻。
“不提年纪。”华品瑜从袖中翻出一个账本,“先算算账——小狐狸吃我的用我的三年,你一分未给,当先帝在地府还予我俸禄?”他环视了周遭一圈儿,最后眼睛落在灯下缀着的南珠上,“啊,那个好,随便给我百十斛珠来抵也成。你看,她三年吃了四百八十两,用了一千七百四十两,加上损毁的财物…都在账上,你好好算算,莫说我坑你。”
景王未料这人竟是来算账的,只得将账本放下,道:“当初孤走得急,便未想到这层…自然亏待不了太傅,太傅如今倒是…”倒是铜臭许多。
华品瑜见他收了账,道了声好说。
景王试探催道:“既如此,那劳驾先为阿扶解毒罢。”
华品瑜看了躺着的萧扶光一眼,说:“她中了两样毒。”
“不是箭毒?”景王眉头深深蹙起。
“箭毒是一种,还有一种是五石散。因箭毒见血封喉,五石散行散温中,箭毒便不致死了。”华品瑜点头,“这是我曾对小狐狸说过的一个法子,她用得简单,倒是给我添了麻烦。”
景王道:“那请太傅为她解毒罢。”
华品瑜点头,撸起袖子道:“剖腹取肠胃出来,洗洗便成了。”
景王未料到解毒是这么个血腥的法子,惊问:“剖腹取胃,这还有命可活?!”
“活不了啊。可你只说要解毒,没说要她活命啊。”华品瑜斜眼睨他,“这可是臣同殿下学来的一招,殿下当年不是将她丢在我这儿便一走了之了吗?”
第255章
好战之主(三)
景王听后,面色颓然道:“原来太傅还在怨我。”
“唷,我可不敢。”华品瑜冷哼一声,忍不住又刺道,“小狐狸来时一句话也不肯说,只问她爹哪儿去了,当真可怜见,娘一死,爹一颗心扑在朝政上。要怨也是她怨,我不过一带孩子的老匹夫而已,我又算个什么东西?”
华品瑜难缠得紧,一来便阴阳怪气,令景王十分头痛。可除了他,还有谁能解毒?只好由着他说去了。
“往日种种,总是孤未考虑周全。”景王起身朝他垂袖一揖道,“多谢太傅替我照料阿扶。”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华品瑜哼了一声,不再提这个。
既然来了,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行动起来。
华品瑜本就不是医者,解毒的法子也十分歹毒。他亲自下场,在苑中架起一口大锅熬药,趁热倒进浴桶中。又命碧圆与颜三笑二人将郡主衣物褪了,仅着贴身衣物,要将人浸在桶中。
景王自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将女儿抱进桶中泡着。也遣散了其他人,只留了贴身常伺候的那几个。
那边小冬瓜哭够了,收拾一番心情,又变成那个忠心倭瓜。只是来时看到这一幕,险些厥过去。
“哪里来的白毛怪!竟将我主子腌起来了!”小冬瓜鼻子动了动——别说,还真有点香。
“不得无礼!”景王斥道。
华品瑜连个眼神都未给小冬瓜,只是上前靠近木桶,撸起袖子,抓住萧扶光长发将她头摁进药水中。
这下,连景王也有些瞧不下去。
“白毛怪看打!”小冬瓜头一个扑了上去。
华品瑜蹙眉,飞起一脚踹他裆下。
只是小冬瓜早年净得干净,断子绝孙脚于他无用。
华品瑜蹙起的眉头突然展开,笑骂道:“阉竖。”
小冬瓜道:“骂我就骂我,快松开郡主!都冒泡泡了!”
华品瑜一低头,见药水中果然开始冒泡。他提起萧扶光的头,见她依然闭着眼睛,嘴唇上的乌青倒是去了,只剩一片软弱无力的苍白。
“不怕水了?这下可不好办。”华品瑜自言自语,随即又看向碧圆,“碧圆,端一碗肉糜来,越腥越好。”
碧圆想说什么,可这三年来她也是看着华品瑜与萧扶光相处,知道太傅做什么自有他道理,便听他的话,去厨房命人吩咐做了肉粥。
碧圆心惊胆战地端过来,小冬瓜见状,又开始嚷嚷:“我们郡主吃不得这个!”
华品瑜却不管这些,一手揪着头发,另一手掰开萧扶光嘴巴,指使碧圆道:“灌。”
“这,能行吗?”碧圆犹犹豫豫道。
华品瑜抬起了头,他白发白肤,唯一的色泽便是眼白上遍布的血丝。
碧圆本就有些害怕他,见状也不敢不听,拿着勺便要喂。
华品瑜问:“知道什么叫‘灌’吗?”
碧圆赶紧扔了勺,两手端着碗便灌。
小半碗肉粥入了口,萧扶光终于有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