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路上,几个人都看出来初员外的货物有些不正常。只是沈端不说,别人当然也不说。现在到了地头,黄员外忍不住,开口问出来而已。
沈端大致猜到,初员外很可能贩运的是禁物。看他装了几十车,应该不是金银铜钱之类,而应该是粮食、茶叶。数量又大,在北方又容易销售。
金军占领解州,不允许向翟兴、王宵猎、李彦仙等人的地盘贩盐。同样的,宋朝也不允许粮食和茶叶运到北方。茶叶是日常必需品,不允许官方贩卖,就只能走私了。
汝坟镇近滍水,顺河而下不远是北舞镇,进入了郾城。那里是董平的地盘,王宵猎管不了。从王宵猎治下向北方走私的线路,正在这里。这条路的大部分,还可以借助到襄城县的商路,实在方便至极。
王宵猎对此心知肚明,慢慢形成了默契。沿着这条路,北方运入食盐,南方输出茶叶,是双方走私最大宗的物资。至于北方的马,南方的牛,走是南边颍州的商路。
没有用多少时间,初员外便带了几十个汉子回来。每一个都身强力壮,年轻有力。
沈端一看,不由摇头。这条路自己熟,很显然初员外带来的汉子,并不是本地干零活的人。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他们走私团伙的。如此明目张胆,就有些过了。
到了跟前,初员外跟沈端结算了剩余的钱。但指挥自己带来的汉子,把装枇杷、李子的柳条筐从车上搬下来,装到推来的独轮车上。
林升源和黄员外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忙碌。看了一会,黄员外道:“这些好大胆子!你看有些柳筐里面的枇杷全部坏了,明显里面包着东西。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如此胡来!”
林升源道:“他们如何胡来?”
黄员外道:“这些筐里必然有禁物。这个初员外,就不怕查吗?”
第298章 并无大碍
太阳落下山去,初员外搬完了所有货物,自己找客栈住下了。沈端和林升源、黄员外三人一起出了货场,附近找了一家洁净的酒铺,进去饮酒说些闲话。
酒菜上来,喝了几杯。黄员外道:“虞候,今天初员外的货物里,还可能藏着禁物。你们车队是衙门的,难道不管吗?”
沈端笑了笑,道:“员外也是做生意的人,有货物托我们运,若是半路我们还查验货物,你愿意不愿意呢?我们虽然也是衙门的人,但最重要的是运货赚钱。恼了客人,没有生意,如何得了!”
黄员外点了点头。又问:“就是明知道车上运的是禁物,你们也不管?”
沈端道:“查禁物有专门的官员,路上有巡检,轮不到我们。”
听了这话,林升源道:“这话听着稀奇。你们属于衙门,却不管衙门的事情。”
沈端只是笑:“哪有什么稀奇。不同的衙门,管不同的事情。我们只是运货的,什么查禁物,查逃犯,一概不管。当然,跟一般的百姓一样,专门交待下来的,又自不同。”
见黄员外和林升源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沈端道:“两位员外,我们管着运货。若是赚的钱多了,我和手下士卒到手的钱也多。这世上,哪个会跟钱过不去?”
说到钱,黄员外和林升源就明白了沈端的意思。运不运禁物是衙门的事,没有人说让这些运货的人管,他们自然不管。跟客人搞好关系,日日有活干,天天有钱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几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闲话。这生意沈端已经做了几个月,可以说是见多识广,向黄员外和林升源说着见闻。黄员外担心着自己生意,不住问襄城的情况。
沈端道:“南北贸易的榷场就在襄城县,那里现在商人云集,极是繁华。我听北边来的人说,襄城不弱于当年的开封府,为一大都会。”
林升源听了连连摇头:“如何比得过开封府?金虏南犯之前,那是天下第一大都会,如今的襄阳只怕也难有十分之一!这样说的人想来是没有见过大地方,才会如此混说!”
黄员外叹了口气:“当年的开封自然如此。不过现在,可再没有当年的繁华喽。北地的商人见多了现在开封府的样子,才会如此说。”
沈端道:“想来是如此了。襄城县的城池本在汝水北边,金人南犯,现在南边又修了城池。我们南地的商人,只是运货到南城。交割了之后,由北地的商人运过汝水。北城的外面又有榷场,有一个金将在那里。没有多少兵丁,金人只是收税。”
林升源道:“若兵丁不多,王观察何不攻过去?”
沈端笑道:“观察要与金人做生意,自然不会在那里打仗。金人明白,也不驻扎大队兵马。”
金军人少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补给困难。颍昌府、郑州和开封府现在人口稀少,征不上粮,支撑不了大军。金军只要收到税,其他事情就不管了。
黄员外叹了口气:“过了汝河,才是大麻烦。北边盗匪多如牛毛,白日持杖抢劫日日皆有。若没有大队人马护送,生意着实难做。”
林升源急忙问道:“员外准备如何?布匹不能在襄城卖掉!”
黄员外道:“我与几位商人一起,雇得有人。不然哪里敢做这生意?不过,雇人的价钱不菲。”
说起此事黄员外便心烦。贩运布匹说是赚多少钱,路上的花费可是不少。
几个饮得微醺,步出酒铺。此时月亮刚刚升起,伴着漫天星斗,天地好似一下清凉下来。
小厮把三人送出门外,道声“慢行”,便就要转身回去。
黄员外道:“汝坟镇正在南北的商路上,必然繁华。只是此地虽近汝河,为何名字带个坟字?看此地人口不少,为何不改个名字?”
小厮听了笑道:“员外此说,本地也有人提过。经人提点,才知道汝坟这名字大有来历,岂是能随便改的?诗经中有诗,名为《周南汝坟》,可见这地名有多么久远。后来周平王封儿子到这里,一直传了十九世呢!再后来么,齐时这里设过汝坟县,唐贞观年间才废。本朝有一位大贤人梅尧臣,在北边做襄城县令时,还写了一首诗,叫《汝坟贫女》。”
黄员外听不由一下子愣住。问道:“你店里做小厮,竟然知道这么多?”
小厮道:“因为此事前不久有人议论过,我也是听人说得多了。”
林升源道:“此地名称有来由,老人必然知道。怎么还会有人提出改名字?”
“老人啊,这镇里早就没有老人了。”小厮摇了摇头。“前两年金军两次过这里,满镇男女老少被杀得精光。听人说,金虏来时,村里几个妇人坚不受辱,逃到了镇南河边。几个金兵逼得近了,便就投河身亡。金虏都是畜牲习性,村里男女老幼杀光,连个猫狗都没有留。”
听了这话,三个人一下怔住。王宵猎回到家乡,不过两年时间,许多百姓却觉得,战乱的日子好似过去了好久。突然听人提起,不由回想起金军肆虐的情景。
林升源想起自己逃出开封府,在附近州县到处流浪的艰苦日子。回头看了看黄员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寒。是啊,自己今天如此狼狈,不就是因为金人南侵吗?黄员外是北境商人,自己帮着他做生意赚钱,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一轮斜月挂在半天上,好似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世间。
镇东边的货场里,初员外端起酒壶,猛饮一大口酒。高声道:“直娘贼,这些日子货物都在衙门的车上,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终于回到汝坟镇,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一边曹兼道:“员外,汝坟镇可是王观察治下的地盘,柳巡检可是近百兵丁!一不小心,被柳巡检抓住,可就人货两失!”
初员外道:“我自然知道!不过这里离舞阳已是极近,逼得及了,我们拿起刀枪,硬闯也能够闯出去!只要这次成了,便就趟出一条新路来!”
曹兼点头。道:“说来奇怪,王观察的这些车队如此老实?刚才搬货的时候,我看见许多筐里的枇杷、李子都烂掉了,有的甚至里面的茶都露出来,他们竟然不管!”
初员外道:“我问过了。领队的虞候说是他们只管挣钱,运的东西只要装了车,一概不管!不管是真假,我们只要小心,必然错不了!”
信阳茶场已经被王宵猎改成了制散茶,不适合长途运输。在襄阳买到的,是鄂州的砖茶。王宵猎派了茶商到鄂州山区,不再制团茶,而是改成了制砖茶。砖茶耐久存,可以存放很久,特别适合于长途贩运。对于董平,这是一笔大买卖。
令人欣喜的是,在襄阳供销社买砖茶,并不严格盘查。只要拿出现钱,便就可以大批购买。对于这些走私的人来说,简直畅无阻。有时候他们都怀疑,这是王宵猎故意的。
砖茶本来就是准备贩运到北方,王宵猎当然不会严查。最重要的是有钱,王宵猎需要的是钱。只要肯拿出钱来,这些非军需物资,王宵猎自然是会卖的。
第300章 逃兵
离了那条全是茅草屋的街,几个汉子兴致勃发。纷纷把上衣搭在肩膀上,高声喊道:“饮酒!饮酒!码头这里虽然破败,却是什么东西都有!”
到了一间酒铺,吩咐店家煮了一条新捕的鱼,煮了一盆肉,酒尽管上来。胡吃海塞,直到了傍晚时分,几个汉子才东倒西歪纷纷散去。
蒋四郎站起身,对店家道:“今日花了多少钱?”
店家道:“官人,你们酒肉用的不少,一共一贯三百文足。”
蒋四郎道:“记在账上吧。今日出门匆忙,身上却没有带钱。”
店家听了不由着急:“客官,我们是小本生意,一天才赚几个钱?这一贯多钱不给,不是相当于一个月白做?没了这钱,明日酒肉我都没有钱买!”
蒋四郎道:“你莫不是不知道?现在我在董大官人手下做事!想在这里做生意,没有董大官人照拂你们,你做得下去?账记在我蒋四郎的头上,有了钱,自然就会还你!”
说完,一脚把凳子踢翻,又恶狠狠地瞪了店家一眼,才大笑着离去。
店家在后边看着,口中低声咒骂不停。整个北舞镇都是董平的势力范围,店家也不敢追上去。
到了汝河边,蒋四郎觉得有些尿急。走到一株大柳树后面,解开裤带,对着河面撒尿。不多时撒完了,刚刚把裤子提上,就听见后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哥哥,这世上凶恶的人太多。似这路边树下之类的地方,要小心些,轻易不要过来!”
蒋四郎大吃一惊。待要转过身来,就觉得后脖猛地被重击一掌,身子软了下去。
太阳西垂,几艘小船飘在汝河上面。霞光洒在船上,蒙上一层金光。
蒋四郎面上被泼了一飘水,猛地醒了过来。就见船头站了几个凶恶的汉子,一个戴着青帽的大汉坐在中间,一双虎目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
蒋四郎只觉得那汉子的目光好似要吃人一般,猛地打一个激灵。拱手道:“不知哥高姓大名?适才被一个汉子偷袭,想来是哥哥救了小的。”
旁边一个汉子道:“刚才是我击倒了你,带到这船上来。直娘贼,你们找女人,饮酒快活,我却只能在后边看着!若不是指使吩咐,早一刀了结了你!”
蒋四郎抬头看,只见说话的汉子脸上好长一道疤,样子凶恶。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戴青帽的汉子道:“不瞒你,我们原来是王观察手下官兵。前些日子他军中整顿,我们这些阵上冲杀的人如何受得了那鸟气?便离了军中,到这里寻口饭吃。”
蒋四郎道:“太尉要用小的,只管唤来就是了。怎么找人打我?”
汉子道:“舞阳,甚至包括周围的几县,都是董平势力。我们要吃饭,没有办法,只有先把董平剿了。听说董平手下初员外甚是看重你,便找你过来,问你几句话。”
蒋四郎道:“哥哥,我是不成器的,哪里知道董大官人许多事情?”
汉子道:“若是抓董平要紧的手下来,只怕惊动了那厮。寻常百姓又不知道什么,只好抓你。听说董平从襄阳贩了不少茶来,是也不是?”
蒋四郎看看周围,几个汉子都面相凶恶。不敢隐瞒,道:“太尉说的是。一个月前,我等随着初员外,到了襄阳城,买了许多茶。混在枇杷、李子里,运到了北舞镇。”
汉子点了点头。又问:“有多少?这些茶要运到哪里?”
看蒋四郎低下头,不想回答,旁边一个汉子伸出手中的刀,在蒋四郎面前敲着。道:“你这厮但有半点迟疑,爷爷就把你细细剐了,扔到河里喂鱼!”
蒋四郎害怕,忙道:“回太尉,此次一共运回了一千六百多斤。我听别人说,等几天,要派人运到东边逍遥镇,卖给那里彭观察。”
汉子对身边的人道:“彭晋原本是军中都头,因为出来的早,聚了千多人在西华县。他怕军中派人捉他,只敢与董平这厮合伙做生意。”
一个汉子笑道:“只是一个都头,成得了什么气候?指使本是要升统制的,才是大人物!”
青帽汉子冷笑道:“彭晋原没有什么,手下一千多人不好对付。暂时没有办法,只好拿董平这厮来开刀!先劫了他的这批茶,算是彩头!”
旁边人道:“我们劫了茶,要卖给谁去?”
青帽汉子道:“你们没有听说?金人觉得中原太大,与他们作对的人太多,到处打仗,想退到黄河北边去。年初折可求在陕州败了,粘罕举荐了原来的济南知府刘豫。若刘豫做了皇帝,想坐稳皇位,只不是容易事。我们抢了茶,只管卖给他派来的人便了。”
几个汉子齐道:“原来指使都想好了!不必多说,先劫了董平的茶!”
青帽汉子转过头来,看着蒋四郎道:“不瞒你,我原是王观察军中的指挥使冯晖。现在带了三百多人到北舞镇,欲要杀了董平,夺了他的基业。你若是个识趣的,早早投奔我,以后必有一番富贵!”
蒋四郎急忙磕头:“原来是冯太尉!若得太尉收留,小的粉身碎骨,为太尉效力!”
冯晖道:“若你愿意,便先留在我的军中。此次劫董平的茶,若是立了功,我必然重赏!若是没有半点用处,我的手下也饶不了你!”
说完,示意身边的一个人把蒋四郎带了下去。
看着蒋四郎离开,冯晖道:“董平本是唐州的土豪,树大根深。观察未到襄阳之前,董平是这一带最大的势力,横行一时。听闻董平手下有五六百人,要么是他的族人,要么就是多年的庄客,极不好对付。我估计,这厮与河南府的翟观察相似,只是人少一些。”
一边任行道:“翟观察何许人也?就是我们观察占有数州,有兵数万,也不过与翟观察平起平坐而已。董平真有这样的势力,我们怎么敢惹他?”
冯晖笑道:“所以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面对金军,翟观察拼死抵抗,成朝廷大将。董平这厮只知道欺负弱小,抢劫州县,到了现在人人喊打!不必怕他。他手下再多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我们手下近三百人,若是列阵,一战就可以灭了董平!只是抢地盘到底不是战阵上冲杀,要讲究策略。等董平派人运茶到逍遥镇,我们半路劫了,他必然慌乱。到时候杀入北舞镇,抢了他的基业。那时候我们兄弟独霸一方,自然是快乐无边!”
任行道:“北舞镇离汝州不远,我们在这里,王观察会不会派兵来剿?”
冯晖冷声道:“怕什么!现在周围几州都没有大军镇守,观察为何不派兵战了?因为这些地方离金人太近,而且又是要道,怕金人来攻。我们也是一样。”
看众人的面色还是不好,冯晖又道:“真到抵挡不住的时候,我们向北去,投了金人就是。那时高官厚禄,也是好日子!”
听了这话,众人脸色才和缓下来。在王宵猎军中不短,他们是没有胆量跟王宵猎作战的。本来想投彭晋原,又听说彭晋原军中的军纪也严,最后才聚在了冯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