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十几步,刘子羽实在忍不住。对吕概道:“提举,既是新兵营,怎么不见训练武艺、舞弄刀枪的?”
吕概道:“参议不知,新兵营的北边有一处教场,他们在那里训练呢。”
“哦——”刘子羽点点头,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规矩。
新兵营的食堂是土筑的,上面搭着茅草,很大。每一个食堂,都恰好容纳一都百人吃饭。
进了食堂,见里面极是干净。地由青砖铺成,纤尘不染。前面一个台子,已经有人开始向上端盆子,应该是士卒打饭的地方。前面是一排一排木桌,配着木凳,是士卒吃饭的地方。
刘子羽何尝见过这种阵势?以前军中,都是一小队士卒自己生火做饭。最基层的单位,所谓伙,或者伍,都是一个灶供应的士卒。这一个灶,就成了军队最基层的组织。王宵猎这里,士卒开火的单位成了都,与其他地方不同。
食堂的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吕概领着进去。
这是新兵营里招待贵客用的,其他军队的食堂也有。平时没有客人,军官不许进来,都是在外面吃饭。只有军中有客人来,才由统兵官等人决定陪同的人员,进这里面吃饭。
王宵猎在首位坐下。对吕概道:“刘参议是我们的贵客,今天加几个菜。你们在洛水旁边,千万要弄条大的洛河鲤鱼来,尝一尝鲜。其余的什么山珍河鲜,做好了上来!”
吕概称诺,出去安排。
在洛阳住了有些日子了,刘子羽焦躁的心情早平复下来,这几天试着跟王宵猎恢复关系。王宵猎性子随和,刘子羽来时什么样子,现在依然什么样子。
看着王宵猎,刘子羽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管是朝廷还是张浚,以前看待王宵猎,总是不自觉地把他当作地方义军。其军队不管是五万,还是十万,都认为战斗力不能跟正规军相比,不放在心上。等到陕州大捷,王宵猎接连战胜刘豫和拔离速,大家才猛然惊醒,王宵猎跟其他地方势力不能比。
初来的时候,张浚和刘子羽都认为王宵猎立即西进,是歼灭兀术、收复陕西的大好时机。过了这些日子,刘子羽慢慢明白过来。王宵猎最担心的不是金军,而是张浚。
张浚少年进士,在赵构登基的第一时间前去投奔。在金军进攻、赵构南逃的过程中,张浚出力很多,帮助赵构稳定了军心,缓和了局势。特别是在苗刘兵变时,张浚指挥若定,组织吕颐浩、张俊、韩世忠、刘光世等人,攻灭了苗刘,为赵构立下大功。由此知枢密院事,第二年宣抚川陕。
张浚喜欢掌兵,喜欢打仗,总以为凭着自己的才华,可以轻易打败金军。但事实是,张浚高谈阔论可以,真正的军事能力实在是不行。特别是富平一战,其刚愎自用、指挥无方的缺点,暴露无遗。
王宵猎实在怕了张浚。如果自己的军队落入了他的手下,许多事情难以处理。比如张浚下个命令,王宵猎是执行还是不执行?若是执行,很可能把大好局面败坏。若是不执行,张浚可不会认为自己的命令有问题,而只会认为是王宵猎有意抗命,不可信任。进而有可能想方设法陷害王宵猎,夺取兵权。
怎么办?只能远远躲开他。中间隔着金军,看张浚还有什么办法。
想通了这一点,刘子羽慢慢平息了对王宵猎的怒气。王宵猎占据潼关之后,陕西的金军实际上已经处于宋军的包围之中。金军将领都是宿将,自然会看出来,想包围哪那么容易?不如直接进军河东,斩断金军右臂。
不多时,鲤鱼上来。
王宵猎对刘子羽道:“洛河鲤鱼,算是天下名品。参议尝一尝。”
刘子羽道声谢。夹了一块肉,赞道:“果然鲜美非常!自前进洛河鲤鱼便名闻天下,今日终于尝到滋味。”
王宵猎军中禁酒。几个人就着洛河滩的白米饭,很快就饱。吕概上了茶来,坐在那里用茶。
刘子羽饮了一口茶。见王宵猎不说话,道:“节帅十万大军,已经可以北上河东,直攻太原府。为何占据了晋州和隆德府之后停了下来?到秋冬时节,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金人可以调兵遣将。”
王宵猎道:“参议以为,金军会调哪些军队去守太原府?”
刘子羽想了想道:“太原府北边就是云中,粘罕老巢。几个月时间,云中金军应该会大举南下。”
王宵猎道:“我以为,不只是云中金军,陕西的金军也会北撤。粘罕与讹里朵分别为金军的左、右副元帅,兀术是讹里朵亲信,到时来的就不只是粘罕的云中金军,只怕更多。我十万大军,与金军对决,还是不够的。不如占住河东路南部,利用地利与金军周旋。”
刘子羽道:“节帅以为,陕西的兀术会撤?”
王宵猎淡淡地道:“我占了潼关,兀术怎么还会在凤翔府不走?真被堵在关中,他找谁哭去?听闻兀术刚刚升任金军右监军,他的前途远大着呢。”
刘子羽缓缓点了点头:“节帅说的也有道理。”
王宵猎道:“今年秋天,金军必然会南下,试着攻晋州或者隆德府。我的军队,还是早早准备这两地为好。”
金军攻晋州,是打通往陕西道路,试着夺回主动权。攻隆德府的意义不大,南边是刘豫。所以王宵猎认为金军攻晋州的可能大,正在安排军队,加强防守。
刘子羽只盯着陕西,想吞掉兀术的三万兵马,重新收复关中,眼光浅了。
第645章 标准化训练
走出食堂,刘子羽突然想起,如果兀术撤出陕西,那陕西就只剩撒离喝了。撒离喝军队不足万人,凭什么守住陕西五路?想问问王宵猎会不会派兵进关中,只是看他的样子,还是算了。没有王宵猎,凭吴璘、吴玠兄弟,还有杨政和刘琦等人,张浚能不能收复陕西?
刘子羽想了很久,还是没有一个答案。面对不足一万金军,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刘子羽不由叹了一口气。
走出前面的生活区,北边是一个很大的较场。里面也是分成一队一队,由教头带着教习。这里跟前面不同,有练枪的,有练刀的,还有练射箭的,五花八门做什么的都有。
刘子羽道:“节帅,你们新兵营里,我看都是分成一队约百人,各自练习。是什么道理?”
王宵猎道:“因为我们军中,一都就是一个军阵。把这一个军阵中该掌握的东西都学会了,就可以分入各军了。更高级的东西,需要他们在军中学习,这里就学不到了。”
刘子羽道:“战阵之上士卒应该做的,不过是看旗鼓,或进或退。几天时间就可以教完,为何要练三个月?”
王宵猎看看刘子羽。道:“从一个种田的农夫,变成一个战阵上的战士,怎么可能几天就教会?战场上拼杀,怎么用枪?怎么用刀?弓弩又怎么用?这里面都是有学问的。军阵怎么排,动起来士卒怎么办,不动又该怎么办,都有许多知识。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不动如山,哪是那么容易就办到的。”
刘子羽道:“这有何难!士卒入军,发一把枪给他,半天就会冲刺拼杀!”
王宵猎听了就笑。对刘子羽道:“我们去看看这里如何练枪。参议觉得半天就会?”
一边说着,吕概领着众人到了练枪的方阵前。
王宵猎对刘子羽道:“我们这里,都是一百个新兵编成一都,设都教头一人。都教头下面,有教头三人,协助都头训练。三个教头,有人善用枪,有人善用刀,还有一人善用弓弩,各有长处。”
刘子羽道:“军中用的军械众多,可不只有刀、枪和弓。”
王宵猎道:“都教头对军中器械熟悉,除了这三样,都可以教。”
刘子羽看面前的枪兵,与其他军中枪兵的训练完全不同。旁边一个教头喊着口号,诸如“突刺、上刺、下刺、左刺、右刺”之类,训练的枪兵听到一个口号,做一个动作。有动作不规范的,会被单独喊出来,到一边练习。那里也有一个教头,喊的口号是抬枪、跨步等单一动作。听到了口号,士卒就做这一个动作,不断地重复。
看了一会,刘子羽道:“这样练枪,以前还真没有见过。节帅,这样有用吗?”
王宵猎道:“当然有用了。若是没有用,我们怎么会这么练?这样教新兵,可以多费许多功夫。”
刘子羽听了,仔细看前面的训练。看了好一会,也没有看出个名堂来。对王宵猎道:“恕在下愚钝,实在没看出这样有什么用处。还请节帅赐教。”
王宵猎道:“军中用枪,参议以为,有多少种用法?”
刘子羽想了想道:“用枪刺、挑、拨诸种,还有如何对步兵,如何对骑兵,许多名目。”
王宵猎摇摇头:“不。枪的用法其实非常简单,无非是刺和拨两种。刺有许多刺法,如上刺、下刺、平刺,还有左刺、右刺,许多名目。拨相对简单,左拨、右拨、上挑、下压等等。这些动作,可以分解开来。比如刺,枪应该怎么握住,刺时是前进还是不动。这些动作越简单,越有效,士卒练起来就相对容易些。”
刘子羽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王宵猎的意思。不由笑笑,懒得再问。
王宵猎道:“其实战场上,士卒的拼杀动作很简单,千万不能复杂。越是简单,教起来越容易,威力也越大。更重要的是,每个人的动作都一样,在军阵中就威力无穷。”
有前世的记忆,王宵猎知道,最有效的训练方法是标准化训练。战场上的动作,进行标准化,进行动作分解。新兵进入军营后,进行大量的重复练习。不要教给他复杂的知识,就是简单的动作。只有这样,招进来的新兵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把动作练得纯熟。士卒的动作熟练了,军阵中才能动作整齐划一。
长枪动作,远比后世的刺刀简单。刺刀是单兵格斗,动作相对复杂。长枪兵是在军阵中,随着鼓声,整个军阵一起行动。他们的动作,最多的就是刺和拨。
严格纪律下,一个军阵的士卒一起突刺的威力是很可怕的,几乎无可阻挡。两排枪兵一起前进,后排主刺突入军阵的敌人,几乎没有破绽。前排士卒战死,后排补上,墙一般前进。
与其他军队不同,王宵猎军中的枪几乎都是一模一样。不只是样子一样,结构也一样,重心也一样。在士卒手握的地方,刻有明显的线,不会握错。上了战场,这样的枪该怎么举,前进时怎么刺,都有标准动作。
在新兵营里,士卒就是通过大量的重复训练,形成肌肉记忆,记住这些标准的动作。当他们离开新兵营,就成为合格的士卒了。所谓的合格,是必须在王宵猎军中,有标准的军阵,标准的指挥。
刘子羽一时哪里理解得了这种训练思想?不过最近的大胜,让他知道王宵猎军队的战斗力不容小觑,认真看着面前新兵的训练。这种训练,是他以前从没有见过的。
过了一会,王宵猎对刘子羽道:“参议,我这样练兵的方法,是必须这样,严格练习的。不是一个士卒来了,发给他一杆枪,耍一耍就可以上战场。当然,这样练出来的兵,怎么用,也是一门学问。”
刘子羽道:“节帅说的是。是我想的差了。”
王宵猎看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知道,你对这种练兵方法,很不以为然。不知道这样练兵,到底有什么用处。甚至可能以为,我这是在瞎胡闹——”
刘子羽急忙摆手:“我如何敢如此猜测节帅?”
王宵猎道:“这样想没有什么奇怪。文人统兵,经常看兵书,读历史,学习谋略。自以为知晓兵机,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样想对不对呢?不能够说错。但首先,你手下要有敢打能战的军队。军队怎么打仗?呼啦啦排成一个军阵,你让他上前就上前,你让他后退就后退?那是说笑!本朝的能战之兵,必须是久经战阵的老卒,配上能带兵的老将才行。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的人,上了战场才知道该怎么办。而新招的士卒,哪里知道纪律?”
刘子羽点头:“节帅说的是。若是新兵,初次上了战阵确实不知道该干什么。”
王宵猎道:“本朝人口十倍于金人,兵力却不比他们多。怎么办?就要想尽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农夫变成战士!怎么做到这一点呢?参议今天看到的,就是这样来练兵。这样的兵练出来,还要有相应的将领,能够在战场上指挥他们。一般的将领是不行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这样的兵!”
刘子羽听了,一时不由呆在那里。是啊,自己看不出这样练兵有什么用,其他的将领又何尝不是如此?王宵猎练这样的兵,当然有相应的将领,来使用这样的兵。
王宵猎道:“我们朝中的大臣,根本就不知道士卒怎么打仗。都知道要军队纪律要严格。怎么严格呢?要从他们生活中的一举一动,战场上的每个动作入手,那才行。而不是发布什么十杀令,七杀令,这样也杀,那样也杀。大臣不懂兵,却爱指挥打仗,怎么行?文人可以统兵,首先应该知道怎么统兵。而不是看了几本兵书,学了几样阵法,就觉得自己知晓兵机,能够运筹帷幄了!”
听了这些话,刘子羽明白,王宵猎这是在说自己为什么不进关中。张浚就是这样不知兵还爱统兵的人,偏偏权力还大,又自视甚高。王宵猎的十万大军到了他的手里,就不是追着金军打,而是被金军追着打了。这样的兵,需要相应的将领指挥。除了王宵猎,哪里还有合适的将领?
第646章 军校
在柳泉镇待了一天,刘子羽参观了王宵猎的新兵营,眼界大开。
以前的军队,是没有新兵营的。招了新兵,直接扔进军队,由老兵教。时间长了,新兵学会,慢慢熬成老兵。这样的军队,新兵上了战场,就看身边老兵。老兵上了战场,就看统兵官。统兵官如果不冲阵,整个军队就不动。
王宵猎的新兵营出来的士兵,上了战场后,虽然也看老兵,也看各级军官,但真正指挥他们的,是军中旗鼓。只要旗鼓发出信号,这些新兵就会按照新兵营学到的,或者前或者后退。军官起到的作用,是约束他们的纪律。
在新兵营里看了一天,刘子羽只觉得这里的训练方法,都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样训练有没有作用刘子羽不知道,但他看得出来,训练一两个月后,新兵就有了兵的样子。
到了晚上,刘子羽躺在房里,看着窗口的月光。
王宵猎的军队,跟其他的军队都不一样,不能像其他军队一样看待。这样的军队能不能打?单从新兵营,刘子羽无法得出结论。但最近守卫西京的战事,说明他们不比伪齐军队弱,甚至不比金军弱。
能够快速扩军,战斗力可以与金军相当,这意味着什么?刘子羽想一想,都觉得热血沸腾。
这意味着,二十万金军,根本不是宋朝的对手。宋朝人口数千万,只要一两年时间,就能扩出百万大军。这百万大军是真正的能战之师,可不是宗泽在开封府时说的百万可比。双方硬拼,都能把女真人灭族。
想到这里,刘子羽眼眶不由有些湿润。
这两年,金军成了宋朝的噩梦。能够守住一座城池不被金军攻破,就是一时名将。能够坚守数年,简直就可以称之为战神了。原来,这样强大的金军,破掉如此容易?
第二天一早,王宵猎和刘子羽离开柳泉镇,前往寿安。
军校从新野北迁之后,就设在寿安。这里离着洛阳不远,又在山谷之中,比较容易管理。更重要的是,寿安境内有大量洛河支流,容易建造水库,可以做为军工产业基地。
中午时分,王宵猎等人到了寿安。刘绍先和主管县事的押司田清到城外迎接,一起进了寿安城。
在县衙用了些汤饭,王宵猎对刘绍先道:“军校建得怎么样了?”
刘绍先道:“已经建成小半,约二百新生入学了。剩下还没有建成的,雇了些本地人,一直在建。”
王宵猎道:“前几年战乱,许多百姓都躲进洛河谷地来。现在河南府恢复,但缺少人口,你要仔细核实,迁一部分人到洛阳和河南两县。以后洛河谷地数县,要做军校和军工之用,大部百姓慢慢迁出去。”
刘绍先道:“百姓安家不易,若是没有钱粮劝勉,只怕他们不愿意。”
王宵猎道:“要老百姓搬家,当然要给钱喽。你放心,我会专门安排一笔钱,来做这些事。”
刘绍先恭声称是。
王宵猎道:“洛河谷地,离洛阳城又近,土地又把沃,自古以来人口不少。这些年金军来犯,人口损失不少。不过与周边比较起来,人口还是稠密的。以后这一带要作为军校和新兵训练的地方,百姓全部归为营田务。你建军校的时候,只看哪些地方合适,不必考虑官府能不能收过来。”
刘绍先道:“卑职明白。”
王宵猎站起身,道:“走,我们到军校去。看过这里,明天我就回洛阳了。”
刘绍先称是。与王宵猎等人一起,渡河到了北岸,来到新建的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