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猎点了点头。
是啊,必须让农民有其他事情做,才能够真正致富。要不然,种小麦省了力气,却没有其他事情做,只能坐在地头天南海北闲聊,有什么用?就只是卖了农业机械,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这种事情,一环扣着一环,缺了哪一环对社会生产都不利。农村大量使用农机,就必须让农民把省出来的时间有工作做,能够赚到钱。如果农村劳动力过剩,对农机的销售不利,对社会的发展也不利。
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麦田,王宵猎道:“我希望这个国家,家家都有这样的机器,种地能用最少的力气。主人的时间省出来,有充足的工作,能够赚到足够的现钱。他们回到家里,每顿饭都能有半斤肉,吃足够的粮,再不会挨饿。”
后边的高颖和潘振林点了点头。
这个理想,听着好像高不可攀,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纵然不能人人如此,大多数人如此还是可以的。
回到河南府衙门,王宵猎简单讲了几句话,便回到了官厅。
今天的太阳实在太热了,王宵猎虽然没干什么活,却热得不行。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
桃源仙乡,王冠看着场院里码得整整齐的麻袋,好久说不出话来。一天的时间,自己的二十多亩麦子,便都收到了场院里。虽然今天用的人多,可仔细算算,如果是自己一家干活的话,两天时间怎么也够了。
看见浑家带着孩子在那里整理秕糠,王冠喊道:“不要干了,找草毡把麦子盖了,明天再摊开晾晒。你回去宰一只鸡,我去河里面捕条鱼,今夜我喝酒玩耍,享一天太平!”
浑家听了,直起腰来,看着满面红光的王冠,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孩子,到一边鸡笼里去抓鸡。
王冠抓起钓竿,摇摇摆摆来到塘边。这里的鱼傻得很,钓竿抛进水里,不多时就钓到了一尾五六斤的大鲤鱼。
到了晚上,妻子在院子里摆开饭桌,端了饭上来。王冠倒一碗酒,无限满足。
三碗酒下肚,王冠道:“没有想到农林院的机器如此厉害!二十多亩麦,一天就收回家里来了。如果我们也有这样几台机器,一天能收二十多亩,那该多好!”
浑家道:“麦忙麦忙,这个节气,你不收麦能干什么?”
王冠低头想了想,道:“好似也没有事情可干。——不对,没有事情,可以找事情干!”
浑家道:“能找什么事情干?我们本是种地的人,不是城中闲人,不是打零工的,自然就该种地。”
王冠摇了摇头:“上天生下人来,自然是干什么都可以,又不是天生种地。我有一门柳编、草编的手艺,明天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柳枝之类,可以编器具来卖。”
浑家听了,点头道:“若是如此,倒是可行。编了器具出来,好歹换几个钱在手里。附近的桃源仙乡大集,可是十分热闹,卖什么器物的都有。”
王冠道:“你看,人生这一双手,怎么会闲着?而且用机器收麦子,不但是快,而且省力。”
浑家道:“是啊,用了机器,真是省力。人只要跟着走就好了,不像以前,在地里几乎把半条命搭上。”
王冠连连点头。过了一会,道:“这些机器,价钱也不是十分的贵。今天我问了,那台割麦的机器,不过六十足贯而已。其他的脱料扬场的,就更加便宜了,加起来不过四十足贯。”
浑家点了点头:“一百足贯,确实不算贵了。”
王冠道:“而且这机器,不需要一家全部买下来。可以成立一个社,两家或者三家合买,也不耽误农时。哪怕是两家合买,一家五十贯,也不贵了。”
浑家点点头:“不贵。两家合买,也不耽误农时。”
整套机器一百贯,当然不贵。不过这是出厂价,农机厂除去各种成本后,有五十贯利润。在农机市场买,大约要一百十贯。至于在其他地方买,价钱就不好说了。
机器的定价低,主要是想快速推广开来。
农机具的客户是农民,价格不能定得太高。大约来说,像这种生产资料的大型器具,售价最好不要超过农民三年的储蓄。超过三年,变数就太多,农民未必会买了。
王冠在桃源仙乡,徭役本来就少,收入自然也高。对他们来说,正常的一户家,一年收入就有六七十贯,五十贯确实不贵。两年时间可以自己买下来,一年两家合伙会很轻松。
在洛阳这种地方,把农村的生产力发挥出来,农民不会太穷。背靠大城市,土地又肥沃,没有乡间的土豪地主二次剥削,农民大部分应是小康水平。
正常的社会本就如此。生在好的地方,自然有好的生活。生在穷山恶水,生活就要苦一些。如果生在好的地方生活反倒不好,生在穷山恶水的地方反倒逍遥,社会肯定出了问题。
在桃源仙乡,生活小康是应该的。如果在这里活得艰苦,要么是遇到了重大变故,要么就是懒而且笨。王宵猎已经搬掉了所有的剥削,就连粮税都比较低,还有什么道理生活贫苦呢?
第894章 新安故事
王宵猎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亲兵点了蜡烛,烛影在那里一摇一晃的。
站起身,王宵猎伸个懒腰。自言自语道:“现在如此不济!不过看人忙了一下午,竟然就睡了过去。”
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清醒过来。回到位子前,处理桌上公文。不一会,几份公文看过,桌上一下空了很多。看旁边放了一本书,王宵猎随手拿了过来。
原来是采风院的《世情》杂志,已经编了出来,陈与义拿来给自己看。
随手翻来,见是一些乡野奇谈之类。作者都是用唐传奇类似的格式,写成文言文小说。粗略翻了一遍,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翻到最后,见是一篇拟话本的作品。
王宵猎要的,正是这一类作品,而不是那些百姓闲谈的东西。仔细观看,开头也是扯了几篇诗词,显示文采。可惜里面并没有出色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
接下来,写的是一座县城里财主的故事。这个财主,为人谨慎,手段狠辣,渐成一方之霸。最后因为知县交给了他一项任务,要换客店的牌匾。其中有一户坚决不换,他就用来手段来,把这店主的儿子一个一个弄死,而且毫无证据。店主还是坚决不换,一怒之下,这个财主把店主人也弄死了。
故事并没有特别出色之处,但是这人把财主写活了。就连怎么弄死人的那些地方,写得惟妙惟肖。
把文章看完,合上书,王宵猎闭眼想了一会。把旁边的《民情》拿过来,翻开仔细观看。果然,没有多久就翻到了新安县张棣的上报。仔细观看,正是写的新安县的莫员外。
把《民情》里的内容看完,王宵猎道:“这个张棣,倒是个人才。”
官员下去采风,王宵猎并不限内容,听到、看到的都可以写。但是有一条,不许说假话,必须是真实的内容,真实的人名。后续有官员去检查,要能够依文章把事情从头到尾了解清楚。如果只是听说,就必须写明是听说。不能够把听说的内容,写得活灵活现吸引人。
说到底,采风官员是下去了解民情的,不是讲故事的。传奇和世情两本杂志,是让这些故事被大众知道,同时为采风官员提供一定的收入。
想了一会,王宵猎把文章收起来,晚上回去仔细观看。
第二天一早,王宵猎到了官厅,吩咐亲兵去把陈与义请来。
陈与义进了官厅,向王宵猎行礼。
王宵猎道:“陈参谋这边座,有事情与你商量。”
说完,到了旁边的小客厅,请陈与义坐了,命士卒上茶来。
王宵猎拿出《世情》,交给陈与义。道:“这里面有一篇文章写的是新安县故事,参谋看了没有?”
陈与义没有看书,说道:“这书是我编的,自然看过了。”
王宵猎道:“书里面的莫员外,也是个人才。参谋怎么看这个人?”
陈与义道:“我倒是仔细看过张棣写的《民情》,对莫员外的事情写得还算详细。莫员外善于逢迎官员,从来不跟官府作对,做事情也小心谨慎,让人抓不住把柄。这样的人,很难对付。”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官府要对付他,又没有把柄。再者,他逢迎官员,地方官员也会保护他。就是我们派官员去整治,也会无从下手。这样的人,确实难对付。”
陈与义道:“不过这样的人,不违背官府意愿,对地方未必是坏事。”
王宵猎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对地方未必是坏事?那被他欺负的百姓怎么说?知县把一条街搞得跟鬼巷一样,街两边的商铺怎么说?更不要说,这些商铺改招牌,白白花的钱。地方有这种人,对地方没有好处,知县倒是可以为所欲为!”
陈与义听了不由皱眉:“宣抚要怎么解决?”
王宵猎叹了口气:“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招你来商议。我们现在,是官方一竿子捅到底,最少层采用官督民办的形式,还是官在管。这有个毛病,只要有官方庇护,豪强在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莫员外有一个特点,就是逢迎官方。官方不管交给他什么事情,都能够处理得漂漂亮亮。而且小心谨慎,绝不给官方留麻烦。试想,对地方官来说,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哪怕就是现在,我们派官员下去,不把新安的知县换了,也很难查莫员外的事情。”
陈与义缓缓点了点头道:“宣抚说的没错。”
王宵猎道:“你我终究都是一个人,新安县这种事情,不可能亲自下去查。而且不要以为只有新安县是这样,随着时间发展,各地都会是这样。因为对于官员来说,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妥当,实在太难了。治下万千百姓,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要现在看到张棣说的店主人可怜,就觉得百姓可怜。如果官员的手段软了,就会有真的刁民跳出来,让官员处处为难。碰到真的刁民,就重拳出击。遇到寻常百姓,就百般抚慰。我们现在这样说简单,但要官员真地做到,何其难也。到了最后,官员就会选择一言九鼎,不允许百姓反对。我们上面有规章制度,不允许官员这样做,那要怎么办呢?就会用到莫员外这种人,做些官府不方便做的事。官员给莫员外提供保护,莫员外给官府做些不合法的事,两者各得其利。如此这般,我们怎能防止地方不如此呢?”
陈与义听了,不由皱起眉头,缓缓点了点头。
王宵猎道:“我设置采风院,就是要了解地方的真实情况。从官员那里了解不到的。像是新安县,下面有莫员外这种横行一方的恶霸,但是我们看他的政绩很好。上面不管怎么样考核,只要考核有迹可循,就总是新安县这样的地方突出出来。如果我们再按考核提升官员,那么必然是这样的官员更容易升迁。等到这样的官员多了,这也就成为了官场不公开说的潜规则,不合法,但是合规。到那个时候,断场也就烂掉了。”
陈与义道:“那怎么办?既然是官府,不听官员的,又听谁的呢?”
王宵猎摇了摇头:“就是想不到,所以要商量。我能想到的是,是设置采风院,让采风官员下去,把民间的真实情况反映上来。因为我们做官的,是不知民间的真实情况的。看着是繁花似锦,实际上是烈火烹油,一点火星就能把民间炸了。所谓上下同心,其利断金。上面掌权的人不知道人民想的什么,那怎么行?”
陈与义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道:“宣抚设了采风院,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王宵猎道:“虽然设了采风院,但采风官员怎么样工作,其他的官员怎么样配合,也大有讲究。采风官员如果像张棣这样,能掌握官员的升迁,问题就大了。官员们必然会百般讨好,一力迎和,那会怎么样?古有明鉴。秦朝每郡设置监御史,没改置刺史,都是这了监察地方。权力太大,最后刺史成了州牧,主政一地。这样的监察御史或刺史,是没有效果的。地方官员可以和其勾结,上面还是不知道地方情况。”
陈与义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王宵猎道:“所以,采风官员就是采风,最重要的是把地方民情报上来。如果地方有豪强,也是民情,当然也要上报。但是,查地方豪强不是采风官员的主要任务,顺带而已。地方上有豪强,采风官员不报,是采风官员失职。地方有豪强,采风官员只报豪强,也是采风官员的失职。”
陈与义苦笑:“这样高的要求,现在的官员肯定是不行的。”
王宵猎道:“现在官员的能力不行,那就一点一点提高,总有一天会行的。最怕的,是官员的能力不是一天一天提高,而是一天比一天更差。本来官员能力就不行,再一天一天差下去,那还了的!”
陈与义道:“一天比一天差是常态,一天比一天好的情况少见。”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确实是这样的。如果一天比一天还差,都成常态了,这样的政权还想长治久安吗?”
过了一会,王宵猎又道:“新安的事情麻烦在这里。如果因为一个采风官员的报告,我们就大规模处理,那么以后官员对待采风官员的时候,态度就会有变化。不会像现在这样,张棣到县里,一个人找旅馆,官员完全不帮忙。也任他在县里采访,完全不干涉。我们怎么样避免这样的状况,是个难题。”
陈与义道:“这种事情,只怕很难避免。”
王宵猎道:“但是一个县里这样,总不能不管。这样吧,宣抚司派个干办去,显得我们重视。怎么处理,我们慢慢总结经验。其实这种事情,难的是怎么管,由谁来管。我们也没有经验,只有一步一步走了。”
陈与义道:“宣抚找我商量,其实我的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以前没有想过。以后要想清楚了,这种事情确实不是一下子就能搞清楚的。”
王宵猎点头:“是啊,看着简单,其实很难的。”
如何处理新安县,看着好像很简单,其实牵涉到的问题非常多。
作为宣抚使,王宵猎如果一知道了这种情,就驳然大怒,甚至派个专人去处理,是不合格的。这种事情对于地方是常规,不是只有新安一个县如此。你处理了新安县,别的地方怎么办?知道一个地方就派一个专人去处理?那么这些专人就会形成一个衙门,适不适合就成问题了。
首先要解决的,是由哪个衙门来管。是由行政系统的上级,也就河南府来管,还是由宣抚司来管。如果由河南府来管,就是知道了此事,作为宣抚使的王宵猎对行政系进行小小的警告。如果由宣抚司来管,就是王宵猎认为这不是行政系统的一个小小的失误,而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
这间有非常大的差别,虽然王宵猎是宣抚使兼知河南府,下面的官员却不是兼任的。
其次要解决的,是怎么处理的问题。是简单直接的把新安知县免职,把莫员外抓起来重判,还是把事情分析清楚之后再处理,有很大区别。前者是当作一个偶然事件,后者则是当作普遍事件。
偶然事件有偶然事件的处理方法,普通事件则完全不同。不但是处理新安县,还要形成一套方法,一套有效的处理措施,给其他地方参考。
作为宣抚使,王宵猎需要考虑清楚这件事情的性质,处理的轻重,基本的原则,形成一整套处理措施。而不是听到这件事情,觉得不对,派个人去把官员裁撤了。
第895章 我不一样
送走了陈与义,王宵猎步出官厅,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已是初夏,花大多都谢了,桃、李、杏都挂满了青色的果实。石榴花开得正艳,小石榴也露出了影子。
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从一片翠绿中窜出一朵粉色的花来,迎风轻轻摇曳。几只红晴蜓在花间飞舞,不时落在荷花的苞上,在上面一动也不动。
王宵猎走到梧桐树下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色,静静沉思。
从《诗经》到汉乐府,诗歌里表现民间喜怒哀乐的内容越来越少,直至发展成为上层文人的一种文学体裁。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民间的诗歌艺术性在降低,也说明了上层社会越来越不重视。艺术降低有很多原因,如因为语言的演变,上层与下层隔阂越来越大,等等,上层不重视下层,才是让人忧心的。
就像一个家庭,父亲在外打拼,承担各种压力,为了生活拼博。回到家里以后,虽然也有其乐融融的画面,但也有对孩子的打骂。这个时候,母亲护住孩子,但是一句许也不说,是不行的。这相当于鼓励父亲,让基变本加厉。母亲保护孩子,除了把孩子护住之外,还要有对父亲的大声斥责。
民间诗歌,或者是其他的类似艺术形式,就是人民母亲对官府父亲的声音。这个声音,有时候是斥责,有时候是赞美。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斥责的声音尤其要注意。
中国的传统,往往把掌权者比喻为父亲,把人民比喻为孩子,把国比喻成家。一个家,不能只有父亲和孩子,还应该有母亲的声音。民歌、小调这些民间的娱乐,很多时候就是母亲的声音。
汉语里,国经常被称为国家。把国看作一个家,不应该只是用来规范人民,也要规范掌权者。
关于国和家的认识,中国和西方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只是仅仅是用词的不同,而是会影响到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把这些问题理清楚,更让人有清醒的政治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