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凤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跟在方梦白身后,俊雅容色苍白至极。
“升鸾多谢诸位师长拳拳爱护之心……只是升鸾已非三岁小童……”他说着,低头掩袖又咳嗽几声。
贺玉仙何尝被人如此顶撞,正感不满:“升鸾——”
贺凤臣无声展袖,雪白的袖口一汪红艳艳的血,令贺玉仙霎时无声。
贺凤臣拢袖,淡淡续道:“孙儿如今消受不得大姑奶奶好意,连孙儿爹娘也没这么看顾过孙儿……姑奶奶方才那一番好意已令阿风生死不知……”他拱一拱手,“还请师尊、姑奶奶,如实告知阿风消息。”
贺玉仙倍感陌生地瞧着他。
贺凤臣平日里性子虽有些直来直去,近似于兽类,但素来孝顺守礼,待师长极为尊敬。
她何时见他如此叛逆,言辞这般不客气地直接顶撞,乃至讥嘲师长?
贺玉仙一时惘然,被冒犯的不悦甚至也被贺凤臣性情大变所冲淡了几分。
说着,贺凤臣上前几步,站到方梦白面前,两人并肩而立,苍白容色,一般执拗,寸步不让。
许抱一看在眼里,叹口气,知瞒无可瞒,只好说:“都进去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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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舟遇袭,逃出来的太一观弟子,十不存一。
而这些弟子的伤势在经历过必要的处理之后,首先便要面对观内的调查询问。
方梦白,贺凤臣主动请缨。
许抱一拦不住他二人。
这两人简直铁了心一般,浑成最默契无间的一块铁板同盟。
无奈之下,只能任由二人带伤,亲自一一询问过这些弟子详细。
问询地点,便就近设在杏林峰一件药庐内。
屋中其他家具都被清空,仅仅留有上首供二人坐的桌椅。
下首一张椅子专供逃出生天的飞舟弟子而坐。
询问过程之中,一时是方梦白问话,贺凤臣记录,一时二人交换身份,由贺凤臣问话,方梦白笔记。
前头的弟子被请出药庐,等待第二个弟子上前的间隙。
贺凤臣搁下笔,问:“你有什么想法?”
方梦白勉力打起精神,一想到阿风生死不知,他心简直都要碎了。不过短短半日功夫,唇边便燎起好大一个水泡。
“飞舟阵法严密,没有内鬼配合,绝难在短时间内突破。”
贺凤臣:“我亦如是。”
方梦白一声轻叹。只叹息纵有一二个内鬼,绝大多数弟子也是无辜……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对这些死里逃生的弟子用刑,若能用刑……
他心里无不冷酷想,或许一早便能逼问出那个内鬼到底是谁。
哪像如今这般,只能不厌其烦,细细地,反复盘问数遍,一点点梳理时间线,企图捕捉出蛛丝马迹。
二人盘问一天,都口干舌燥,焦头烂额,惜一无所获。
天色渐晚。
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又被反复盘问一日,这些飞舟弟子们的怨气已然冲天。
方梦白也不得不暂停了审讯,先回到药庐内歇息。
可他一想到阿风,更想到她必定是被自己牵连才被拂衣楼的人掳走。一颗心便如在火上煎熬,又如何能静心?
他心中忧虑,倍感焦渴难耐,一连灌了两大杯茶水,通讯玉牌却在此时响了。
方梦白哪有心思,匆匆扫一眼,见是程屏来询问详细。
此事牵扯甚多,世上又并无不透风的墙,阿风失踪的消息,很快便为程屏等人知晓。
方梦白本无心回复,却蓦然想起,他跟萧朗的关系。
今天白天他便怀疑内鬼跟萧朗有关。
毕竟他与阿风在太一观中只跟萧朗结仇。阿风失踪正是在萧朗落败他后不久。
若他怀恨在心,得知阿风离开的消息,暗自将其行踪透露给拂衣楼的人作为报复也未尝没有可能。
当然,也有可能是某太一观弟子一早便被拂衣楼收买。
不过但凡一点蹊跷,方梦白都不肯放弃。
今天一天盘问下来,他与贺凤臣倒也揪出几个嫌疑较高,问答时显得心虚鬼祟之辈。
思及,方梦白将这几人性命并容貌一并发出,试探询问:“程道友,你且看看,这几人中,可有你认识,或听闻过的?他们人际、社交如何……”
顿顿,方梦白问: “有无……跟萧朗熟识的?”
“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你贺师兄更是个天上月,平日里实难对他们有所了解的。”
本只是四处撒网,没想到程屏瞧见他信息,竟当真回复:“有!方师兄!这当中有个刘和光,我并不相识,但见他似乎跟萧朗师兄熟识……”
程屏又问:“师兄……难道是怀疑萧师兄?”
方梦白目光落在“刘和光”三字上,目光闪闪一道冰冷阴郁的光。
他记得此人,是个杂役,被他与贺凤臣盘问时,汗出如浆,显得极为恐惧。他二人当时便留意在心。
他轻描淡写回复程屏:“并非怀疑,不过是调查所需,总要将阿风这些时日接触过的对象,尤其是矛盾对象一一排查。”
“程道友,事情紧急,望你多多担待,能否请你外出一晤?”
程屏:“玉牌传讯的确不安全,方师兄稍待,我这便赶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方梦白见到程屏。
程屏见他时,被他憔悴面容险吓一跳,“方师兄!”
方梦白面色苍白如死人,嘴唇起皮,嘴边生好大一个水泡,见他,勉强一笑,为他倒一杯热茶:“阿风失踪……我……请你见谅我如今失仪。”
走到桌边倒茶时更是步履踉跄,差点摔碎茶壶。
程屏与他夫妻二人,算不打不相识。三个月特训下来,早已结成深厚情谊。
见方梦白失魂落魄,内心极为同情、共情。
却不知方梦白的憔悴虽不似作假,但步履踉跄却有几分表演成分,以博取他同情。
“方道友之前也晓得……”程屏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说:“我们这几个师弟师妹素来被萧朗欺压着的……因此这才能有几分了解。但若说具体,则全然不知了。”
“至于这刘和光,在下所知实在不多,只晓得他是斋堂的杂役。我曾遥遥见过他跟萧朗站在一块儿说话,神态倒是熟稔的。”
方梦白蹙眉:“仅此而已?”
程屏:“倒是听说这刘和光,生性贪财好利,也未知真假。”
方梦白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说着摸出玉牌来,发讯贺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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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鸾……你也莫怪我多管闲事。但你这病,我做长辈的……又怎好冷眼旁观。”
药庐内,灯火满室。
贺玉仙、罗纤、贺凤臣几人相对而坐。
贺玉仙眉头紧皱,苦口婆心。
“我是绝不允你自作主张的。阿风的下落,掌教已经派出人手去寻,调查的事,也自有专人负责,何须你来插手?”
昏黄灯火下,贺凤臣如玉容色几分疲惫。
“贺长老难道就不曾好奇小子病情何故加重?”
贺玉仙一愣。
贺凤臣平静道:“方梦白变心……凤血才会对我造成反噬……”他语气淡渺柔和,仿佛鬼魅的叹息,“倘若,是夫妻双方,双双变心呢?”
贺玉仙,罗纤齐齐一震!
第61章
刹那间, 罗纤骇然色变!
这话太过匪夷所思。
贺玉仙愣了半天,不能接受:“你在开什么玩笑?”
贺凤臣黑眸掠过一点淡淡的讥诮:“当初贺长老便不能接受孙儿断袖,如今, 孙儿改慕娇娥, 竟还不能遂长老心意?”
贺玉仙哪里肯信, 猜测:“你是为了救阿风……才故意这样说?”
“你便不这么说,我们也会尽力救她。”
贺凤臣已没了谈兴,正巧手边玉牌响起, 他低头看了一眼,站起身。
贺玉仙:“你去哪里?”
罗纤也忙站起身:“师弟……”她看着他眼里还停留着震惊。
贺凤臣:“方梦白已有眉目, 我过去瞧瞧。”
他转身走进夜色,罗纤犹豫了一会儿,追上去:“师弟。”
贺凤臣侧眸,语气淡淡的:“师姐不陪着贺长老吗?”
罗纤摇摇头:“师弟……方才的话……”
贺凤臣平静反问:“师姐看我可是会拿这种事骗人的人?”
罗纤哑口无言, 正因为不是, 这才匪夷所思。
方梦白,贺凤臣他二人龙阳夫妻,爱上同一个女子……这未免也太……
贺凤臣沉默半晌:“其实, 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直到现在。”
在醒来之后, 得知阿风被逼离开的消息,这是他生平从未有过的迷惘与凄惶……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哪怕明知她仍有可能回来, 失去时的怅然悲苦也令他心绪起伏难定。
若说此时, 还一知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