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瑟尔不敢相信:“这都能假冒?你不是在社交舞会认识他的吗,难道没有引荐人没有身份筛查?”
“哎,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卡洛琳实在不愿意回想自己那段病急乱投医的愚蠢经历:“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看到他进了那个酒馆,就跟踪他进去想看看他有没有找一些…你懂的。然后我碰见了那个情报贩子,他随口提醒我,那个所谓的海军少将完全是个骗子,那人之前在肯特郡欠了一大笔债,那会儿他编造的身份还是某普鲁士贵族之子!”
“天哪,这是什么连环诈骗犯,伦敦的贵族都是傻子吗?”
卡洛琳耸耸肩:“我必须承认,那个人的谈吐风趣、见多识广,而且你知道的,现在战局紧张,一方面军队扩张得很快,军官来源复杂很难查证;另一方面,为国家效力的英雄总是被特殊对待的,他们或许会验证一个地主的家财,却不会验证军官的勋章。那个情报贩子告诉我,最近伦敦已经出现了不下三起这样的案例,他就曾被雇佣参与一次调查核实。”
说话间,目的地到了。
那是一家卡在圣凯瑟琳码头和利德贺街夹缝里酒馆,灰砖墙上一半爬着码头区的煤烟,一半沾着商业区的香水气,门口挂着黄铜招牌,上面刻着一只振翅的蜂鸟,这块招牌被擦得锃亮。
下午四点酒馆还没有正式营业,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工人在进进出出搬运装酒的木箱子或者装香肠的大盘子。一个浓妆艳抹哈欠连天的女人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海瑟尔被她身上浓烈的廉价香味呛得打了个喷嚏,直觉这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你说的那个人就在这里?”海瑟尔拉了拉卡洛琳的胳膊。
卡洛琳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我上次还是晚上六点多钟来的呢,那个时间点更混乱。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么早他在不在。”她拉着海瑟尔的手,东张西望的往里走进去,立刻引起了店里那零星几个客户的注意。
还没等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过来搭讪,卡洛琳就先一步找到了目标。“看,吧台那个就是。喂,西奥多!”
那个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手上还拿着一杯廉价的啤酒,他的眼角带着病态的红,像是在赌桌上奋战一晚上的赌鬼。仔细看,他穿的是件深绿色燕尾服,料子还算不错,因此又像哪个落魄贵族家的浪荡子。他很年轻,最多二十岁出头。
西奥多体态懒散但声音热情的回应了卡洛琳:“嘿,怎么是你?珍妮。”
“珍妮?”海瑟尔偷偷拉了一下卡洛琳:“他是不是记错人了?”
“没有。这是我上次认识他的时候随口编的假名字。”卡洛琳保持着微笑,拉着海瑟尔走过去。
西奥多问:“这位是?”
“海瑟尔”“凯蒂”她们同时回答道。
海瑟尔震惊的望向卡洛琳,凯蒂又是谁?给她取的假名字吗?
西奥多挑了下眉,若无其事的热情招呼海瑟尔:“你好呀,海瑟尔女士。找我有什么事吗?”
海瑟尔尴尬的咳了一声:“我听…珍妮说,你知道不少不为人知的信息,也促成了一些地下交易。我想找你打听一下,有没有铁匠愿意尝试做一些小型蒸馏器,具体的构造图我到时候会画出来。哦对,最好不要经过铁匠行会。”
西奥多饶有兴趣的放下酒杯:“小型蒸馏器?是工厂里酿酒或制造药物的那种吗?”
海瑟尔回答道:“作用差不多,不过体积更小更精密,用途也不一样。我需要技术水平高且愿意不断根据我的要求改进的铁匠,钱不是问题。”
西奥多从椅子上站起来:“钱不是问题那就没有问题了,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去年刚被行会除名,原因是不服从指令以及不满意他们抽成过多。不过他的技术很好,曾经帮科学院的人做过仪器。”
海瑟尔不由欣喜,这个履历听起来就很靠谱了。她急忙问道:“那是谁,我要怎么联系他?”
西奥多摆摆手,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他的钱不是问题,那我的钱呢,女士?我可不能白给你提供情报呀。这样,第一次交易我就给个交朋友的价格,5英镑我告诉你他的地址。不过他脾气怪异,要是需要我帮忙说服他,就得再加3英镑。”
“五英镑换一个地址!你怎么不去抢啊!”卡洛琳愤怒的看过去,她可是知道5英镑够一个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
西奥多也不生气:“是啊,那还不如花8英镑呢,我保证给你找一个合你心意的,不满意就再找,直到达成合作为止。我还有很多不同渠道,你要是需要别的东西我们也可以长期合作呀。”
卡洛琳还要反驳,海瑟尔却拉住了他:“我给你15英镑,但是你要保证帮我把蒸馏器的价格压到50英镑以内,并在两周内送到我面前。另外还要想办法让我的图纸至少三个月内不传出去。如果故意违反约定,你不仅做不成我以后的生意,而且我会给这里的老板两倍的价格,让你在这儿名声扫地做不成生意。怎么样,你接受吗?”
西奥多收起笑容:“我还是那句话,钱到位一切都不是问题。”
海瑟尔点头,从口袋里拿出5英镑作为定金,又拿出了一张阉割版图纸递给西奥多。
西奥多立刻把钱收好:“快的话一周就好,我每周一三五六晚上在这里,你可以过一周让人过来问。不过如果要让我送过去也行,加一英镑就好。”
海瑟尔才不想给他家庭地址,约定一周后派人来取,西奥多只能遗憾的答应了。
她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刚刚门口遇到的那个女人突然走过来,在西奥多的下巴上暧昧的亲了一口。
她当着海瑟尔和卡洛琳的面贴着他说:“你等的那个从美洲回来的船员来了,在二楼,你不过去吗?”
西奥多面不改色的擦了擦脸上的口红印,告诉她马上就过去。
女人走了,卡洛琳有些嫌弃的看了眼这个风流鬼,拽着海瑟尔也准备转身。
“喂!”西奥多一边往后退一边朝她们极快的眨了下左眼:“我姓威斯丁,下次见,海瑟尔女士,还有…珍妮女士。”他做了个极为夸张的脱帽礼动作,虽然他根本没戴帽子。
“威斯丁!”海瑟尔瞪大眼睛看着那人的背影。
卡洛琳挽上她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他不会知道我不叫珍妮了吧?我怎么感觉他刚刚那个语气那么奇怪呢?不说真名不是这一行的行规吗!”
海瑟尔敷衍了一句,按捺下心中不切实际的猜测。威斯丁不是小众的姓氏,再怎么样眼前这个爱钱如命的浪荡子不应该是她听说过的那个林肯学院的前途无量的律师吧。
“不过他之前帮你的时候真的没收钱吗?”海瑟尔有点好奇。
“这倒没有,可能是因为没人会在那种时候随便听一个陌生人的话就给钱,也可能是因为来不及。”卡洛琳坐上马车,才小声说道:“我追着那个假军官刚进酒馆就被发现了,假军官一通花言巧语说他是过来看望退役的老战友的,想看看能不能疏通关系在政/府给老战友谋个职位。他离开去取酒的间隙,那个西奥多经过我身后低声提醒我的。”
“你就这样相信西奥多了?”
“没有,我当时一心想着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帮家里度过难关,可不能让人搅和了。我就抓住西奥多让他等假军官回来当面对质。结果你猜怎么了,那人一看见我身边站的西奥多,立马惊慌失措头也不回的转身跑了!”
海瑟尔被卡洛琳绘声绘色的描述逗笑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车窗上,继续听卡洛琳吐槽那个骗得上流社会团团转的演技绝佳的假军官。
马车经过酒馆侧面的窄巷,海瑟尔余光居然瞥见了西奥多。他的对面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十几岁小女孩,西奥多正从叠起来的一堆纸币中抽出几张递给她。
似乎是察觉有马车经过,西奥多警觉的望过来。
海瑟尔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道:“希望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能靠谱吧。”
“你们回来啦!正好赫斯特夫人刚刚说已经可以准备就餐了。”一进屋,简和宾利就在大厅里看过来,看起来是把大厅当作公园正在散步。
“你们在这里干嘛?”卡洛琳无知无觉的问道。
简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赫斯特夫人去厨房查看了,玛丽在书房,我去叫她。”
最终还是女仆去叫了。
宾利先生和卡洛琳走在前面。
简在后面强撑着接受海瑟尔意味深长的眼神检阅。最终她还是凑近说了:“他说,等这件事结束了,再送我一起回朗伯恩,继续完成上次的事。”又欲盖弥彰的补了一句:“正好我也出来一段时间了,该回去帮帮妈妈了,到时候也换莉齐来伦敦玩一段时间。”
好吧,看来宾利先生和简这条线的进度还是远超预期呀。也不知道达西和伊丽莎白中间那只命运的齿轮是否也会照常转动。
第51章 重返伦敦13
九点的帕丁顿区已浸润在冬夜的静谧里,煤气路灯的光晕比格雷斯丘奇街更亮些,把砖石别墅的尖顶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海瑟尔裹紧斗篷靠在马车壁上,车窗外,联排房屋的窗棂透着暖黄的烛光,雕花铁栏杆围着的小花园里,冬青丛上积着薄霜,在灯影里泛着细碎的白色。
马车碾过平整的石板路,发出低沉的咯噔声,窗外飘起了零星的雪粒,落在路灯的玻璃罩上瞬间就消失不见。从前面拐角转过去就到家了,詹森太太一定已经提前暖好壁炉,海瑟尔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到温暖的大床上躺着了。
即将拐过最后一个街角的时候,海瑟尔突然贴着玻璃窗仔细看过去,路灯下站着一个裹着毛绒大斗篷的人,正在做贼一样四处张望。
“停车,快停车。”
海瑟尔一把拉开车门,寒风猛地灌进来,让蜷缩在角落里的玛丽从睡梦中惊醒。
海瑟尔把走过来的那人拉到车上来,又吩咐车夫赶快启程。
“不,先别动!”安娜打完个大大的喷嚏,赶忙高声喊了一句。
海瑟尔疑惑的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安娜?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她不合时宜的脑补,难不成安娜没钱交房租被赶出来了?
安娜显然没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焦急的说:“有人在我家里等着你,我想着提前跟你说一声,我怕她看到你的马车回来了,拦不住直接上门去找你。”
海瑟尔满头问号:“她?谁呀?”
安娜深吸一口气:“多萝西娅班克斯夫人,她已经在我家客厅坐了两个小时了,看样子是今晚非要见到你。”
海瑟尔听见这个名字忍不住皱了皱眉:“东西都在她手上了,她还来干嘛?要是给钱直接让人送过来不就行了?”
安娜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睛,指尖无意识的扣着坐垫上的刺绣花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前坦白,我确实是一个私生女…”
安娜看见海瑟尔准备张口说什么,不带停顿的连忙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因为这个瞧不起我,但是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件事。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在她去世大概十年后才知道,她其实是多萝西娅班克斯夫人同父异母的妹妹。”
海瑟尔皱起了眉头,玛丽被倏然冷下来的气氛冻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左看看右看看。
“所以她根本不是你的老板,而是你的姨母是吗?”
安娜很想否定,但是她看到海瑟尔的表情实在不敢再有所隐瞒了:“是,但我在过去的快三十年中,加起来没和她相处超过半个月。”
说出这句话之后,安娜彻底没了顾忌,她搓了搓冻僵的手,自暴自弃的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我亲生母亲虽然不是来自于什么世家贵族,但也是体面人家的女儿,据说她和多萝西娅在出嫁前也一直保持着不太亲近的友善关系。我至今仍不清楚她为什么抛弃正经地位和我父亲在一起,因为我刚懂事她就去世了。在她去世之前,我只见过多萝西娅一面,那会儿她刚结婚,还是个温柔漂亮的年轻妇人。”
窗外的雪停了,万籁俱静,只剩下安娜的独白还在继续。
“我第二次见到她,是在我父亲最近一次奔赴战场后,那大概是三年前,我拒绝了继母安排的婚事独自搬进了这栋房子,继母将父亲规定的零花钱用度减半,改为两个月一发。突然有一天,多萝西娅出现在我家门口,问我愿不愿意接一桩活儿。”
海瑟尔明白了:“就是画植物的活儿
吗?”
安娜睁开眼睛,目光诚恳得有些执拗:“对,那之后她经常会派人整理我阳台上的植物,也会时不时布置新的活儿。不过她本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除非她派人过来,我平常也无法联系上她,而我也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她姨妈。”
海瑟尔松了松拳头,心里的石头差不多放下来了,至少安娜不是联合班克斯夫人给她做局,这让她不至于怀疑自己的眼光和直觉。
安娜还在继续说,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往海瑟尔身边靠了靠:“虽然我们才认识一个星期,但是海瑟尔,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想维持与你的友情。多萝西娅这么多年来真的变了很多,或许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蒙蔽了我的双眼,如果她真的坑了你,我真的非常愧疚。”
海瑟尔转过头看着她,没有推开她已经得寸进尺拉上胳膊的手:“好吧,安娜,我们认识不久这件事确实不算故意隐瞒,说真的,那种双面间谍多重身份的人我只在小说里见到过,我刚刚真怕现实中我身边也出现这样的人。我不是特别精明的人,分辨不出来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安娜不停地点头:“我保证再没有别的重要的事隐瞒你…除了我喜欢画的东西其实是战争图…还有我没什么存款基本拿到钱就花了。”
海瑟尔笑出声来,车厢里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玛丽夸张的拍了拍胸膛,从角落里挪出来。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决定去会一会这个班克斯夫人。”海瑟尔让车夫重新启程,把最后五分钟的路赶完:“万一她是来给我送钱的呢。”
等海瑟尔回到书房没多久,果然,班克斯夫人被引进来了。她依旧是那副脊背挺直的严肃模样,但或许是因为不在自己的地盘上,看起来没那么强势。
“班克斯夫人,又见面了。”海瑟尔端坐在书桌后面,伸手示意请她坐下:“您是亲自来给我送那两千磅的吗?”
班克斯夫人没有说话,她连动都没动,只是直直的盯着海瑟尔,就像是在仔细评估一件瓷器的价值。海瑟尔被看到心里长毛。
过了一会,班克斯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英镑。”
海瑟尔挑眉看着她:“夫人,您是记错价钱了,还是打算再从我这里买点什么?”
班克斯夫人没有在意这句略带挑衅的话,她只是平静的问道:“你了解约瑟夫班克斯吗?”
海瑟尔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谨慎的回答道:“了解一点吧”。
事实上海瑟尔觉得她可能比同时代的很多见过班克斯本人的学者都了解他,毕竟她在不止一本书上看到过他的研究成果以及人生经历。诸如他二十几岁跟船环球航行采集了几千新物种啦,诸如他执掌皇家学会半个世纪是帝国殖民地植物战略的制定者啦,又比如他派人从中/国偷茶树打破茶叶垄断之类的。
班克斯夫人摇摇头,显然不太相信:“不,你恐怕只知道他的成就和权势,而完全不了解他本人。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科学暴君,不允许任何人挑衅他的暴政。他垄断探险资源,不让异见者加入学会,要求植物猎人签署严苛卖身契,而他的助理门徒只有在他允许的时候能用自己的名字发表学术成果。”
海瑟尔瞪大了眼睛,班克斯掠夺资源遭殖民地居民憎恨她是知道的,没想到他在本土也这么狠。而且最重要的是,怎么他夫人也大晚上跑刚认识的人家里说他坏话?是邀请她一起推翻暴政?
“咳…”海瑟尔把烛芯挑亮了一点:“夫人,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会和抢别人成果的人站在一边,当然也没有能力和所谓的暴君抗衡。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