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克斯夫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那面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前,背对着海瑟尔说:“关于安娜的画作署名的事,我认为有必要澄清一点,那些画只会在沙龙展览的时候挂上我的名字,等收入皇家学会或者公开出版的时候,它们全部会署上同样一个落款,即由班克斯爵士助理所作。没有安娜的名字,同样也没有我的名字,我们都是被科学史遮蔽的人。”
“我希望不要被你误解,因为,我想和你合作。”
她转过身来,烛火在她眼中倒映,亮得吓人,仿佛一个摆在阴影里的假人突然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
“她居然说想和我合作?天哪,我以为我耳朵被大风吹坏了。”海瑟尔抓着一只精致的金色雕花小勺子,眉飞色舞的对对面的兰开斯特说。
他们这会儿正坐在布莱恩特街新开的那家梅尔维尔甜品店里,这是兰开斯特之前在信上提到过的那家。
这是一家哪里都很贵的甜品店。它的玻璃窗是双层的,镶着彩色玻璃拼出的甜品图案,阳光照进来像块流动的糖果。天花板垂着水晶吊灯,墙上挂的油画画的是卡尔顿宫的甜点桌。连餐具都用的是德比瓷,银质的刀叉柄上还刻着店标。
甜品的价格就更昂贵了。这个价格将不少人拒之门外,以至于午后时分店里也只坐了三四桌,全是戴着羽毛帽的太太和穿着燕尾服的先生,相比之下,海瑟尔和兰开斯特打扮的就十分低调了。
兰开斯特动作优雅的切下奶油水果塔的一角,回应道:“或许她是看到了你的天赋和潜能。除了植物学知识以外,还有你不畏强权、坚守内心的优良品质。”
这个立意拔得太过高大了,海瑟尔脸红了一秒。
“我想她应该很痛恨她的丈夫,因为他剥夺了她的荣誉,让她始终活在他的阴影下?或者是因为她多年的付出也没有让冰山融化,因而心灰意冷打算让另起炉灶?”
海瑟尔被杏仁糖霜甜得眯起了眼睛:“你知道什么班克斯爵士的八卦吗,兰开斯特?”
第52章 重返伦敦14
兰开斯特恰好知道,他酷爱在无聊的时候收集各个政要贵族的小道消息,以备不时之需时灵活运用他们的把柄。
“唔,他的八卦可是很难打听到的,不过我倒是知道不少。比如他和他夫人当年是利益结合,又比如他有不少情妇,其中最宠爱的是一个植物猎人的妹妹。此外,他没有孩子,一心扑在他的植物帝国上。国王很喜欢他,不过摄政王就不大支持他了,觉得他在引进新物种的时候浪费太多不必要的钱,而且很多植物既不能用来赚钱,摆在宫殿里也很丑。”
“哈?”海瑟尔难以置信,这是什么昏君言论呀!“我必须声明,研究植物科学是非常有必要的,科学是不断进展的过程,即使是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用处的植物,将来说不定也可以带来无法想象的影响。比如就说海芋…”
海瑟尔说起这个就滔滔不绝,兰开斯特握着银叉的手顿在空中,叉子上的马卡龙被彻底遗忘。对面的女人正在举第三个例子旁征博引,中间夹杂着萃取率、分子结构这样的生僻词。
兰开斯特放下叉子,指腹无意识地蹭过温热的杯壁,心想原来她在谈起植物和烧瓶时,眼里的光芒,竟然比听到成功继承十万英镑的时候还要灼热。
海瑟尔终于阶段性完成演说,满意的拿起热巧克力喝了一口。
啪,啪。
海瑟尔心头一跳,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眼,幸好其他客人坐得都很稀疏,没有人在意这突兀的掌声。她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又撞进兰开斯特带着笑意的眼神里。
“不用鼓掌啦…”海瑟尔不好意思的往里缩了一下,突然有一种大学上台讲ppt的感觉。
兰开斯特于是转移话题:“那么,你同意和她合作了吗?具体合作什么?”
提起这个,海瑟尔又兴奋起来:“同意了,她其实就是想和我合伙做生意,利润我可以占大头,她还可以出钱和人,另外她作为班克斯夫人的信誉和人脉也可以给我背书拉客。她唯一要求的就是,等我们的生意做大做强后,要积极宣传她在其中的作用。扩大她作为多萝西娅
的名声,而不是班克斯夫人。”
“原来是想扬名。”兰开斯特若有所思:“这倒是说得过去了。不过她居然是找你做生意吗?我以为她为了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不会轻易碰这些呢?”
兰开斯特其实本来以为海瑟尔会利用伯爵遗孀的身份尽可能融入上流社会,而不是用参加舞会的时间来琢磨生意的事。
工业革/命推动商业资本的崛起,部分商人通过联姻融入上流社会。不过顶级贵族社交圈对商人极其家属仍旧排斥,他们看中的永远是血统、土地和头衔。
“是啊,这确实是一件麻烦事。”海瑟尔知道,在社交圈像赫斯特先生这样的落魄贵族百分之百比宾利先生这种有钱人有地位。“所以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好点子。”
“那就是把它包装成科学和愉悦身心相关的雅事!”海瑟尔从腿上拿出一个册子展示给兰开斯特看:“其实我想做的是植物芳疗,简单来说就是把植物蒸馏提纯出精油,利用不同功效设计针对中上层太太小姐们的产品和服务,比如安神消炎、美容护肤还有缓解头痛。”
海瑟尔把本子翻到第二页,上面有她认真思考了很久整理出来的思路:“我想选择一栋别墅作为经营空间,不仅提供私密服务同时还是社交场所,或许可以实行邀请制,那么这就和开店做生意有很大区别啦,应该勉强可以算作沙龙吧?而且,班克斯夫人说,她敢保证她丈夫绝不会把这种“女人的东西”看在眼里,因而绝不会费劲阻止。”
兰开斯特接过本子仔细的翻看,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很新颖的想法,既能规避身份的质疑,又能利用到班克斯夫人的人脉。”
“对吧?!”海瑟尔深觉兰开斯特很懂自己,这么好的想法果然还是需要听众的。“班克斯夫人应该是在威尔斯利小姐家等待的时候看见我送给她的感冒酊剂才确定了这个想法。总之,她已经同意先给我投资1000英镑了。”
海瑟尔不由感叹到:“哎,我简直是个天才,这个点子真的很有趣。现在,我只需要把提炼精油用的工具都准备齐全,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兰开斯特听到了他的机会,立刻说:“工具的事我可以为你效劳,涉及商业机密还是不要随便通过行会找比较好。”
海瑟尔把本子合上,随口说:“哦,这就不麻烦你了,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中间人,昨天已经拿到了第一批蒸馏工具。”
海瑟尔其实也没想到那个西奥多这么靠谱,她隔了三天让蕾娜去蜂鸟酒馆问了下进度,结果西奥多居然把做好的东西直接拿出来了,海瑟尔检查后发现,那个蒸馏器和她的图纸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些自主改进。于是,她赶快又让蕾娜送去了新的图纸和其他的要求。
“中间人?什么中间人?”
兰开斯特不敢相信有人捷足先登抢了他的工作,这一次用了甜品店的理由邀请她出来见面,下一次也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呢。或许给达西那边的运河项目使点绊子能行吗?
海瑟尔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我也是巧合的被人引荐的,是一个酒馆里的情报贩子,他对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确实有点人脉,你就不一样了,你的圈层层级更高,接触到的人也不一样。”
兰开斯特只能憋屈的承认了,即使他曾经也有过逃避出生阶层的叛逆期,但不管怎么样,他从未真正进入底层世界。
“情报贩子?知道一个落魄铁匠的家庭住址也算情报吗?”兰开斯特在通往白金汉宫的绿道上健步如飞:“说实话,能称之为情报的至少也是贵族辛秘或者军事决定吧?”
埃文低着头在上司的冷哼中追得差点跑起来,他早已习惯上司的阴晴不定,哦,其实是风格多变的“阴”,和屈指可数的“晴”。
白金汉宫门口的这条路不让骑马,偶有官员或者贵族从旁边经过,只是远远的行了个礼,没人上前和面色不善的大法官阁下攀谈。
不过没人主动攀谈,不代表没人会被拦下攀谈。
“看呐,这是谁,这不是尊贵的科学暴君,植物帝国的主人,班克斯爵士嘛。”兰开斯特远远的高声问候恰好进宫来争取下一年经费资助,却被摄政王以国库空虚为理由拒绝了的班克斯爵士。
班克斯刚被那个烂泥一样的愚蠢统治者耍了一通,这会儿遇见谁都不会有好脸色,可偏偏拦下他的人让他一句也发作不出来。
“阿什伍德公爵,日安,如果您是要去找摄政王阁下的话,我想他现在不太有空。”事实上这个昏君正忙着和两个侍女玩闹,根本没心思管正事。
兰开斯特给了他一个假笑:“您进去没空,不代表我进去也没空。另外,班克斯爵士,您虽然为帝国贡献良多,但总还是要珍惜一下自己的名声吧。”
兰开斯特说完,扔下没头没脑的班克斯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留下班克斯钉在原地气得直喘气。
不过班克斯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大法官不仅是政府里的实权核心官员,还继承了他父亲稀少而尊贵的头衔。
再加上他本人无所顾虑也没什么正常的爱好,经常以随机挑选一个看不顺眼的官员或者贵族使个绊子为乐。
前不久他刚从一个离婚官司的男方手上搜出了一份贪赃枉法的证据,不仅把当事人直接送进了监狱,还连带着拉下了某党派的好几位议员。不过所有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大法官既不是铁了心要维护法律权威,也不是选择好了今后的战队,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至今无人知晓。
当天晚上,班克斯在书房当着正在为他整理信件的夫人的面,通知心腹助理修改下周在皇家学会上的发言稿,要求是剔除从海瑟尔以及另一位学者那里拿到的研究成果的部分,只针对他自己的成果做演讲。
他虽然不明白兰开斯特到底想说什么,不过为了不成为那人的下一个目标,他只能暂时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
班克斯夫人对这变故暗自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话,需要把之前支付的那笔钱从那个劳伦斯夫人手上拿回来吗?”
班克斯爵士在意的是殖民地开采的大钱,对这三千英镑并不放在眼里:“要回来干嘛?她那成果将来我还是要发表的,只是现在暂时延缓,况且也就几千而已。”
班克斯夫人把今天收到的上百封信件整齐的分类码好,才状似不经意的说:“我过段时间想办个新的沙龙,是专门利用植物缓解女性的一些基础不适症状的,因为会有一定成本,所以打算做成慈善义卖的形式。你觉得怎么样?”
班克斯爵士头也不抬,拧着眉伸手就把信拿过来看:“这有什么好说的,一个月都赚不了一百英镑的事,哼,女人的小打小闹。你自己看着办吧,记得别耽搁正事。”
班克斯夫人勾起嘴角,安静的从书房里退出去。
搞定了这个刚愎自用的大阻力,她们的计划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第53章 重返伦敦15
在十九世纪初的欧洲,用植物制作的香水已经非常流行了,不过植物香气的主流作用还在于遮盖体味,并没有开发出它的生理调节功能。在香水商业化成熟而芳疗概念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切入市场,既容易被人们接受,又能掀起新的潮流。
身份最尊贵的顶级贵妇一般容易固守成规,而且出门才能享受的服务对她们来说或许顾虑重重,经过前期扫荡购物街的亲身体验,海瑟尔决定将目标客户定位在新兴中产阶级以上的群体。
这些刚刚脱离辛苦劳动而产生一定消费欲望的新贵太太们既乐意花一些不太过分的钱,又很喜欢出来交际,最重要的是,她们还不至于太难搞,不会一个不顺心就利用身份把这样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店掀翻。
既然客群不是真正的老牌贵族,那么选址就要避开租金高昂、新贵又不常去的贵族区。
海瑟尔本来打算花一两周好好选个址,不过没过几天,班克斯夫人就通过安娜传信过来说,她有一座合适的别墅可以用来做芳疗馆。
安娜特地选在午饭时间来串门,她把钥匙递给海瑟尔,就自觉的坐在了玛丽对面,熟门熟路的恳请蕾娜帮忙添一副餐具。
“是布卢姆斯伯里联排别墅中
的一栋,那里靠近新兴中产阶级社区,离商人聚集的切尔西区和我们这个区都只用十几分钟车程,热闹但又没有邦德街那么火爆昂贵。对了,还不需要租金,那栋房子是多萝西娅结婚之前就拥有的,我妈妈在那条街上也有过一套,不过后面因为资金紧张被出售了。”
安娜吃完饭就回家去了,她又从班克斯夫人那里接了个新单子,这一单能挣60英镑,够她买下那件心仪很久的昂贵礼服裙。
海瑟尔带着玛丽立刻就去看房了,她第一眼就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房子。
那栋别墅不大,总共就三层,装修很简洁没什么特色,不过这正和海瑟尔的意,她可以不用拆除原有的设计,直接在上面改造就行。
“一楼大厅可以做社交区,供太太小姐们在等候的时候闲聊。”海瑟尔在大厅里边逛边说:“右侧可以摆一个置物木架,上面陈列我们的精油产品、植物标本还有茶具;左侧则放三四张桌子,提供一些特色茶点,就参考班克斯夫人的沙龙上的那种,什么玫瑰果酱呀,洋甘菊饼干呀,相信她不会找我要版权费。”
玛丽兴奋的在屋子里乱转,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从零开始经营一门生意。
“可以请安娜帮忙画一些画做装饰,让她提供友情价就能省下一大笔钱!”玛丽对于省钱有超出常人的热衷。“哦对了姨妈,你刚刚不是说二楼的房间有些不够吗,我们可以把大的两个主卧直接用帘子在中间隔开,或者作为双人间也可以,我想像我们上次在女帽店遇到的那两位太太就会很愿意和同伴边理疗边聊天。”
“没错,没错。”海瑟尔很赞同侄女的省钱办法,前期投入太多容易血本无归。“用帘子的话比重新建墙可就容易太多了。”
装修改造的事被交给詹森管家夫妇来做了。詹森先生前不久才负责了一次搬家,收集了伦敦不少搬运公司、家具公司、工人中介公司的联系地址,而詹森太太拥有非常高级的审美,海瑟尔模糊不清的跟她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她就自信的接下了室内布置的活儿。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产品了。
新图纸送过去没几天,蕾娜再过去查看进度的时候,西奥多就圆满完成了任务。不过这一次,蕾娜按照海瑟尔的安排多给了他两英镑,让他自己带着东西上门。
“2台铜制蒸馏器,容量分别是5加仑和2加仑,顶部焊接细长冷凝管,直径0.8英寸的防漏活塞,底座是直径一英寸的圆形铜锅。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他说着又从手上一直捧着的箱子里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还有后面要求的玻璃滴管,棕色避光瓶,研钵,羊毛过滤布,这是样品,如果没问题会全部按照这样准备十套。怎么样,我可是垫付了不少钱,是不是该给我结账了?”
海瑟尔把那一箱子东西拉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诧异的抬头,这个西奥多威斯丁倒是意外的靠谱,箱子里面居然还有一张长长的账单明细,不过具体金额有没有多报海瑟尔就没法核对了,但它们加起来一共也没有超过150磅,这个价格应该不太离谱。
“很好,没有问题。”海瑟尔从抽屉里拿出200磅递给西奥多:“150磅结账,50磅给你。帮我再找几样东西。”
“好,好!没问题!我就佩服您这样爽快的老板!”西奥多看见钱就两眼放光。“就算是地里埋的我也想办法给您挖出来。”
地里埋的…海瑟尔皱了皱眉头,西奥多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性格完全是她的雷点。
“我需要和种植花卉的农场建立长期的合作,采购一些本土常见的植物,比如薄荷、薰衣草、洋甘菊,具体要求在清单上。”
西奥多看了一眼,嬉皮笑脸的问道:“所以您是要做香水生意吗,要我说,这可没有什么市场,邦德街至少有三家久负盛名的香水店呢。”
“…这不关你的事,作为一个情报贩子请保持守口如瓶的职业素养。”海瑟尔在男性审美上一直都是偏好严肃的正经人,西奥多太过花里胡哨,虽然卡洛琳偷偷将其称为有几分风流韵味,但海瑟尔对他一直心存警惕,总觉得他搞不好就会反水。
西奥多从善如流的答应了:“好的,女士,我很快就能把人选交过来,之前我给那些外贸商人牵过类似的线。”
常见花卉可以从本地农场采购,杜香之类的海外进口的稀缺原材料就要靠班克斯夫人提供了,毕竟这部分需要的量也不大。
此外还有一些需要温室培育的娇贵物种,例如玫瑰和天竺葵,这些品种一开始可以靠伦敦近郊的温室玫瑰园应急,不过那里价格太高品质也一般,海瑟尔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自己种植,以防将来面临卡脖子的难题,不过具体怎么操作目前她还没有确定。
钱花得多了,海瑟尔就有点麻爪了,她只想像读书时候的实验室一样,经费由导师安排人管账,其他人只需要申请和报销就行了。
于是玛丽自告奋勇的接下了财务的活儿,她已经把资本论阅读了两遍,虽然这可能不能直接指导日常账务处理,但她对数字的敏感度和对经营逻辑的掌握已经远超海瑟尔了,因为海瑟尔只知道不要入不敷出这一个原则。
“这简直是酷刑,我是说记录和预计每一笔账务以及讨价还价控制成本。”海瑟尔只想无脑花钱,可惜她还没有有钱到这个程度。“我现在终于理解我姐姐这么多年为什么攒不下多余的钱给侄女们做嫁妆了,说实话现金流真的很难掌控。玛丽就不一样了,她是天生的经营家,帮了我很大的忙。”
“那我呢?”兰开斯特觉得自己的工作岌岌可危:“我可以做点什么?”
他这么积极主动,海瑟尔于是绞尽脑汁的给他想了个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