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登门做菜着实有些不太方便,也不太合适,而荣家姐弟尚在搬家,故而林芝便请林森去帮忙说了一声,借用了客店的灶房。
客店的灶娘便是张记客店掌柜的娘子徐氏,她见着林芝进来,赶忙端起手里的一摞东西,侧着身子退到外面:“地儿不大,小娘子莫要嫌弃。”
“哪会嫌弃,还得多谢娘子愿意给我腾个地方。”林芝脸上带笑,全装作没看到徐娘子将灶房里的食材调料全拿出去的一幕。
她弯腰捡起水瓢,舀了一勺水净手:“我就做三道菜,用不了多少时间。”
徐娘子连连点头,抬眸看了一眼正在外间与官人闲聊的林森夫妇,再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在灶房忙活的林芝,补充道:“小娘子若是有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林芝点头应下,目送徐娘子离开后便开始处理起食材。她已想好要做的菜品,这三道菜都是简单又基础的,又能让卢娘子品出肉味的。
这边林芝忙忙碌碌,那边徐娘子等林森夫妇离开,便对着自家官人也是念念叨叨:“恁小的娃儿,就让她一个人在灶房里做菜,能做出啥来?这夫妇两个也是不上心的,万一那丫头在灶房里胡乱弄东西,把咱们的东西弄坏,他们赔得起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掌柜唬了一跳,赶紧打断她的话。他家娘子自持汴京本地的,又因铺子竞争之故,与周遭外来打拼的人渐生龃龉,没少说些闲言碎语。
“人都说用自己的食材调料,就连锅子都是自备的,你还说什么?再说,林郎与我说过他们家往后是要开食铺的,想来定然手艺不差。”
“打算开食铺?”徐娘子惊了一跳,忍不住扬起声音:“可我看她拎进去的菜里,还有一整条猪五花呢!”
时下猪肉价贱,食铺里卖的多是各种卤制猪肉菜,又或是用黄酒米酒小火炖煮,去除腥膻之味方能入口。
汴京里稍大点的食铺,都主打做的是羊肉,再或是鸡鸭鹅之类,猪肉多是切成碎末,又或者熬制猪油,唯有不上台面的脚店才会把猪肉当主打菜。
徐娘子越想越觉得不对,睨着自家官人:“莫非是你胡说的?我瞧着就是小地方来的一家三口,能做几道菜就觉得可以在汴京城里站稳跟脚……”
就在此刻,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肉香从灶房里涌出,那味道比徐娘子平日做的菜不知好闻多多少!
徐娘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学着小狗模样,抽动着鼻子使劲闻了又闻:“那味儿,难道是那块猪肉?”
第33章
徐娘子不敢相信,偏偏她刚刚怕那小娘子会用自家的食材调料,故而已经提前把东西都拿了出去,也就说灶房里现有的食材都是那小娘子刚刚拿进去的!
别说是腥膻味了,那股子香味这么一熏,她口中已泛起口水!
徐娘子回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一张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的,半响就憋出三个字:“怎么会。”
就在两人震惊的间隙,这香味顺着开阔的堂间涌向外面。刚从外头回来的旅客嗅到香味,顿时眼前一亮,喜道:“张掌柜,今日做的什么好菜?嗅着像是肉?终于不是炖鱼了!”
张记客店的餐食不是说不好吃,就是种类实在少了一些,只要住上三日,就能把他家的菜单吃个遍,说不得里面还有重复的。
另一人点了点头,附和道:“这味儿香的,我口水都要掉出来了,莫非,莫非是羊肉?嘿,今天我可要空着肚子等菜喽!”
张掌柜闻言,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尴尬解释道:“不好意思,是店里的客人在做饭……”
旅客闻言,顿时愣住了。
林芝在灶房里忙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刚出门一抬眸便发现大堂里的人正伸长脖子望着自己——手里拎着的食盒,甚至有人不断吞咽着口水,同时朝着自己走来。
那垂涎三尺,只差冒出绿光的眼神,教林芝直接炸了毛。她站在原地,扬声喊道:“爹?娘?你们人呢?”
林森夫妇闻声,顿时从二楼探出身来。他们见到楼下景象,也是面露警惕,而大堂里的人方才回过神来,或是装作正在交谈,或是赶忙离开客店,又或是匆匆回了房。
林森三步并两步下来,他原本想亲自将餐食送到那位卢娘子家去,可看到刚刚情况后,禁不住心里泛嘀咕。
他索性请掌柜寻了一位跑外卖的闲汉过来,付了几文钱请他将其中一个食盒送到卢娘子家,而自己接过林芝手上的另一个食盒,带着妻女回房去了。
你还别说,正当一家三口吃得正香的时候,还真有人来敲了门。林森黑着脸上前查看,把人打发了才来告诉妻女:“隔壁人闻到香味,问我们是哪里买的,我说是自己做的,还想使钱让芝姐儿做呢。”
“你答应了?”
“咋可能!咱们过些日子就要开铺子了,现在能让芝姐儿休息休息也是好事,再说了要是帮忙做饭不又得问掌柜去借灶房。”
林森抱怨一句:“昨日我去说的时候,他婆娘那脸拉得哦,好似我们要占多大便宜似的。”
“直到我说食材调料自备,另外也不用准备咱们家那份正餐了,她才同意。”
林森一边念叨,一边赶快回到座位上,美美夹起一筷子蚝油生菜来,直直送入口中,那生菜颜色翠绿,脆甜脆甜的,配上风味独特的酱汁,真真是让他爱不释手。
“好吃!”
卢娘子家,满脸病容的老头尝了一口菜,握住筷子的手微微用力。她眼眶泛出泪花,望着桌上的菜喃喃着:“你说,这就是用蚝醢做的菜?”
“是。”卢娘子伺候公婆用上饭,又手执筷子夹起五花肉放入儿女的碗里:“来,你们也尝尝。”
那五花肉已被炖煮成漂亮的琥珀色,用木筷夹起时,顶部的猪皮与肥肉还会颤颤巍巍地抖动,光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待放进碗里,亦是愈发诱人。
裹在上头的酱色汤汁顺着顶部缓缓往下流淌,渗入放在下方的米饭中,将米粒也染成玛瑙色。
“娘,肉好香。”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五花肉都舍不得吃。
“这个真的是猪肉吗?”模样肖似的男孩也跟着说话,好奇地用筷子戳着五花肉。
“嗯……是用你爹寻来的调料做的,快尝尝吧。”卢娘子望着肖似官人的一双儿女,强忍着心中酸涩。
“好~”两个孩子应声。
“妙姐,你也赶紧吃吧。”老太太也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卢娘子碗里,开口叮嘱儿媳:“瞧你瘦的,多吃点。”
一家五口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往嘴里塞饭塞菜。不同于三个大人的沉默,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娘,这个肉好好
吃!”
“这个真的是猪肉吗?”
“好好吃,比隔壁张婶做的肉好吃多了!”小女孩一口吞下夹起的五花肉,两眼亮晶晶的。
胶质感十足的猪皮韧韧的,藏在下面的肥肉入口即化,再来是烧得入味的精肉。
三者层次分明,各有特点,却又糅合在一起,配合那独特奇妙的酱香味,真真是教人欲罢不能。
卢娘子一口一口吃着,吃罢红烧肉,又夹起一块蒜香蚝醢鸡翅来,鸡翅煎得外焦里嫩,一口下去蒜香、酱香和肉香尽数随着溢出的肉汁涌入口中,满嘴都是香味。
最后卢娘子又尝了一尝蚝醢生菜,她闭了闭眼,随即抬眸望向同样沉默的公婆:“爹,娘,我想继续把铺子开下去。”
“妙姐……”老头沉默一瞬,还是劝道:“你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从头开始学并不容易,卖了铺子以后得的钱,咱们去乡下买上几十亩田地,当个闲散员外,好好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这不更好吗?”
“爹,我晓得您是好心,不忍我们娘三个吃苦。”卢娘子打断公公的话,颤着声音说道:“可官人的梦想,便是让这胡记香料铺再次兴旺起来。”
卢娘子搂着满脸懵懂的儿女,喃喃着:“他没了,可我还在,睿哥儿和宁姐儿也在,我们也能让铺子兴旺起来。”
“我啊,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官人寻来的东西真是好东西。”
老头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老太太打断了:“行吧,你就按你想的去做。”
“老婆子!”
“娘——”
“老头子。”老太太望着桌上的菜,哽咽道:“这是儿子的愿望啊……”
老头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语。他沉默片刻,这才叮嘱卢娘子:“你要好好谢谢这位娘子。”
卢娘子应了声,甚至心里也有了决断。次日她便去牙行请了一位牙人,立了书契赶至张记客店,请林芝一家说话。
其提议的内容,让三人震惊。
林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内容,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开食铺后为你宣传这蚝醢,然后每年分我一半的分红???”
旁人不知道蚝醢的价值,林芝能不知道吗?在她眼里这建议等于是每年白送她一大笔钱,说句不中听的,若是收下这份契书,他们家顶多前面几年忙碌一下,后面只要躺着便能天降银钱了。
还是不用你用力咀嚼,想尽办法才能吞吃入肚的,而是别人用尽全力硬塞进你嘴里的。
林芝沉默,林芝震惊。
卢娘子起身福了福:“还望林小娘子能答应我的请求。”
林芝哑口无言,迟疑半响以后她说出心里话来:“卢娘子,这蚝醢要我说乃是明珠蒙尘之物,价值千金,未来价值不亚于胡椒等物……你确定要与我签这契书?”
旁边的牙人闻言,瞪圆了眼。
他下意识看向卢娘子,却见卢娘子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卢娘子神色平静:“没有小娘子的菜品,我又哪里能知道这物的奇妙,恐怕过上两月放至发臭,便将其弃之不顾。”
林芝对视上卢娘子的双眼,仿佛看到了她眼底的执拗和不甘。她一时哑然,可越是如此,林芝越不愿意占对方便宜:“若是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将那几份菜品的方子卖给你。”
卢娘子微微一怔:“唉?”
林芝见状,赶忙接话道:“有了菜谱,你使厨人做了送到各家铺子里,想来定然能引起诸人注意的。许是刚开始艰难些,但也不会太久……”
卢娘子端坐在位置上,怔怔听着林芝一番话。她冷不丁打断林芝:“这蚝醢产自泉州,需要在那边开办铺坊方能长期稳定供应……您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林芝莫名:“当然可以。”
卢娘子嘴角上扬:“有您这番话就可以了。”
“???”
“您相信我能成功,我也相信您能成功。”卢娘子朝着林芝眨眨眼,笑道:“到时候说不得还是我沾了您的光。”
林芝哑然,眼见纠缠片刻也无妨达成目标,她只好从别处下手:“这样,咱们就签五年,五年怎么样?”
“那也太少了!”
“五年足够了……”林芝无语,她觉得只是胡记香料铺熟悉的厨子少,加之未曾登门推荐,若是举荐两回说不得便有人知晓这物了。
但这些都只是林芝的想法,在卢娘子看来林芝明明知道这种调料的珍贵,知道这调料的美味,却是没有私藏,而是大方展露给自己。
这般的手艺,这般珍藏的酱料,足以让林芝可以在汴京顶尖的酒楼里扎根,而不是从小小的食铺开始。
仅仅五年,哪里够!
卢娘子毫不犹豫:“这样,五十年。”
林芝:“……说什么胡话呢。”
现在人寿命就多少,还五十年呢,她面无表情道:“六年。”
两人舌枪唇战,争执半响,把林森夫妇和牙人都看呆了。
“十五年……不能再少了!”
“……行吧,行吧。”林芝扶额叹气,接着话锋一转,将目标对准分红:“这进出货和囤货风险都是你家包揽的,怎能给我家这么多分红?要我说两成便是。”
“不不不,起码也得四六开。”
林森夫妇与牙人双双成了鹌鹑,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放空思绪。
足足争执一盏茶功夫,林芝和卢娘子才勉强敲定了契书。
送走卢娘子和牙人以后,林芝面容复杂地捧着契书,只觉得自己手心里捧的不是契书,而是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