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尚未开场,郗道严便精心设计了自己抬起脸的角度。他自知他眉眼微垂时面目十分柔弱,令人心折,便和武宁联手多次调试。但武宁跟他相处多年,不免有些审美疲劳。
“世子,依我看,这个角度跟刚才那个角度没有分别啊。”
郗道严:……
郗道严由衷地感慨:“你要是一面不会说话,但会听着我的话移动的镜子,那该多好啊。”
说干就干,武宁由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个举着镜子的大活人。郗道严仔细对照自己的面容在镜子之中,不同角度、不同光线所呈现出的不同效果,最终反复裁定了最迷惑人的一种。武宁木然地听着他的话旋转,每每只是旋转一个角度,世子却能得出和适才截然不同的结论。
世子的眼睛究竟是怎么长的?
武宁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礼制,如今郗道严已不必穿繁复的重孝,陛下宴请,他已经可以换上颜色浅淡、样式简便的礼服。可他实在太过低估自己的美貌,担忧颍川王妃见他换了衣服就认不出,因此他仍旧耐着性子穿粗粝扎人的斩衰,任由粗劣的麻布将他的肌肤磨出一身细小的红疹。
如此宫宴开始,颍川王妃果然如他所料,目光久久停驻在他身上。
郗道严每每看见颍川王妃,都会觉得有些怪异。颍川王妃如今已经二十六岁,是一位成年女子,可他望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善恶恣意,胸无城府,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样子。
他原本以为,只是皇后将她护得太好,她的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十几岁。
只是越接触她,越跟她说话,他越觉得不对。颍川王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隔着白绸朝他咧唇一笑,唇边是两颗细白的虎牙,雪白一张脸,眼中有细嫩的一点晕光,是睫毛和眼瞳混合在一起投下来的,湿漉漉,又熠熠生光。那模样无端教他觉得熟悉。
他正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都忘记了惺惺作态去引诱颍川王妃,却听见上头皇后招呼人过去。
“般般,到我这儿来。”
随后他便瞧见颍川王妃兴冲冲地从座席上站起来,轻车熟路地跑到皇后身侧撒娇。他眼尖,瞧见她青色团龙纹礼服底下的一双白缎子小靴,步伐明快轻盈,像是一只幼兽。
他想起来了。
像是他少年时,在家里豢养的一只白虎。
那只虎是阿耶猎到的,彼时还只是一只虎崽。他耐心将它养大,给那只虎崽取名叫“麒麟”。只是可惜,后来麒麟长大了,为了它好,他不得不将它放归到山野之中去,此后再不曾见过了。
郗道严收起情绪,垂下眼睛,继续乔装破碎。
冯般若那厢已经顾不得理他了。皇后拷问她冯昭蘅的事情,想必是虢国夫人告了她的黑状。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皇后听完了以后无声地一叹:“罢了,是我的错,不该让她去陪你的。”
“怎么会是您的错呢。”冯般若用发心蹭了蹭皇后的手掌,软声细语地说,“是她自己想不开。冯家的女儿就算是落水失节,也绝不能与人为妾。过个十年,她就明白了,我是为她好。”
皇后听了她的话,面上显出个满意的神情。她朝一旁的姑姑点了点头,姑姑掀开珠帘,身后站着的赫然便是她的侄女,她适才还想永生永世见不到也无所谓的冯昭蘅。
皇后温声垂问道;“现在,你可懂了?”
“我知道,你以为你姑母厌弃了你。可是她何曾真的恼过你?她这一切都是在为了你考虑,生怕你受委屈。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知错了。”冯昭蘅双眼通红,委委屈屈地看向冯般若,径直跪在地上,“是阿蘅,辜负了姑母的好意,都是阿蘅的错,阿蘅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冯般若猝不及防被人听见她的心里话,不由有点脸热。但是如今见到冯昭蘅知错,难免还是觉得欣慰。
她别别扭扭地道:“卫玦为人如此凉薄,我想你如今也明白了。你瞧,你才走了几天,他又接了一个外头的红颜知己回家。你……你又何苦把自己的余生搭在这样的人身上。如今只怕是越宛清,都不想跟他过下去了。”
“是阿蘅的错。”冯昭蘅更是痛哭流涕,“阿蘅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阿兄,可是经过这几天,阿蘅已经想明白了。”
“阿蘅只是不想跟姑母分开。”
“姑祖母待阿蘅也很好,可是我在那里总是觉得不如在姑母身边自在随性。姑祖母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让着我,但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姑母,阿蘅真的知错了,从今以后,阿蘅再也不会教姑母为难。阿蘅也向姑母保证,从今以后,阿蘅就只当阿兄是阿兄。”
见她认错态度诚恳,冯般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求助也似的仰头看了一眼皇后,见到皇后笑而不语。半晌,她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嗓音细如蚊蚋:“好吧……那我就,原谅你一次吧。”
“姑母这样说,我可以回颍川王府了?”
冯昭蘅仰起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她。
“你还要回来啊!”冯般若大惊失色,“可是越宛清怀孕了呀。”
皇后也道:“这是颍川王府的第一个孙辈,慢待不得。若是你再在府中兴风作浪,惹了你姑母生气,便是求到我这里,我也不肯依你的。”
冯般若也道:“是啊是啊,若你再在府中寻衅滋事,害得以后没人给我养老了,那可怎么好。”
“般般这样早就肯定她腹中是个儿子了?”皇后有点讶异。
“女儿又有何不可?”冯般若更是讶然,“女儿难道就不能做亲王?历朝历代的礼法规矩,仿佛都没有这一句,并没有人明令禁止过,不准女儿继承爵位。”
“若是怕她外嫁,这也好办。我从她小时就会告诉她,女人本是不必嫁人的,如今颍川王府上上下下全都围着她转,食邑受用不尽,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何必找个男人压自己一头?”
“可若是如此,颍川王府该如何承袭呢?”
“诶,女人不是可以生孩子吗,她自己生一个不就是了,何必要找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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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味觉: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冯般若:好帅!斯哈斯哈!
郗道严:万一我的相貌平平无奇,她不记得我长什么样,那该怎么办呀?我还是再练习一下抬起眼睛看她的角度吧!镜子,我的镜子呢!
武宁:不用照了世子,世界上最美的人已经是你了,这个世界又没有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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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武德充沛 她只救了你一回,你就喜欢上……
皇后:……
皇后:“你说得很有道理, 且等那孩子降生后,我们再看看吧。”
思来想去, 冯般若又道:“阿外,般般还想跟您讨一样恩典。”
酒过三巡,皇帝正举杯追忆北海郡王郗谦当年勇救先帝的义举,更是泪洒当场。青雀借着添酒的间隙,轻轻伏在冯般若耳边低语:“王妃,府里急报,静竹轩那位突然呕血不止,症候凶险,世子已先一步赶回去了。”
冯般若持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她眼皮也没掀一下,目光照旧停留在上首的皇帝和皇后身上, 仿佛全神贯注地听着追思之语, 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光。
呕血?廖蝉衣最好是就这么自己呕死了, 否则等她回去, 死的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她扬起一抹笑,随后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若说她穿越至今, 有什么好处,就是她从今以后可以喝酒了。她虽未觉得喝酒有什么兴味, 酒也不是多么好喝,但是能喝酒就意味着她如今已经是个大人, 举杯痛饮, 只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江湖豪侠。
冯般若一边对外展示自己的豪迈姿态, 一边用余光偷看坐在她面对的郗道严。也不必怪她抵挡不住诱惑,同席之上,无论是男是女,又有哪个能把眼睛从他的脸上移开呢?而郗道严却镇定自若, 举杯饮茶,茶盏沾湿了他半点朱唇,给他整个儿镀上一层旖旎的艳光,美貌更是惊人。
等菜吃得差不多了,皇帝招呼了几个人一起去品鉴郗谦生前的字画。郗道严侍立一侧,给他们讲解这些字画的创作背景。冯般若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窄窄的一段楚腰,即便她尚且不懂欣赏男色,也不由吞了吞口水。
“王妃……”青雀及时地凑到她耳边。
“又怎么了?”冯般若猝然被打断,感到一百分的不耐烦。
“府里刚又有人传消息来了。”青雀道,“说是太医已经诊过,廖娘子是被人下了毒。世子震怒,下令彻查静竹轩上下,连煎药的砂锅和药渣都封存查验了,听那意思……好像导致廖娘子呕血的毒药,是从世子夫人那里来的。”
冯般若持着空盏的手指缓缓收紧,已经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原文剧情是怎么写的来着?
总之也是廖蝉衣给自己下毒,栽赃到了越宛清头上。虽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但卫玦立刻相信了廖蝉衣的说辞,理由是“她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下毒?她又不是不想活了。”
由于卫玦拉偏架,导致事情越来越乱,最后是原身做主,罚越宛清每天中午在太阳底下跪两个时辰,没跪几天,越宛清就小产了。
系统此刻在她识海中安静如鸡。冯般若马上就明白了,这次宫宴是系统千方百计把她支出来的。她作为颍川王妃,不可能抛下这么多人自顾自回家处理这等事,显得颍川王府家教不严,因此此事只能交由卫玦处置。而卫玦又是个鬼迷心窍的东西。
“知道了。”她道,听不出什么情绪,“立刻回去告诉卫玦,颍川王府还没有他说话的份。”
青雀连忙应了声“是”。
冯般若正在思考回去该将卫玦煎烤烹炸如何处置时,耳尖地听见不远处有奇怪的扑通一声。
冯般若循声探去,瞧见有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弟正勾肩搭背地站在玉液池畔,谈笑风生。冯般若多年来浸淫此道,立刻猜到他们几个在欺负人。她顿时觉得把卫玦扔进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是个好主意,顿时技痒,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恶毒。因此站过去瞧。
谁知见她靠近,那几人脸色骤变,立刻围成一堵人墙,挡着不肯给她看。冯般若心情原本就不好,如此一来还以为他们要戏弄她,足尖轻点,人已经借力站到汉白玉石栏上。
起先她是看见玉液池中飘着个麻袋,尚在纳罕,帝宫之中怎么会有麻袋?可她居高临下,看见那几个世家子弟的脸色,又看见皇帝已经回去御座之上,而郗道严却未归位,如此她已了然。
她睨视几人,还没等她开口,那几人已经跪倒在地向她求饶。
“王妃,王妃,是我们错了,我们只是跟北海世子闹着玩的。”
“王妃,我们都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个玩笑,我们也没想到他竟然轻轻一推就跌进水中了。”
……
碍于系统,她不能OOC,所以她杀不了卫玦,砍不了廖蝉衣,更不能把冯昭蘅怎么样。
可是处置这几人还不成吗?
冯般若已然跃下围栏。她个子虽没这几人高,但气场却比这几人加在一起都要强。
“起来吧。”她道。
几人起初还以为王妃不并把他们如此促狭当成罪过,喜气洋洋地依言站了起来。而迎接他们的是颍川王妃的扫堂腿。
谁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世家子已经争先恐后跌入水中了。有善于凫水的立刻找回平衡,要想露出头来,却瞧见岸上颍川王妃冷肃的眉眼,不敢出声,又默默地把头埋回了水里。
此刻郗道严也在水中浮起。如此多人一齐落水,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冯般若瞧见郗道严孤身浮在水中,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不断滚落,唇色发绀,显然是在冰冷的池水中浸了不短时间,气息已经不稳。
这样的美人,总不能教他就这样死了吧。
冯般若虽想救他,可她不通水性,且在系统连番搓磨之下,整个人都不大好。她四下一瞥,瞧见不远处挂着几根招魂幡,是金丝楠木所制,足有两三丈高。只见她脚下发力,身形已如燕般掠起,两手一探,便精准地握住其中一根幡杆底部。手腕微沉,劲力一吐,那沉重的楠木长杆便被她硬生生从固定处拔起,带起一片细碎的木屑尘埃。
她旋身落地,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长杆在她手中稳如磐石,尖端直指水中挣扎的郗道严。此刻的郗道严意识已有些模糊,呛咳微弱,身体正不受控制地下沉。
“郗道严,抓紧!”
话音未落,长杆已如蛟龙探水,精准地递到郗道严手边。
郗道严阖着眼睛,也不知还能不能听见她说话,一双手却已经搭上了招魂幡。冯般若见状,双臂骤然发力,腰身一拧,竟将那浸透了水、分量更沉的少年连同长长的幡杆一同从水中猛地提拽而起。
水花四溅中,郗道严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离水面。眼见他即将摔落在地,冯般若却早放开了招魂幡,只是迎着他的身影将他揽在怀中,一手托起他的腰背,一手托住他的腿。
郗道严不得已贴在她的腰腹之上,在她的礼服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抬起眼看着她,面颊若削,显出三分酡红,带着些楚楚地意味。池水打湿了他的鬓发,却也染红了他的脸,冯般若平日里是最不学无术的,可这场面却无端教她想到一句诗。
腕伸郎膝上,无处不可怜。
顾不得旁人是如何看她的,她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还好吗?”
郗道严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冯般若今日英雄救美,心情大好。她将郗道严捧到在一旁已经看呆了的武宁身侧,瞧着他身上白色的斩衰已经湿透,紧贴他的身体,更显狼狈单薄,肩胛如同被暴雨打落的蝶翼。
冯般若往后一伸手,身后青雀已经递上今日入宫特意为她携带的金线翟鸟纹氅衣,冯般若不容抗拒地将氅衣裹在郗道严的身上,满意的一笑。与此同时,她正背对着玉液池,却好似在背后长了眼睛,兀自高声道:“我看你们今个儿谁敢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