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半个身子已经探上河岸的小公子闻言又退回到玉液池中。
实际上在场除了武宁呆若木鸡以外,每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冯般若安顿好了郗道严,向皇帝解释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皇帝的脸色也十分微妙。听闻那几人蓄意推北海世子入水,皇帝龙颜大怒。今日是郗谦的百日祭,竟然有人故意在宴会上为难郗谦膝下唯一独子。皇帝当场夸赞了冯般若,贬斥了这几个少年,另想了想,他也传下口谕。
“北海郡国,屏卫东陲,世笃忠贞。先北海郡公郗谦,镇守一方,靖边安境,勋绩昭然。其生时克尽臣节,殁后遗泽犹存,朕心深为嘉念。兹闻其世子郗道严,性资敦厚,器宇端凝。幼承庭训,习礼明经,颇具乃父之风。今先郡公薨逝,爵嗣当承。念其家声不坠,贤嗣可托,特循祖制,册命郗道严袭封北海郡王,统辖北海郡国旧地,承继先业,镇守东疆。钦此!”
郗道严一怔。
他眼瞳懵懂,湿漉漉地碎发正搭在额头之上,黑发白衣,愈衬得其人面如冠玉。他张了张口,仿佛还发不出声音,许久才挣扎着向陛下叩拜:“谢主隆恩。”
他再仰起头,看见冯般若一双笑眼,双眸之中明晃晃地映出他的影子。其人姿容风流,武德充沛,反倒衬得他满腔诡计,阴沉污浊。他跪坐在她面前,不由感到自惭形秽。
回去以后武宁也还在追着他问:“世子不是会水么?当时既然落水了,怎么不自己爬上来,还要颍川王妃去救?”
郗道严闷闷地抿着唇,也不答话。
半晌武宁又道:“不过今日,颍川王妃可是太彪悍了。她不像个王妃,反倒像只猛虎。我总算明白颍川王,明明守着如此一个美人儿,却早早投水而死,这样凶悍,若是我,我也不敢受用……”
“住口。”
武宁一怔。
“她的坏话,你也说得吗?”郗道严冷冷地盯着他,适才无尽柔弱可怜的眉眼瞬息之间已染上凌厉之意,“你算是什么东西?”
“世子,不对,郡王,怎么回事啊,她只救了你一回,你就喜欢上她了?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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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狗头]绿茶怪翻车现场
第28章 面首妙用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郗道严被他气得直咳嗽:“你又浑说些什么!”
“这次落水不是您有心设计的吗?您故意落水, 不就是为了引诱颍川王妃救您?可如今我瞧着她没如何,您可是要陷进去了!郡王, 您还记得咱们要干什么吗?”
“我自然记得!”郗道严矢口否认,声音却因激动而拔高,不慎牵动了肺腑,顿时剧烈地呛咳起来。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殷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提醒我!”
武宁见他咳得撕心裂肺,心下也是一紧:“郡王息怒!是我多嘴!可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郗道严猛地挥开武宁的手,胸膛剧烈起伏,“我是不是嘱咐过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儿,不必来管我!我自有谋算, 今日很成功吗, 得到陛下袭爵的旨意更是意外之喜。如今的颍川王妃, 必定对我已经有很深的印象了, 下次,下次不必穿斩衰, 她也一定能认出我……”
他说到此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 竟生生咳出一口猩红的血,洒落在斩衰的衣襟上, 令人刺目惊心。
“郡王!”武宁惊得魂飞魄散, 扑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您怎么样?是不是方才落水着了寒气?”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想替他擦拭嘴角血迹,声音都变了调:“我这就去传太医!”
郗道严却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不得声张。我没事,这点血,还死不了人。”
驿馆之内, 灯火明灭,映照着郗道严苍白如纸的面孔。随着他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良久之后,他攥着武宁腕子的手也终于松开,无力地垂落,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郡王,您先歇息,我这就去拿干净的衣裳和药来。”
郗道严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看着颍川王妃施予他的那件氅衣。想来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件平常的衣裳,多一件少一件,她都不以为意。可于他而言,翟鸟团花振翅欲飞,只教他疑心一个错眼,那氅衣就会飞出窗外,飞回它真正的主人那里。
烛火掠过他的眉宇,在眉骨之下透出小片孤峭的阴影。
武宁捧来干净的素服和一小瓶丸药,生怕再惹恼了他:“郡王,水烧好了,先沐浴吧,寒气入骨可不是玩的。”他又顿了顿,“这颍川王妃的氅衣该怎么处理?”
“不必你管。”郗道严推开武宁,径自服药,随后拎着那氅衣走进内室之中,将氅衣挂在远离门窗的地方。他虽说强撑着自己动手,可指尖冰冷僵硬,解腰上湿透的衣带都显得费力。直到整个人被热水浸透,这才舒缓地从口中呼出一口寒气。
冯般若亦是被皇后押着,沐浴过后换了衣裳,又留她在宫中过夜。
冯般若本是有些犹豫的:“可是,我家中还有事。”
皇后道:“我已知道了,你放心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冯般若的疑问脱口而出,随后又恍然大悟,“对了,那两个嬷嬷。有他们在,宛清自然会平安无事。”
皇后失笑:“是了,她们两人也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能被那点微末伎俩唬住?”
冯般若终于依恋地偎在皇后怀中:“般般就知道阿外待般般最好。”
皇后轻轻拂过她柔软的长发:“如今你可以安心留在宫中了?”
皇后望着她的眼眉,在她神态之中看出自己早夭女儿的影子。皇后宠爱冯般若,一方面是因为她是临海公主留下的唯一骨血,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是被皇后亲手抚育成这个样子的。
皇后喜爱她直言不讳,喜爱她勇猛无畏。这个悍勇异常的孩子之前不知为什么,跟她失散了,但是幸好如今,她又原样回到她身边。
皇后先是跟她笑成一团,随后又问:“般般喜欢那个北海国的世子?”
冯般若惊异地“啊”了一声,随后问:“您为什么这么问?”
“你若是不喜欢他,如何还会救他呢?”皇后却道,“我瞧他模样,明明是会换气凫水的,只是乔装溺水,便是再泡上十个时辰也不会有事。”
冯般若茫然地问:“竟是这样吗,我一点也没察觉。我只是觉得他美貌又可怜,若是就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人间憾事?”
“就只是这样?”
“也不是。”冯般若仔细思量之后回答她,“我之前在灯市之上也曾见过他一次,明明他那属下好生无礼,我很是看不上。可瞧着他,就觉得他柔弱温顺。我想,相由心生,他确实是世所罕见的漂亮的人,应当也是举世罕见的温驯。”
“前段时间去见虢国夫人的时候,她建议我可以养几个面首,当场还要把自己的爱将送我。我那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想让他们来占着我府里的空院子,可若是他,我应当是愿意的,日日看着他的脸,我都能多吃两碗饭。”
冯般若思来想去:“他就是有最大的一个缺点,身子太弱,不能陪我操练,我养了他,还得再养个体格结实一点的,无端又浪费一些粮食。”
皇后忍俊不禁,她轻轻拧了一下冯般若的脸颊:“你呀,孩子气。”
“知道我今日为什么非要留你不可吗?”
冯般若摇了摇头。
皇后从她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小册子来,递到她手上:“这些事儿,早在你成婚伊始就该懂了,只是颍川王薄命。我想着你也是时候知道了,否则提到面首,只用他们吃饭打架,岂不没趣?”
“这什么呀?”冯般若瞧着册子之上《避火图》三字,尚且不明朗,随后翻开只看了两页,立即吓着似的把册子丢开,“阿外!这是什么东西,好难看,我……我不要看!”
皇后却道:“这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男女之事,阴阳相合,本是天地间最自然不过的道理。你如今孀居,又正值青春,知晓这些并非羞耻。况且,日后若真遇上可心之人呢?”
冯般若闻言,埋在皇后怀里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立刻抬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皇后的衣角。
“般般?”皇后察觉到她的沉默,轻声唤道。
“他今日落水,看着实在可怜,”冯般若犹豫不止,“我救他时,他浑身冷得像块冰。阿外,您说他那样弱不禁风的,我也真怕,若真把他养在我府里,会不会……”她皱着眉,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折在我府里?”
皇后被她这一句话逗得失笑,又觉心头发软。她捏了捏冯般若的脸颊:“胡说什么,他看似柔弱,实则心思缜密,必有调养之道。”
冯般若也不肯抬头,只是伏在皇后怀中,呢喃道:“阿外,你再让我想想吧,我本也不愿做那巧取豪夺的恶人,若是他不肯呢?何况我虽然觉得他是个漂亮的人,可若让我跟他一并做那等事,我总觉得不寒而栗。”
“好,好,无论如何都由得你。夜深了,安置吧。这册子……”皇后欲言又止地停顿,随后莞尔一笑,“你且收着,闲来无事,翻翻也无妨。总归是要懂的。”
冯般若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那册子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她飞快地抓起,胡乱扔到不远处的灰桶之中。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带着几分赌气似的钻进了锦被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皇后:“阿外,我睡了!您也早些安歇!”
皇后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紧闭双眼、睫毛却还在微微颤动,心底不由一片柔软。灯火渐暗,宫室陷入静谧。
冯般若阖目躺着,思绪却正混乱地翻腾着。然而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皇后身上独有熏香气息正缓缓远离。她脚步声极轻,伴随着衣裙细微的窸窣声,皇后似乎走到了外间,又低声吩咐了守夜的宫人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随后,是珠帘被轻轻拨动的细碎声响,最后,内室与外间隔断的厚重门扉被无声地合拢。
直到确认皇后的气息完全消失在门外,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冯般若才敢悄悄将紧闭的眼睫掀开一道缝隙。寝殿内光线已暗,只有墙角琉璃宫灯里还在静静燃烧,晕开一小圈朦胧昏黄的光晕。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再无其他声响。
她小心翼翼地,将头从锦被中探出来更多,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中骨碌碌转动,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静谧的寝殿,目光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灰桶上。暗影里,那本被她随手丢弃的册子只露出一角暗色的封面,在微弱的光线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冯般若盯着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等这夜变得更静,更黑。
她作贼心虚地左右环顾,随后整个人化作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老鼠,从床榻之上迅速滑到灰桶旁边,捡起那个册子,对着宫灯小心掸掉册子上沾着的灰尘,做了良久心理建设,终于又翻开了一页。
她眼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冯家要和养面首的虢国夫人割席,也明白了系统原本是打算如何让她破坏男女主的新婚之夜的。
冯般若在入睡以前看了这么紧张刺激的读物,果然一夜没有睡好。天一亮她就盯着浓重的一双青色黑眼圈爬了起来,头发滚得像鸡窝,三个宫女围着给她梳头还梳了好半天,这才把她的头发挽起来。
皇后瞧着她这一脸傻样,只是暗笑,也不多言,并允准了她离宫回家。冯昭蘅此次她没有带走,推说家中有事,过几日再来接她,冯昭蘅不敢不应她。宫门口早已有一辆青帷马车等着接她了,来人是杨妈妈。冯般若随后问起她昨夜的情况,立时瞧见杨妈妈肉眼可见变得神采飞扬。
“王妃,我跟您说,昨晚可太精彩了。”
“皇后娘娘派来那两个嬷嬷,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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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出自《礼记》
第29章 死生鸳鸯 小孩子,不懂事。
杨妈妈双眼放光, 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兴奋:“您猜怎么着?昨个儿世子一回来, 张口便要定下夫人的罪过,只因他觉得廖娘子不会自己给自己下毒。夫人自然不肯认,世子也顾不得夫人身怀有孕,当场就要用刑,危急关头,是皇后娘娘赏的两位嬷嬷及时站了出来。”
“嬷嬷们说了,王妃您格外看重这一胎,因此才求了皇后娘娘的恩典,拨两位嬷嬷到府上来。若是孩子出了差错,她们两人哪里还有颜面再回宫去见皇后?既然世子是主, 她们是奴, 就请世子先处置了她们, 再去处置夫人, 否则,即便是死, 她们也不能让开半步。”
“世子哪里敢跟皇后作对,只得无能狂怒。他站在窗前痛骂夫人狠毒。其中一位嬷嬷便问他, 世子如此笃定夫人害人,可是有什么实证吗?世子当场就被问住了。”
“世子又说, 若夫人不服, 她可以去自行查证。只是若是搜出了证据, 就切莫怪他不顾念夫妻情分。结果两位嬷嬷二话不说就直奔静竹轩的小厨房去了。一个翻检药渣,一个盘问煎药的丫头,三两下就揪出了猫腻,原来廖娘子突然呕血是因为她喝的补药里掺了分量极重的红信石, 那红信石染色很厉害,喝下去之后吐出的水都是红色的。随后,她们当场从丫头袖中搜出一包未用完的毒粉,那丫头吓得直哆嗦,说是世子夫人房里的如心塞给她的银两,逼她下手。”
冯般若眉梢微挑,原来廖蝉衣这出苦肉计,连下毒的人都安插好了,难怪卫玦那蠢货会上钩。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然后呢?”
“那自然被嬷嬷们拨乱反正!”杨妈妈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溅出来,“她们绑了那丫头,连夜审问,还从如心的妆匣暗格里翻出几张银票,票号清清楚楚,是咱们钱庄的印记,世子也认出来,那是他给廖娘子的。今儿个一早,嬷嬷就把人证物证全关起来,找人看住了,只等您回府发落。啧啧,您是没瞧见,那手段利落的,跟话本子里的神捕似的!”
“那廖蝉衣得知事情败露,是什么反应?”
杨妈妈闻言,立刻来了精神,往前凑了凑:“今早嬷嬷把人证物证摆到她房里时,她正倚着床头装柔弱,一见那包毒粉,脸唰地就白了,扯着嗓子喊,还想扑过去撕那丫头,被张嬷嬷一把按住手腕,您是没见张嬷嬷那手劲,捏得她直喊疼,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卫玦呢?”冯般若又问,“他见了银票,有没有替廖蝉衣求情?”
杨妈妈撇了撇嘴:“求情?他瞧见桌上的银票和供词,腿都软了,推说不知道廖娘子会做这种事。李嬷嬷只冷着脸问他,‘世子既然给了廖娘子银票,怎会不知道她拿这钱做了什么?’他脸当即跟个调色盘似的,红一阵白一阵。”
冯般若听了甚为满意。她如今就开始摩拳擦掌,寻思该如何整治卫玦和廖蝉衣了。
马车一路已然行得很快,冯般若犹嫌不足。等她归心似箭地回了颍川王府,戏台子已经给搭起来了。
马车刚停稳,冯般若就掀了帘子下来,府门口的丫鬟婆子都垂着脑袋站得笔直,她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远远就瞧见正厅前的空地上搭了个临时竹棚,棚下摆着两张太师椅,旁边立着张嬷嬷和李嬷嬷,两人穿的都是藏青褙子,面无表情像两尊门神。
“王妃回来了。”张嬷嬷上前福了福,指了指棚里,“世子、夫人都在里头等着呢。”
冯般若点点头,抬脚跨进棚子,刚进去就看见卫玦坐在左边椅子上,双手绞着衣角,额上全是汗。而越宛清则在坐在胡床上喝银耳汤,瞧见冯般若进来,忙迎上去:“母亲。”
冯般若却道:“先不急,想必天使此刻已经在路上了,等领过了恩旨,再处置你们也不迟。”
“是什么恩旨?”卫玦忙问。
冯般若冷笑一声:“你觉得会是怎样一道恩旨?”
卫玦心跳如擂鼓。冯般若能向皇后讨什么旨意?袭爵继位的旨意,皇帝说了才作数。他未免有点恼恨自己昨夜离席太早,如今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果然如她所言,不多一会儿皇后的天使就到了。众人正好在竹棚里领旨,天使口中每多吐出一个字,卫玦的心就多冰冷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