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皇后道:“我疼爱你,这和两者之间, 其实并不矛盾。”
“般般,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惟一的亲人, 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一点微光。可是光如果走的太远, 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你今天跟我面对面站在这里, 为了一个罪臣,为了几条卑贱的人命,你觉得值吗?”
“回来吧,回到阿外的身边。”她道, “阿外会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你仍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仍然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东西。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向你允诺,此生你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颍川王妃。”
皇后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明白,除了血缘之外,她于皇后而言还有什么地方不可取代。她不明白,如今却也难以向她问出口。
冯般若的眼眶有些酸。有些滚烫的东西顺着她的鼻腔一路涌进她的眼眶里,风很大,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想,已经是秋天了。
滚滚秋风萧瑟席卷而来,让她分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去。她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一生从未吃过半点因为贫穷、饥渴、严寒而带来的苦痛。她当真有勇气,和这一切温柔繁华、富贵烟柳割席吗?
“我知道阿外一生为我图谋。”冯般若缓缓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或许,金钱、权势、名望、地位……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没有办法永远顺着您的意。就像我也不能顺着系统的意,为了活命做一个尖酸刻薄的恶婆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她有勇气。
苟全性命,等待上位者松一松手,从指缝里给她漏出一点金银来维持她高贵体面的身份、吃穿不愁的生活,那就不是冯般若了。
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像郗道严愿意为了自己最终的目标,抛弃自己的尊严和身体,万般不可为而为之。
冯般若也可以做得到。
即便她和郗道严追求的,从来都不是相同的东西。
她望着皇后,与此同时她又伸出手将郗道严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郗道严是我的朋友。”
“他曾多次在危难关头救下我,因此我也不能对于他的死生弃之不顾。”
“而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唯有这么一件。我想让我的朋友能活着离开上京城,能活着回到他的家里去。”
天边血色滑落,一队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去。云聚云散,不过是眨眼之间,如同一个人做出一个特别的决定,有时候,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决心。
皇后望着她的身影,终于感觉到这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般般,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跟他走?”
“您错了,我不是跟他走,”她道,“我是跟着我自己的心走。”
“我既然来到这世上一次,总得有件事纯粹为自己的心而做的吧。”
这些真相,或许不是年仅十四岁的她能够掌控的。所以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做出了一个这样不甚成熟的决定。她自己也清楚,分清这件事情究竟是皇后做的,还是皇帝做的根本没有意义,即便她选择留下,帝后也绝不再会向从前那样待她了。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如果她成熟,她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应该继续依附于皇帝皇后,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生活,享乐。
可难得她幼稚。
所以她愿意为了一个真相放弃自己现在享受得一切,为了追寻自己的本心,不惜救下一直以来欺骗、引诱她的人。她曾经身为超品王妃,享五千户食邑,下辖三郡,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在朝野内外掀起惊涛骇浪。可如今她却愿意舍弃这一切。
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渴望的是亲情、母亲、友谊,无尽的爱和慈悲。
可是这些东西,上天却吝啬赐予。
于冯般若而言,既然这一生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她不如就将一切梦幻泡影舍弃。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在意。”
“我这一生,就为自己选择过这么一次。哪怕我死,亦是含笑而死。”
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她仍是长发散乱,整个人仿佛是一只为金身所累的麒麟。而如今她在夕阳下挣脱出金身的枷锁,想要走进自己的一片人间中去。
“罢了。”皇后最终向她妥协,通身金丝凤纹在残阳下泛着喑哑的光色,“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照着你的心意吧。”
“我想你有的话说得也不错。温室之中,养不大一把斩鲸破海的宝刀。”
“多谢您。”冯般若凝望着她,双手却渐渐落到白马的缰绳上。
她看见残阳下模糊的宫城轮廓。这是世人挤破脑袋,哪怕只是目睹一刻,都能了却平生心愿的地方。可是这回,她第一次真正从那里走出来,不必再去纠结她的人生是否真的从十四岁戛然而止,不用再去思考如何听皇后的话,或是听从系统的话。她想要真正走进自己的人生。
做乱世游侠也好,做太平天子也好,她才十四岁,她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她想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人生还有很多种滋味,她想要一一尝遍,在其中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路。
她纵马而起,一路向北而去。凤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像一片翻卷的红云。风卷着荒草的寒气吹拂,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北海国,已经冰封雪覆,化为一片寒风凛冽的白雪琉璃世界。
温室中开出的花儿,注定是不能有所作为的。她此行没有冬衣、没有盘缠、没有路引,只有一匹马,能陪她千里奔袭,日夜不息。
随着她二人逐渐北上,天气越来越冷,草叶枯黄,踩在上去松软柔韧,时常陷住马蹄。
她有时候会惊叹于天地之间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美丽景象。山涧流水宛转清澈,枫叶秋凉,松柏凝翠。可是日头照在山上还有些暖意,等到太阳黑沉下去,就很冷了。
她和郗道严两个身上穿的都是单薄的夏衣,如今她勉强还扛得住,可是郗道严显然不行了。他无时无刻都是手脚冰冷,气息奄奄,显然无法凭借单衣继续北上。
何况他又受了伤。
这是冯般若后来才发现的。他没说,她就以为虽然武宁重伤丧命,但他还好好的。直到她后来总是发现有斑斑血迹沾湿她的后心。
冯般若为了给他治伤,陆续变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不多的首饰。郗道严于心不安,因此问她。
“为什么救我?”
“你明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肺腑像是个破旧的风箱,“你明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冯般若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我从未察觉过你是利用我,何况你也并没有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冯般若道,“我既当你是朋友,你有事情要办,只要你向我说,我是愿意为你去做的,并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你。”
郗道严垂下眼眸,素白孝服下隐隐透出血迹。病气并未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衬托他整个人愈发柔弱堪怜。
他道:“我不值当你这般待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冯般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并不能丢下你再独自返回上京城去。况且我又已经说了不在意,你也没有必要反复这般试探我。”
郗道严闻言,又咳嗽了几声,冯般若低头一看,竟然见到他咳出一口血。
冯般若放下所有思绪,一时为他急得团团转。可他却始终记挂着此事,许久他缓过神来,又问她:“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朋友?”
“你凡事都肯为我考虑,危急关头肯舍命救我。”冯般若理所应当地道,“若这都不是朋友,我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两个人艰难跋涉在回北海国的道路上,恨不得昼夜都不停歇,然而郗道严还是病倒了,冯般若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破庙之中,浑身烧得潮红,不省人事了。
邺城曾是六朝故都,却因曾多次陷落,如今已残破不堪,十里渺无人烟。冯般若连自己的蹀躞带都当了,可是如今的邺城连个卖药的铺子都没有。她忧心不堪,今日又将郗道严孤身一人藏在破庙之中,独自出门为他求医问药。
他既发了热,已是不能轻易好得了,又浑身发冷,衣衫单薄。冯般若将干草堆了他一身为他取暖,随后咬咬牙独自往北市去。北市唯有一家药铺,大夫听说郗道严突发高热,恐怕是瘟疫,绝不肯跟她出诊,还让伙计把她打将出来。冯般若何曾见过有人这样待她,大怒,却无法抬出身份去压人。
她孤身站在北市之中,天地苍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没买到药,无颜回去见郗道严,更怕回去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生死存亡之际,有一阵香风袭来,牛车脚步轻慢,银铃渺渺之间,她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
“哟,这儿有个小叫花子。”
第50章 小叫花子 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
小叫花子, 在哪里?
冯般若懵懂地四周环视,却并没看见劳什子小叫花子。她觉得莫名其妙, 随即转身要走,却无意撞进一个少女清澈的眉睫。
她身穿淡粉的薄衫,织着细碎的白樱纹,领口缀着一枚浅珍珠扣,风一吹便贴出丰腴的肩线,整个人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眉目像柳叶浸了春露。
此刻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冯般若,唤了一声:“说你呢,小叫花子。”
冯般若震怒。
冯般若从出生到现在,即将十五年, 从没有一个人如此轻慢待她, 更遑论叫她什么“小叫花子”了。若对方不是个美貌少女, 她必定一鞭子抽过去教训教训。她气鼓鼓地望着这少女, 许多话停在嘴边欲言又止,她又已经和过去做了切割, 不能抬出身份去压人。许久,她只是愤怒地说:“你有没有礼貌啊, 谁是小叫花子?”
“原是我认错了。”少女笑道,“竟不是个小叫花子。我见你从那药铺里出来, 是家里人病了, 需要买药吗?”
“是我的朋友。”冯般若情急之下和盘托出, “我朋友途经此地,他却突然病了,如今着急要请郎中。可里边这位坐堂大夫竟然不肯去瞧。”
少女道:“既如此我今个儿就做做好事儿。你那位朋友身在何处,如果信得过我, 不妨让我去瞧瞧?”
冯般若本不想信她,可见这少女衣着干净整洁,仿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总不至于把郗道严医死了吧?既如此,她便也不计较她叫自己小叫花子了。
冯般若一路领着她往破庙处去,这少女介绍自己是邺城人士,名叫江碧同。父亲是城中的富商,刚才冯般若去的那家药铺就是她家的产业。她母亲是一位女医,她自幼也跟着母亲学医,虽不能说医术精湛,但料想救个感冒伤寒还是不成问题。
冯般若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亲自为她驾车,生怕晚一步郗道严就死了。可江碧同却始终言笑晏晏,拉着她说话,冯般若不太情愿地回答她的话。
江碧同却好像看不懂冯般若的敷衍。她耐心地询问冯般若,是否还有父母亲人、今年多大了、是从哪里来到邺城的、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
眼前的冯般若,衣衫污浊破旧,看不出衣料的本来面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头发也是散乱地一束,看得出本人并不会梳头,形容落拓,说是小叫花子也不为过。只是她脸蛋白净,一双眼眸亮如寒星。
江碧同又问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冯般若,略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小叫花子是个贫民女子,听这名字却是有些讲究的。再看她品貌非凡,唇红齿白,又疑心她是那家的女眷,因某些缘故逃入邺城。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地抵达破庙之后,江碧同见了她那个“朋友”,更是吃惊。
她本以为小叫花子的朋友也不过就是小叫花子,却不想是个绝色少年。五官精致,轮廓清透,虽说肌理苍白,却仿佛一块白玉雕琢而成,与肌肤共同形成柔和的光影。
长发半掩着他脸庞,眉目虽不凌厉,却分外秀挺,身在宽大孝服之中更显身段的纤弱。他虽已昏迷,教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可额头上还凝着未干的细汗。如此被病痛摧折,却仍让人心尖发紧,仿佛是疏朗月色之下一抹易碎的清辉。
“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冯般若率先踏入破庙,高声唤他。他躺在草堆之上,指尖略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江碧同此生从未来过这样逼仄的所在。她显出一点犹豫,随后也为那少年的美貌所惑,不忍就此看着他死去,因此跟着冯般若跨进破庙门槛。冯般若将急切的目光投向江碧同,她也不好扭捏,蹲下来摸郗道严的手腕。
“脉浮紧,带点滑象,”江碧同眉梢微微蹙起,“应该是受了风寒,邪气压住了阳气。”
冯般若问:“会不会死?”
江碧同抬头,见她满眼慌乱,反倒笑了:“哪有那么严重?风寒虽说磨人的病,倒也不致命。”
她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点膏体抹在郗道严的太阳穴上,“这是薄荷膏,能退热。等下我写个方子。到药铺拿两剂药,煎了给他喝,明早就能醒。”
冯般若眼尖,瞧见郗道严的睫毛颤了颤,赶紧凑过他的耳边喊:“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可他还是没醒。江碧同道:“他烧得厉害,得让他出点汗。你去找些干柴来生火,为他保暖,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冯般若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又停下脚步,询问她:“你不会趁我不在走了吧?”
江碧同笑问:“我要是走了,谁给你熬药?”
冯般若这才放心,抓起她写好的方子就往门外跑。江碧同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郗道严,拿出绣帕轻手轻脚地拭掉他额头上的汗。
身侧的丫鬟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