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碧同道:“无碍的。”
丫鬟道:“若是让宋郎君知道了……”
江碧同柳眉一竖:“难道你非得叫他知道么?”随后她又心生一点火气,说话不免夹枪带棒的,“他本也不愿意娶我这商户女,如今不是遂了他的意么?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丫鬟讷讷不敢言语,江碧同更是气闷,将那绣帕随意盖在郗道严的脸上,转过身去默不作声。
冯般若先是带了干柴回来。即将入冬,附近的贫苦人家又多,根本没有现成的柴火。一路跑的她发带都散了,才只找到这么一小点。如今她头发乱蓬蓬的像只炸毛的幼兽,怀里的柴枝还戳着她的下巴,蹭出一点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你不知道我为这堆柴火费了多大工夫!”她还没把柴火放在地上就要诉苦,却看见郗道严脸上已经盖上了绣帕。她瞠目结舌,怀中的柴火都扑棱棱掉在地上,张嘴就为郗道严哭丧。
她扑到郗道严的身上,一阵干嚎:“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了也没给我留句话……”
“他没死。”
江碧同道。
冯般若仰起脸,狐疑地看向她。
“先生火。”江碧同不由有些窘迫,她随手把绣帕拿下来丢到一旁,“我只是为了给他降温,没有别的意思。”
冯般若狐疑地望着她,半晌才犹疑着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郗道严的脸颊,随后用手指探他鼻息,虽说微弱,但好在还有。
“谁让你把帕子盖他脸上的,我以为他死了!”
江碧同心知自己没理,也不顶嘴。冯般若好容易摆好了柴火,身上却没有火石,她正在思考如何让这些干柴自己生出火来,江碧同已经道:“罢了,这地方不太适合养病,长此以往,只怕轻症也要被拖成重症了。”
“那你的意思是?”冯般若问。
“反正你也无法生火,不如就把他接到我家的药铺离去。”江碧同道,“彼时用药也方便,那里环境也舒适,总能好得快些。”
“可这需要多少银子,我怕我身上的不够。”冯般若有点心动。
江碧同道:“我也不要你的钱,只需要你留在我身边做十天丫鬟,你若同意,十天之后,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
冯般若一怔。
她能明白江碧同其实是为了帮她。江碧同既然家是邺城的富商,想必身边是不缺她一个人伺候的。她又不知道冯般若的真实身份,自然不存在刻意折辱她的可能。
冯般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说是绫罗绸缎,但衣料极脆弱,以前这样的衣裳都是不能穿第二次的,否则便会发皱褪色,而她竟然就穿着这样的衣裳走了这么久。
她忽然明白起初见面江碧同要喊她小叫花子的缘由了。若她真是个小叫花子,简直要当江碧同是在做慈善了,只要给她做一点点事情就能换回郗道严的命,甚至自己也能吃饱穿暖,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
可她并不是个小叫花子。她正要发怒,却撞进眼前少女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不能拘泥于自己的身份。
她忽然醒悟。
她就是为了逃避皇后借由这些身份给她的束缚,才逃出上京城的。若她此刻还被什么天家威严、公主王妃所约束,她就白出来走这一回了。她的尊严固然值钱,如今却贵不过一个大活人的性命。
她既然连叫花子都能做得,做个小丫鬟怎么就不行,何况对方也没要求她入奴籍,只是要她跟着伺候。
她在内心深处纠结良久,许久才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江碧同笑得眉眼弯弯。冯般若后知后觉,仿佛江碧同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可她能为江碧同做些什么呢,她一时也想不出。
随后她将昏迷未醒的郗道严架上马车。江碧同还在震惊她的力气这样大,冯般若已经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
冯般若问:“娘子,您干嘛做出这种表情,您也在等我扶您么?”
“不,不用了。”江碧同立刻拒绝,紧随其后上了马车。去程的路长,可回来时却显得很短。江家药铺的厢房收拾得很干净,床上铺着新晒过的棉被,虽说较之她平生所见甚为简陋,却比连日以来风餐露宿强得多了。
江碧同嘱咐人给他熬药,又有郎中熟悉伺候他喝了。眼见他面上渐渐生出些血色,冯般若伸手摸了摸,又把郗道严的手放进被子里。江碧同瞧见她一脸担忧,宽慰她道:“放心吧,脉已经稳了。”
冯般若眉头舒展了一点。既然如今郗道严不会死了,她待救命恩人也该恭敬些。她转头看向江碧同,出言询问道:“娘子既然留下我做丫鬟,有什么事儿需要让我做的,请尽管吩咐吧。”
第51章 一桩婚事 我江碧同可以没有男人,却不……
江碧同但笑不语。
江碧同带冯般若回了江家。江家坐落在北市后头, 略微显出一点阶柳庭花的意思。院墙是青砖混着少量土坯砌的,大门口是两扇杉木门, 门楣上用黄杨木板题写了“江宅”两字。入目就是五间砖木结构的瓦房,檐下挂着六盏羊角灯笼,冯般若没在这宅院里转悠太久,已经跟随江碧同进了绣楼。
冯般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有丫鬟为她掀开门帘,是月白细棉布做的软帘,南窗支着,挂着层薄纱帘,东墙下摆着张胡桃木梳妆台,台面上嵌着面黄铜镜。冯般若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这个小院着实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谁知她一进门, 后头跟着的丫鬟就把帘子给撂下, 随后门被人从大门关死。绣楼不甚明亮, 江碧同举着一支蜡烛从底下照亮自己的面容,无端有一股阴森之感。
冯般若精神为之一振。
江碧同道:“你既答应了要做我的丫鬟, 这十日,你都会听我的话, 是吧?”
冯般若吞了吞口水,随后点了点头。
江碧同道:“很好, 把衣服脱掉。”
冯般若:??????
冯般若双手环胸, 惊恐地问:“娘子要脱我衣服做什么啊?”
江碧同道:“你也知道我家是邺城数一数二的富户。我今年已经及笄, 阿耶给我定了一桩亲事。”
“我那位未来郎君是邺城县市令之子,名叫宋俞。”她道,“我从未对我的丈夫报过什么幻想,我知道就算不嫁给他, 我也会被阿耶胡乱嫁给别的什么人。你知道吗,我的阿姊被他嫁给一个鳏夫当了续弦,只因为那个鳏夫许给阿耶很多钱财。相比之下,宋俞至少年少英俊。”
“可是我太天真了。”
“定亲之后没多久,他就来找我,说我是个配不上他的商户女,他心里早有人了。他心中那人是他的表妹,虽是个家境贫寒的孤女,心地却比我高贵得多。他告诉我,若我嫁过去了,虽说我为妻,他表妹为妾,却要我处处以他表妹为尊。”
“我那时气得要死,回家跟阿娘诉苦,阿娘却说世上男人都是这样的。她跟我说,等我嫁过去了,处处表现得比他那表妹贤惠得体,好好伺候公婆,再给宋俞生两个儿子,马上我就能压过他那表妹去。”
“我本以为日子就这么捏着鼻子过下去也就罢了。可不巧那天我去银楼置办嫁妆,碰见了宋俞带着他那表妹。他表妹死活要买那副我定制了三个月的头面,我不肯让,宋俞竟说,他说,他说若我不肯把头面让给他表妹,婚后绝不会让我有一天好日子过。他还说,回去要告知他阿耶阿娘,说我是个多么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之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冯般若问:“所以你让了么?”
江碧同道:“断然没有。”
“那副头面是我定制的,花样、金银、宝石都是我自己挑的,我江碧同可以没有男人,却不能没有银子。”
冯般若问:“那我能为娘子做些什么呢?”
“有人对你说过吗,你的相貌生得很好。”江碧同道,“若说容貌,我和他那表妹也就是平分秋色。可你不一样,你的容色远远胜过他那表妹,况且宋俞不是贫穷柔弱的女孩子么,我要你去引诱他,再狠狠把他甩掉,最好能让他求而不得,痛彻心扉,如此可解我心头之恨。”
冯般若:“我吗?”
贫穷柔弱,这是她的气质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冯般若陷入了巨大的自我怀疑之中。她不由开始思考,一直以来皇后对她的定位是不是错误的,她望着自己胳膊上硬实的肌肉,犹豫要不要让江碧同摸一摸。
贫穷也就罢了,柔弱可万万不是她啊。她只怕自己随手拍宋俞一下,然后就要跪下来求他千万不要死。
“你见过郗道严了,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冯般若诚心诚意地建议道。
“可他是男子。”江碧同观念保守,“何况他如今还在昏迷不醒,而我的时间不多了,下个月十六,我们就要成婚了。”
冯般若道:“那要不这样呢,我去杀了他,这样你就清静了。”
江碧同道:“不行,那样以后别人会传我克夫的。”
冯般若又道:“那我去杀了他的表妹。”
“表妹罪不至死。”江碧同劝解道,“她虽然可恨,但若不是宋俞,她是万万不敢爬到我头上的。何况没有表妹,也会有这个妹那个妹,宋俞就是那样的人,只要他活一天,就一定会有络绎不绝的妹妹。”
冯般若陷入沉思。
江碧同看出她不情愿,又劝慰道:“你放心,不用你做什么的,只要你穿戴得漂漂亮亮地跟在我身后,和他见上几面。你也不用说话,全由我来说,这还不成吗?”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难度。
江碧同只求她这点事儿,倘若她连这都不答应,那恐怕也对不起江碧同救郗道严的恩情。邺城距离北海国都还有两千里地,她尽最大能耐,也就是日行三百,若不医治,郗道严是决计撑不到回家的。何况这些事儿,总比不上她给江碧同洗衣做饭辛苦。
冯般若思来想去,最终点头应下:“好。”
江碧同着人给她重新设计形象。冯般若虽不情愿,仍是答应了。
冯般若的眉眼生得很英气,脸庞虽说有些稚嫩,但等她洗涮干净,换上温柔婉约的女装,却不显得突兀。她总在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弱的色彩,但既然江碧同满意,她便也不说什么了。
当天下午,冯般若就跟江碧同上了银楼。今天是江碧同与银楼掌柜约定了取头面的日子,她料想宋俞必定会携表妹在这里围追堵截她最后一次,因此气势汹汹地去了。冯般若心不在焉地跟在她后头,邺城县市令,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他的儿子,更不值钱了,今日有幸能得见她的容颜,宋俞该回去给祖宗烧高香才是。
冯般若懒洋洋地跟在江碧同身后,神情举止像是个街溜子,只在银楼迎面碰上宋俞与他表妹两人时微微有些收敛。
宋俞是个相貌平平的寻常男人,这样的人在街上恐怕一抓就是一大把,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他那表妹也只是略有姿色,冯般若听见宋俞正不住地唤她“言若”。
再看江碧同定的那套头面,更是乏善可陈,顶多是金银分量十足,值得一观罢了。
宋俞甫一见到江碧同,立刻趾高气扬地走来,手指点着江碧同的鼻子:“果然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瞧你今日的穿戴,真是俗不可耐。”
“看你这身衣裳,是买来的吧?不像我们言若心灵手巧,都是自己做的。”
“今个儿你把这个头面给我,我勉为其难,在我爷娘面前为你遮掩一二,让你能平平安安地嫁到我家里来。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江碧同鼻子都要气歪了:“买来的衣裳怎么了,我家里有钱,不像有的人,连件衣裳都买不起!”
“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逊?”宋俞大怒,“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商贾阿耶,手上有几两臭钱罢了,竟然对我不敬!你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阿耶,明个儿你们江家就别再想在邺城做生意了!”
“我劝你识时务,不要这样不知死活!我阿耶真是眼瞎,怎么会让我和你这等女子定亲,真是可笑!”
“真不知你那商贾阿耶是如何娇惯你的,如此目中无人!言若能看上你的头面,是给你面子,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你等着吧,就算你日后嫁进来,我也不会理你,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的。若你懂事,就跪着把头面献给言若,这样我才勉强能接受你一点。”
江碧同差点气的一口气厥过去,她今儿非要痛骂宋俞不可,却猝不及防,被冯般若在身后踢了一脚。
江碧同疑惑地看向冯般若,冯般若直接问他:“宋郎君想要我家娘子这个头面,这原也不难。两家将成秦晋之好,既然宋郎君想要,我家娘子自然会给。”
江碧同瞪大眼睛。
冯般若并不理她,反倒朝宋俞露出个状若天真的微笑:“可宋郎君如此财大气粗,想必不会教我们娘子空手回去吧?宋郎君愿意出多少银子,在我家娘子手上买下这副头面呢?”
“难道宋郎君不愿意给钱?我绝不相信宋郎君会如此。当街向未婚妻子索要财物,传出去该有多难听啊。宋大人可是七品官呢,他儿子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若他真的做了,日后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她凉凉地瞥了江碧同一眼,江碧同立刻反应过来:“是啊,宋郎君打算出多少钱买?我自然是愿意卖的。否则用我这商贾人家的臭钱打造头面给言若娘子戴,难道不是污了言若娘子的身份么?”
段位太低,没有意思。
冯般若缓慢地退回江碧同身后。
即便宋俞的阿耶是当地一个小官,他也不敢公然向商贾索贿。宋俞作为他的儿子,应该很明白这一点,他不过是仗着江碧同是他的未婚妻子。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一个路人女子,他姑且会抱持基本的敬重,可为人妻子却仿佛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他的折辱、冒犯,甚至暴力,都成了世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她自以为自己出言落了宋俞的颜面,宋俞应当恼恨她、惧怕她才是。殊不知在宋俞眼中,看到的确是截然不同的场面。
宋俞虽生在邺城、长在邺城,可他此生最渴望的就是到上京城去。他的这位言若表妹,家道中落以前就一直生活在上京城,操着一口上京官话,张口闭口自有一股上京气韵,令他仰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