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此生,就要这样活在阿耶的阴影之下了么?”郗道严劝道,“破后而立,不破不立。”
江碧同正要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听见李自秋敲门,她连忙起身开门,率先探头进来的就已经是冯般若了。冯般若望着她,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你们都还好吧?”
江碧同立刻拉住她的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这样凉,你们也碰上什么事情了?”
冯般若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顺利。”
江碧同这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如今我的心也能放到肚子里去了。”
“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李自秋问。
“时间紧迫。”冯般若扭过头来看着他,“或许我们得兵分两路。”
“一路人去空相寺见靖王。”
“一路人去找靖王部曲存放粮草之处。”
这番话她心中早有成算,因此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明白。随后李自秋问:“既如此,冯娘子是一定要去空相寺的了?”
冯般若点了点头。
江碧同道:“我没什么本事,恐怕给你们添麻烦,我听你们分配就好了。”
李自秋道:“寻找粮草想必只要低调行事,胆大心细就好,只要不引得旁人注意,应当不会太过危险。反倒是靖王所在的空相寺,必定有重兵把守,擅闯必定十分难为,既然如此,不如就我跟着冯娘子去空相寺,郗郎君、江娘子你们前去寻找粮草。”
冯般若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正要点头同意,不想马上就被郗道严给否决了。
“这样不妥。”
第58章 放手一搏 那又怎样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冯般若有点意外, 于是将目光转向郗道严。
郗道严衣冠整齐,正端坐在软榻之上。瞧见她的目光转来, 不免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半晌他道:“寻找粮草一事,绝不像李郎君所言那般简单。我们要找的是靖王部曲的粮草库,必定在严密保护之下,寻常人想要靠近必定难如登天。”
“何况李郎君还需要在这段时间联系到水镜堂的分部,规划转运粮草的具体事宜,这些事都是我难以胜任的,因此李郎君,务必要在寻找粮草这一路上。”
冯般若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退一步说,真放任他和江碧同一道,万一出现意外, 两个人都没有自保的能力, 那时候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冯般若问:“既然如此, 那就由李郎和摩罗你们两个一起去寻找粮草, 我和娘子一路?”
还不等郗道严说什么,江碧同就犹豫道:“若是这样说, 其实我家里卖过米粮,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冯般若再看向郗道严, 郗道严向她颔首。她只好道:“既如此,那就李郎君和娘子一路吧。”
她此言一出, 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似的, 问:“怎么感觉好像少了一个人?”
几人相视, 登时想起来被遗忘在马车座下的人:“宋俞!”
李自秋翻窗去往马厩之中,马儿还在安然吃干草,满地马粪新旧相叠,踊跃起一股子熏天的臭气。李自秋暗道不好, 指尖立刻扣上马车的木框。还没等他行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哼。
“你们倒还记得我?”
李自秋愣了愣,随即抬手拍了拍马车壁,安抚他道:“宋郎君莫要怨,我也是才进城,进城第一时间就来解救你了。”
话音未落,冯般若紧随其后来到了马厩。她把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取出,等待李自秋卸下马车的底板。李自秋手脚也麻利,不一会儿就把绳索解开,只见宋俞手脚发软,恐怕不多时就要晕倒在地上。
“快出来吧。”冯般若想要伸手去拉他,却在嗅到他身上冲天的马粪味儿时不免又收回手指,为掩饰尴尬,轻咳一声,“早点休息,明儿一早还有事。”
宋俞应了一声,扶着车框站起来,刚要迈步,却又踉跄了一下。他腿麻的厉害,李自秋只好上前扶了一把,五指虚虚抵在他后背,宋俞借着他的力站稳,腿肚子还在发颤,低头瞥了眼沾着草屑和马粪的衣裳,道:“我在里面数了一整天的马粪,新的旧的加起来有二十来堆,你们要是再晚来半刻,我都能给马粪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李自秋赞道:“宋郎君这观察力,非常适合去当账房。”
宋俞嘟嘟囔囔地顶了一句,随后他埋怨道:“这一整天,回去我得好好洗个热水澡。”
他左右活动了一下胳膊肩颈,不想手放下来时瞧见冯般若一双眼正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这夜月朗星稀,冯般若也难得好好洗了个澡。她头发太长,一时间凭她一个人也擦不干净,她好没耐性,索性就这样纵着。又推开窗,无数清朗寒气从窗框之外涌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无数北地寒风含在胸中。仅仅片刻,她一旁的木窗也被人推开,她没见到里边的人,只听见他开口说话。
“才沐浴过,肌肤未干,风邪最易乘隙而入,别这样贪凉,仔细生病。”
冯般若道:“我无妨的,倒是你怕冷。”
隔窗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随后那窗户阖上了,仿佛不想让她窥见他的惨状。冯般若不由一阵惊慌,她扯起件外袍裹在身上,随后冲出房间,一脚踢开隔壁的木门。
“郗道……”
她连他的名字还没喊完,抬头就瞧见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点也没有咳嗽的意思,一双眼睛黑沉,映在烛火之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光。
冯般若不由大窘,知道他只是骗她过来,气急之下扭了身要走,他却轻声唤她:“过来。”
冯般若口嫌体正直地走了过去。
郗道严从自己的浴桶边取了干净的绢帕过来,随后引她坐在身前,用绢帕一寸一寸擦过她半干的长发。她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一时只倒映他一人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今年冷得早,想必再过不久就要下雪了。”他道,“头发不擦干怎么好?这个时节若是引风邪入体,是最难痊愈的。我知道您身子一贯康健,但也不能倚仗年轻胡作非为,合该注意保养才是。”
冯般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省得了,你好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
她想了想,又不免显出一些兴奋的神情:“快要下雪了吗,北海国也会下雪吗?”
上京城不常下雪,天气冷了,最多是下些冷雨。毫无风雅可言,她想到书中所写下雪的场景,不由心向往之。
“是。”郗道严回答她,“北海国每年冬季都会下雪,既深又大。您没去过,或许觉得有趣,可我待得太久,只觉得道路湿滑,处处不便。”
冯般若道:“那又怎样呢,我们又不赶时间。”
他一怔,低头失神地瞧着她发梢滴落的一滴水,仿佛是一颗夜露。良久,他笑了笑:“是。”
等冯般若头发全擦干了,他这才缓缓收回手。冯般若低头瞧自己的头发,只觉得他手法实在轻柔,被他擦过之后她的长头发仿佛都要柔软顺滑一些。夜色不早了,她嘱咐了一句:“你早些休息吧,明个儿一早,我们就去空相寺。”
“还不急。”他道,“明个儿,您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她。他骤然北归,虽说北海郡国来不及派人相迎,可是沿途也设置了暗哨。他对暗哨的事儿说得甚少,只提到他自冯般若定下计划之后,就已经联络到潜伏在大名的暗哨了。
“此人是靖王的幕僚,陆观,字明远。”
他道:“此人四十上下,出身寒门,贪财好色,自视甚高,酷爱弈棋与收集古玩。我请暗哨调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去的地方,得知有个叫清茗轩的茶馆,明日辰时,他会去那里。”
冯般若问:“这和我们此行有什么关系吗?”
“靖王十分信赖陆观,我猜想很多事情或许可以在陆观身上找突破口。”
陆观,出身寒门,却凭着一手推演棋局的绝技和察言观色的本事,竟成了靖王身边最得用的谋士。去年靖王平定青州叛乱,便是他出了“围点打援”的计策,生生截断了叛军的粮道。可他偏生管不住自己的贪心,上个月还借着靖王的名义向盐商索要了五百两银子,说是要替靖王置办生辰礼物,结果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成了眼前这副残局。
这幅残局出自古书《梦入神机》,他依照棋谱推演,正觉得高妙惊人,每走一步都要思虑良久。为此,今日他辰时三刻仍在清茗轩中。刚唤小二换了一壶新茶,抬头一看,只见台阶尽头慢慢浮上来一张绝世脱俗的面容。
是个极其美貌的少年。一身半旧青衫,书生打扮,面色苍白,带着几分病容,却气质清雅高华,眉目宛如秋水凝星。他手持一本《弈旨》,步履从容地走到陆观邻桌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茶,然后便沉浸在手中的棋谱里,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
陆观的神思被他美貌猝然打断,如今再想沉浸回去已是不能了。他一边喝茶,一边低头回想适才自己的思路,竟然思绪全无。他有些懊恼地想要收拾了东西走,谁知才站起身,不知怎么地,右膝一痛,整个人狼狈地摔在那少年脚边。
陆观大窘,他自顾自想要站起来,迎面却被那少年晃了神。少年启唇,向他微微一笑,如此美貌更盛,让陆观再想别过脸去是不成了。
少年将陆观搀起,随后扶他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温言宽慰他:“想必先生是刚才坐久了,麻了腿。回去先生还是找个郎中看一下,若是不小心伤到了筋骨,可就糟了。”
正说着,他目光又瞥见陆观面前的棋局,遂道:“先生,观此残局,可是源自《梦入神机》中的‘七星聚义’?”
“你竟然识得!”陆观甚为惊喜。他正愁无人对弈解局,见这少年眼力颇佳,谈吐又不凡,便邀他对弈。这少年棋力极高,第一局能险胜半子,第二局则惜败一目。这让陆观既觉遇到了对手,又保全了面子,大为畅快。
临走之际,少年将一册市面上罕见的围棋古书送给陆观,称是家传,与陆观共赏。陆观爱不释手,少年便顺势道:“宝剑赠英雄。此书在我处蒙尘,不若赠予先生,方能物尽其用。”
陆观本就是寒门出身,见着少年身着破旧却干净整洁,可见他出身贫寒但从不曾自轻自贱,又见他棋艺高超,言之有物,顿起爱才之心。他询问少年的身世,原来少年名唤陆严,还是他的本家。可惜怀才不遇,欲投靠大名府的亲友却遭冷眼,如今盘缠将尽,前途渺茫,虽然此事实属无奈,但他心性豁达开阔,令陆观更为欣赏。
陆观当即与他约定,今日陆观有事不便久留,四日后再见,彼时会带新的棋谱过来,倘若陆严能先于他解出,他便给陆严一个至好的喜讯。
这陆严便是郗道严所扮了。郗道严不卑不亢地感激了他一番,随后与他告别。待陆观走后,冯般若从屋檐之上飞了进来,她不免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久?”
郗道严为她倾茶:“品茶对弈,原是风雅事。倘若风风火火地办,还有什么风雅可言呢?”
冯般若问:“那你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郗道严解释:“东西虽还没有,但我已取得了陆观的信任。他邀约我四日后再见,到那时,我必会得到那样东西,让您尽可以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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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百分百跟你合拍的人,如果有,他一定是骗子[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9章 古寺佛光 大师兄要沐浴了,你去帮他烧……
月明星稀, 冯般若孤身伏于空相寺外的古松之上。
先前郗道严假扮过路旅人,想要在空相寺借宿, 却被人给拒绝了。看门的大和尚说最近有大法会,恕不能接待外客。如此,也只得靠冯般若偷闯。
冯般若本想直接破门而入,向靖王亮明身份,逼迫他派人赈灾。可郗道严却不肯。
“此刻我们在暗,靖王在明。”他道,“倘若贸然露了踪迹,恐怕会引得靖王戒备。不如暂缓两日,等我们将靖王的把柄抓在手中,使他不得不就。”
冯般若问:“既如此, 我先去探空相寺还有什么意义吗?”
“您也知道靖王并非真心向佛之人, 如此他这些日子客居在空相寺, 必然另有所图。”郗道严向她解释, “趁着我们还有两日时间,不如将他的图谋探查清楚。”
冯般若不解其意, 却忽然在看到郗道严双眸的那一刻福至心灵。
“靖王绝不会同意赈灾的。”
“他纵是不想谋反,今时今日他也非谋反不可了。”
郗道严向她颔首, 笑而不语。
随后冯般若道:“我省得了,等我拿下靖王之后, 便由你来主持相州赈灾一事。”
郗道严却反对:“我一个小小边陲郡王, 如何能主理此事?最好的人选, 不就在我的面前吗?”
等到夜色最浓之际,冯般若翩然而至。她一进空相寺,就将身上的衣服在大树底下换成了女尼的装束,随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空相寺中乱走。一路上不乏有人看见她的身影, 甚至有个人朝着她的背影喊:“慧能!”
冯般若得了名字,立刻应了一声:“是。”
那人并没有疑心,只是道:“大师兄要沐浴了,你去帮他烧点水。”
“是。”
鬼知道那劳什子“大师兄”是谁,又在哪里。她立刻把这项任务抛诸脑后,继续在寺庙里乱转。不一会儿她摸清了整个空相寺的格局,看见靖王所居的禅房之外围满了年轻的军士。就连屋檐上也有巡逻,如此她不免有些泄气。
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在她身后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
冯般若教他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地上弹起来。她转身看去,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和尚。那大和尚呵斥了她一句:“你是哪个院的,在这里探头探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