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般若眼珠一转:“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你还是去问你未婚妻吧。”
“我未婚妻?谁啊?”
冯般若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江娘子啊,她要跟我一起走。”
江碧同此刻正在外头应付官兵查验,查验罢了,官兵正要放行,她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官兵,一回来就听见里头在提她的名字,因此出言问:“怎么了?”
她转过来,瞧见了不速之客。旋即她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冯般若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轻轻往后退了一步:“江娘子,宋郎君说要随行,还说能凭他姨父表亲的关系通融关卡。方才我劝不住,你是他未婚妻,这事自然该你定夺。”
江碧同闻言,目光转向宋俞。宋俞瞧见她的瞬间就被烫到一般,语气里满是不屑:“江碧同,怎么,你也要去相州?马上就要成婚了,不在家里好好绣嫁妆,出来凑什么热闹?”
江碧同冷笑一声,将通关文书往郗道严身侧一甩,随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我家里有的是银子,嫁妆而已,何必我亲自来绣,反倒是你,你不在家里照顾你的好表妹,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你胡说什么!”宋俞两条眉毛倒竖,瞬间被她勾起几分火气,“我一六尺英伟男子,而你只是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轮到你在我面前逞英雄?你可知只要我阿耶一句话,你阿耶就会在邺城混不下去!你还不快求着我跟你一起去相州,否则,我非让你后悔不已!”
江碧同听见他言辞如此尖酸,没立刻动怒,反倒冷笑出声:“宋郎君倒是记吃不记打。去年你阿耶因着贪墨商户银子的事儿被人告到州牧那里,眼下可摆平了?前几日我还见他从我阿耶这儿借了送了三箱绸缎去御史府呢。”
宋俞的脸“唰”地红透,他伸手就要推江碧同:“你敢造谣我阿耶!”
冯般若急忙横在两人中间,按住宋俞的手腕,沉声道:“别动手!”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有位官兵从门帘后走过来,大声喝问:“吵什么!当我们这儿是菜市场吗!”
冯般若和江碧同对视一眼,立即将车帘放下掩住郗道严的面容。随后她束手站在江碧同身后,仿佛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小丫鬟。
还不等江碧同向官兵道歉,宋俞立刻站了出来。
“葛大哥!”他亲亲热热地与那位官兵勾肩搭背,“对不起住,给你添麻烦啦。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江氏。她着急出城要去买嫁妆,我正骂她呢,早不知道说,非要等到马上要成婚了,才想起来嫁妆没置办整齐。”
那官兵认出他来,说了句什么。宋俞连声称是,随后道:“下个月我成婚,葛大哥可一定要来啊,我到时候亲自招待你!”
那官兵笑道:“罢了,我怎么敢让新郎官亲自招待。罢了,既如此就快去快回吧,城门马上就要下钥了,你们还要赶路,不能耽搁。”
“多谢大哥,我们这就走。”宋俞立刻道。
那官兵走后,宋俞立即双手抱胸,如今轮到他占上风了。今日若不带着宋俞,恐怕他们还不能顺利出关。不如就让他跟着,关键时刻,让他去当个替死鬼。她转头和郗道严与冯般若进行眼神交流,见郗道严亦是微微颔首,这才看向宋俞,满面不容置喙:“你要跟着可以,我要你答应我三条规矩。”
宋俞仍梗着脖子:“你别想刁难我!”
“第一,路上不许惹事。”江碧同竖起一根手指,眼神锐利如刀,“你若敢张扬,我就告诉官兵你阿耶是谁,让他狠狠丢一次脸,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宋俞没反驳。
“第二,绝对服从命令,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打狗你不能撵鸡。”
宋俞一怔:“为什么?”
“第三,不能问为什么。”江碧同语气更冷,“若一路上都由你这样聒噪,我们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宋俞气急,又要说什么,却见冯般若凉凉的目光瞥向他。半晌他气闷道:“罢了,我听你的就是了。”
江碧同没立刻松口,转头看向冯般若,见她点头,这才转身上车,将自己的文书放在郗道严身侧,沉声道:“上车,别耽搁了。”
宋俞没想这样就成行,立刻紧随其后爬上马车。上车后他还追问:“我们真要去相州吗?”
江碧同难得好声好气地回答他:“不去相州。”
“我们先去大名。”
李自秋如今是朝廷的要犯,不敢通关,早已偷偷翻越城墙,在城外等待了。与一行人会合后,马车由冯般若和李自秋驾驶,终于踏上前往大名府的路途。李自秋见她真的会驾车还有点意外:“我见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女郎,不成想你真的会驾车?”
冯般若不满道:“说什么呢,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哪个不成?竟敢小瞧我?”
李自秋失笑:“是我失言,还请女郎宽恕则个。”
里头的郗道严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时怎么止都不止不住。也教冯般若听见了,她急切地掀开帘子,进去帮他找药压在舌根,随后见他咳嗽渐止住,这才要出去。
郗道严却道:“车厢里太闷,我想去外头透透气。”
江碧同道:“那教般若跟你换。”
郗道严仰头望她,一派楚楚可怜。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李自秋,冯般若想到他容貌实在太过扎眼,心思又太细密,怕李自秋待他有什么教他不自如的地方,只好道:“罢了罢了,让他跟我一起驾车吧,正好也教李郎君进来休息一会儿。”
没法子,李自秋只好跟郗道严换了位置。这下子换郗道严坐在车辕上伴冯般若一并驾车,她又有点担忧:“以你的身子,承受得住这样颠簸吗?”
郗道严温声一笑:“您不必如此小看我。”
“君子六艺,我亦是自小就会。”他道,“还请您好好休息。此地离大名还有七十里,想必午时前就能入城,到时候还需得您大展身手。”
冯般若忧心地看他一眼,却见他气色确实比在车里时好上一些方才罢休。一行五人星夜兼程,果然在午时前抵达了大名府。
大名府的官差就没有邺城那样好糊弄了。一行五人,只有江碧同和宋俞有正式的路引,郗道严身子孱弱,因此一行人议定,让宋俞把路引让给郗道严,让江碧同他两个先入城。
江碧同有点担忧他们进不来,建议道:“这马车底下还能藏一个人。”
冯般若立刻摆手:“我不用,我可以翻墙。”实则是不想伏在马车底下闻马粪味儿。
李自秋道:“我的轻身功夫也是一流。”
因此宋俞被迫成了藏于马车底下之人。他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可是马车底下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扳住,让自己掉不下来的。他纵然想在郗道严和冯般若面前孔雀开屏,但实在没有那个能耐。
就在此刻,李自秋道:“我有个办法,可以减轻宋郎的负担,让他更容易坚持一些。”
宋俞双眼立刻放光:“什么办法?”
李自秋从马车之中取下麻绳:“只是要辛苦宋郎了。”
宋俞:????
第57章 迅速过关 夭寿,这粽子怎么还会骂街……
李自秋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 就是把宋俞捆在马车底板上,左右再以麻绳、钢钉加固, 使他难以脱离。这样他虽不费力,但浑身要被麻绳牢牢绑住,难以挣脱,入城以后单凭江碧同和郗道严又不能帮他解开,要一直等候到深夜,等到冯般若和李自秋跟他们会合之后方才能解。
可是宋俞也实在无法拒绝。将自己的路引让给郗道严,他是愿意的,总不能把郗道严这样捆在马车底下吧?他又不懂轻功,无法跟冯般若一起翻墙,如此跟随江碧同二人混入城是最好的办法, 同时, 如果真按李自秋说的做, 他也不会很累。
思来想去, 他只得答应。
随后李自秋将宋俞五花大绑了,再捆在马车上。固定好之后, 江碧同凑到他一边看笑话。她调笑道:“宋大郎君这副模样,活像个胖粽子。一会儿过城门时, 倘若官兵发现你了,我就说不知道, 恐怕马车赁来时就有了, 到时候让他们抓了你这只粽子上锅蒸熟了事, 岂不痛快?”
“江碧同,你敢!倘若你真敢丢下我,我一定把你咬出来,说你是我的同伙!”宋俞瞪圆了眼睛想扑过去, 可腰上的麻绳勒得他动弹不得,只能愤愤地啐了一口:“江碧同,你等着,等我解开绳子。”
江碧同笑道:“夭寿,这粽子怎么还会骂街,难道是成精了?这世上岂会有那不长眼的人相信我是这粽子精的同伙?”
“好了好了,”李自秋将剩下的东西放到车上,出声劝道,“别耽搁了,快进城吧。”
他低头检查了一遍宋俞身上的绑绳,确认固定得结实,才道,“委屈你了,等入夜我们会合,立刻给你松绑。”
宋俞正要说话,就被江碧同一把拽住马车的缰绳,喝了一声“驾”。马车轱辘吱呀转动起来,宋俞被晃得撞了一下,疼得抽了口气,抬头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趁着刚才的空档吃了些草料的马儿正在噗噗拉粪,臭不可闻,偏偏他又躲不开,只得恨恨地屏住呼吸。
不一会儿,由郗道严驾车徐行,前往城门处入关。他和江碧同扮作夫妻,说只是在大名府给夫人买些脂粉。官兵见他路引便知他身份,没有为难,潦草检查之后就过关了。
城外冯般若见到他们顺利通关后也不由松了口气。她顺着树干攀爬至一棵正在掉叶的榕树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想要睡一觉,等候天黑,却不想阳光太亮,晃得她难受,只好摘下两片树叶遮在双眼之上。
不一会儿有个黑压压的影子逼近,为她挡住灼烈的日光。冯般若松了口气,安然享受这一切。
他却开口问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冯般若听了这话,也不以为意:“我是江家的丫鬟,这事儿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他却摇了摇头。
“你瞒得过江娘子,却瞒不过我。你是上京人,气质容貌都非同凡响,就连驾车的姿势十分考究,我能看出是有人精心教导过。那位郗郎君,品貌更是惊人,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养育出来的。你们绝不是普通人,想必一定出身官宦,甚至是皇亲国戚。”
冯般若问:“难道普通人家就不能教养出好的子女吗,你瞧我驾车的姿势考究,说不定我祖上三代都是驾车的呢?”
“这不一样。”李自秋道,“频繁驾车的人,掌心内侧、手指外侧都会长粗硬且大片的茧子。可你不一样,你的茧子长在掌心外侧,指腹的茧子又呈点状,这是弓马留下的,面积很小,可见姿势标准,搭弓时不必反复调整。你骑射一定很好。”
冯般若又问:“即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一般人家怎么会送女儿学习弓马骑射,这样讲究的武艺?便是我们水镜堂的娘子们,虽然习武,也不能控制手中茧子的位置。”李自秋摊开自己的手给她瞧,只见掌心一层茧覆盖一层茧,“你没过过普通人的生活,怎么会知道普通人家的女儿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寻常人家的女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就很艰难了,长大了,莫不再想江娘子那般,草率嫁出去。”
“你极会投胎。”他这样评判道。
冯般若并没有睁开眼睛去看他的手,只是半阖着眼,懒洋洋地躺着。良久她道:“是么,我却不这么觉得。”
她想要跟他倾诉自己的遭遇,用来驳斥他评判她“善于投胎”的观点。但是相比李自秋所说的那些寻常人家子女的遭遇,她被人哄骗、被欺瞒,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那样无病呻吟。
她不想成为他所说的那样寻常人家的子女,也不想继续做善于投胎的皇亲国戚。这两者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被人操纵戏弄,锁在一张名为“女子”的大网之中而已。
她这样躺在一棵泛黄掉叶的榕树上,暖和的太阳晒在她的身上,柔和的风拂过她的脸,清澈的溪流从她身下缓缓流过,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想成为这样的自己。
在午后这一刻的浅眠之中,太阳终于西划。夜幕之下李自秋逮来野鸡烤了给她吃,她难得吃得饱饱的,拍着浑圆的肚子站到夜色深深的城墙之下,等候守城的军士交班的片刻闲暇。
子时三刻,子夜换防。
李自秋先行,凌空攀在城墙之上一瞬,眨眼之间便已经从无尽夜幕之中消失了。见他安然无恙,冯般若也紧随其后。她身法没有李自秋那样好,但是子夜换防时军士未免有些松懈,因此也不曾教人发现。就在她即将撤离那一刻,她听见有个人将什么东西正塞进口中,支支吾吾地道:“……柔然人的牛羊……就是香一些……”
冯般若不由瞪大了眼睛,却不等她说些什么,李自秋已经在前方催促。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话,立时就被李自秋捂上嘴,随后他夹着她从城墙上飞跃下去。
冯般若正要说什么,李自秋却道:“你发什么怔。”
“我们先去找江娘子他们。”他道。
“可是守城的将士怎么会吃上柔然的牛羊?”冯般若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叛国、勾连、通敌……无数字眼在她脑海之中翻涌,不过片刻,她的后心已经被冷汗打湿,凉成一团。
李自秋望着她,起先还不解其意,半晌笑了一下。
“快入冬了,”他解释道,“每年到这个时候,柔然都会跟我们做生意。”
“这很正常,冬天干草不够,牛羊吃不饱。与其等牲畜饿死,不如卖到我们这头,换些米面粮食好过冬。”他道,“柔然的牛羊品质又好,我们冬天也要吃些肉吧,遑论牛皮羊皮还能做衣裳取暖。”
“尽管朝廷不许私自和柔然通关,但这些买卖还是得偷偷地做。倘若不做,不光柔然人受不住,我们也受不住。早些年朝廷管得严,柔然人受不了了,就会南下劫掠,不免又起烽火。这几年朝廷不大管了,反而没有出什么事。”
“竟然是这样吗?”冯般若问。
李自秋的话她此前从未想过,北关近些年来这样稳定,她一直以为是朝廷治理有方的缘故,没想到仅仅只是和他们做些生意,就能止戈平乱。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李自秋走在大名府的街头,莫名领会了一些治国术的真谛。战乱不休,百姓生机凋零,转而取怀柔之道,也许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能使得边关富庶,百姓衣食无忧。
她转身回望了一眼身后城墙上摇晃的灯火,瞧见换防已毕,军士们已经在岗哨之上站定,其中一个还抹了一把嘴,仿佛是要擦掉吃饱喝足嘴边上的油渍。
李自秋早已经跟江碧同商定,在大名府的南园客栈碰头。如今他领着冯般若进去,另开了两个房间,随后依照暗号找到了江碧同的房间。由于江碧同要跟郗道严假扮夫妻,因此他两个只开了一个房间,如今还都没有睡,只是在房中尬聊。
“……我也没法子,是我阿耶非要我嫁给他的,如今我也没有什么旁的选择。所以我才让般若帮我,说起来也怪不好意思的。”
郗道严道:“其实你想和他退亲,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
“可即使我和他退亲,我阿耶还不是要把我嫁给旁人吗,说不定连他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