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般若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她朝那边走了几步,不免心生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相别四年,她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岁月流逝,更间隔着北海的风雪、战场的残酷、权力的更迭,还有那道源自血脉至亲的旧日裂痕。
脚步声惊动了那人。
坐在石凳上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暮色四合,院中光线昏朦,映照出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她老了,头发上也有了银丝,眼角的细纹比过去也更深刻了,原来岁月也未曾厚待她。
皇后,她的外祖母。
冯般若停下脚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垂眸敛衽。
“臣冯般若,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目光似是要将她这四年的风霜都看透。她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像以往似的,急切地上前搀扶,只是那样看着。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只有晚风拂过槐叶的沙沙轻响。
“起来吧。”良久,皇后的声音才响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冯般若直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陪……陪阿外说说话。”
冯般若依言坐下。
皇后亲自执起石桌上温着的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冯般若面前。动作优雅从容:“北地苦寒,尝尝这江南新进的春茶,暖暖身子。”
“谢娘娘。”冯般若道谢,目光扫过那澄澈的茶汤,却没有去碰。
皇后将她这细微的抗拒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她看着冯般若,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与感慨:“四年了,般般。你黑了,也瘦了,想必在北疆吃了不少苦头。当年你执意要走,性子倔强,头也不回,阿外虽气你任性,心里又何尝不日夜牵挂?”
“如今见你不但平安归来,更凭自己的本事立下赫赫战功,阿外心里,是真的欣慰。”
她微微倾身:“过去的事,是是非非,如今再论也无益。你和我终究是一家人,血脉相连。阿外虽能做主,给你北疆重兵,许你位高权重。可这私底下还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该倍加小心才是。”
皇后一番话说完,却不见冯般若相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冯般若才抬起眼,迎上皇后的视线。
“阿外怎知是我?”冯般若问。
“阿外怎知,马慈观是我?”
良久之后,皇后笑了。
“你是我养大的女孩。”皇后道,“你的一举一动,你要做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定州、大名、朔州的军报上尚且都是你的名字,到了北海,忽地变成了个马慈观,难道我会猜不到?何况自这个马慈观横空出世以来,北海疆域百战百胜,更能生擒库莫提,一路杀到漠南。这世上倘若真有一个女子可以做到这一切,那一定是你。”
“因为你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
冯般若问:“所以您派王世忠来?”
“是。”皇后应道,“王世忠乃我钦点。我的女孩在前线大杀四方,便是帮不上忙,这等英姿,也该有人帮我一一记下。般般,分离这么久,你有没有想阿外?”
“娘娘挂心了。”冯般若道。
“般般,”皇后唤了她一声,“你还在怪阿外?”
“北疆四年,让我明白了很多事。”冯般若道,“阿外只是为了少让我走些弯路,我也,从未怪过阿外。”
皇后伸出手,轻轻覆在冯般若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你能明白阿外的苦心便好。”她叹息一声,“你我身处这王朝之巅,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外如何能放心?”
冯般若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握着,感受着那看似温暖的掌控。她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她早晚会进宫去看皇后的,可为什么皇后急着要现在来?
皇后有什么非要现在对她说不可?
冯般若思来想去,却始终不甚明白。她在北疆,自觉已经是聪慧狡诈无双了,可将她放在京城来,她竟然处处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皇后走后,她孤身坐在槐树下。上京的风已然很温暖了,她坐在树下,有一阵一阵的花香袭来,明月圆满,槐花洁白,她拾起杯盏,啜饮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眼睁睁看着幕天席地的深蓝将她的指尖也染成蓝色,她抿了抿唇,仰头,看向远处的山坳。
再等几日,皇帝终于下旨要在大朝会上召见她。彼时御座之上,竟并非只有皇帝一人,皇后端坐于他另一侧,凤仪威严,与皇帝并称“二圣”。殿内沉香袅袅,百官肃立其下。
冯般若一身崭新的一品镇北将军朝服,年轻美貌,猿背蜂腰。又是少女,在一众文武大臣中显得格外醒目。
封赏仪式依制进行,皇帝言辞恳切,大加赞赏冯般若的功绩,待到授予帅印、确认其总督北疆军政的职权后,皇帝话锋微转:“嫖姚将军劳苦功高,朕与皇后商议,将军可暂留京中一段时日,一则休整,二则,朕欲委卿兼任京畿守备营参赞军事一职,协助整饬京畿防务,以备咨询。北疆具体军务,暂由副将代行,紧要之事,仍报将军决断。”
京畿守备营参赞军事,虽非主官,却是能接触到京畿之地核心防卫的要职,更是天子近臣。这看似是莫大的信任与恩宠,实则是明升暗降,将这柄适才饮饱了胡血的利刃暂时收归鞘中,置于眼皮底下。既有借重其才、以安京畿之意,更有就近观察、加以制衡之嫌。
冯般若面色不变,仿佛早已预料。她上前一步,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清越而沉稳:“臣,冯般若,领旨谢恩!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娘娘厚望!”
朝中百官,认识她的也不少。此刻再假模假样地说自己是“马慈观”,难免有欺君之嫌。纵然以往送往北疆的旨意给的都是女将马慈观,可今日陛下既然明确说了她是冯般若,她便不必再以马慈观来示人。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照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殿内的幽深交相辉映。
退朝后,冯般若随着人流走出,刚转过一道回廊,就在廊柱的阴影下看到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简朴的深色儒袍,身形清瘦,那是她的父亲,冯维。
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冯般若脚步微顿,旋即走了过去,唤道:“阿耶。”
冯维并未多言朝堂封赏之事,只是打量她半晌,最终才追忆道:“般般,你如今很像你母亲。”
“你母亲当年受封女官,身穿二品服制时,就是这样的景象。我这样一想,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冯般若心头一震,她不禁追问:“阿耶,母亲她当年到底是……”
冯维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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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新副本啦,不出意外也是最后一个副本了[狗头叼玫瑰]菠萝女士就要从这里走向辉煌啦
第83章 京畿扬名 新官上任,总不好直接罢黜副……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他缓缓说道,“般般, 你今日之荣耀,更胜你母亲当年。你母亲那时,便是因不愿在棋局中迷失本心,甘心就死。阿耶别无他求,只望你务必慎之又慎,莫要被这煌煌殿宇间的煊赫权势迷了心智,更莫要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阿耶,我母亲当年究竟是为何而死?”冯般若追问。
在她灼灼的目光之下,冯维却不由得是往后退了一步。
冯般若又想追问,可她偏偏又想起, 她如今已经是十九岁, 不是当年了。有些事情她如果能得知, 阿耶一早就会告诉她。
有些事情阿耶打算瞒她一辈子, 那她一生也不会在他口中听到只言片语。
因此她没有追上去。她只是凝望着面前的父亲,半晌之后她回答道:“我省得了, 阿耶。”
冯维深深地凝望她,最终, 他只是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叮嘱道:“记住就好。去吧。”
四年不见, 昔日红墙金瓦的宫城已经比照她记忆中显得旧些了。冯般若打马穿过朱雀大街, 只见酒旗随风轻摇, 货郎叫卖,车马喧嚣。路过颍川王府门前,她本欲进去,却近乡情怯, 最终还是绕路离开,以前往京畿守备营走马上任为要。
等她出了外城,铺着碎石的官道愈发开阔,直至灰褐色夯土营垒赫然映入眼帘,玄色军旗猎猎翻卷,旗面“京畿卫”字样遒劲,冯般若在此勒马,此处就是她要来的地方了。
与北疆大营那种刀出鞘、弓上弦的肃杀截然不同,京畿营中懒散懈怠异常。她少年时曾来过此地,但也不过是挑选兵马武器,停留多不过一个时辰,如今再看只觉得处处不尽如人意,跟她悉心经营的北海大军可谓云泥之别。此刻冯般若作男装打扮,未着甲胄,只拿着吏部的文书站在堂下。这副模样,很快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几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年轻人正聚在一处说笑,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哟,又来一个走门路的?”其中一人嗤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冯般若听见,“看这细皮嫩肉的,别是哪家送来混资历的公子哥吧?”
另一人接口,语带戏谑:“管他呢,反正到了咱们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王兄,你那边不是正缺个整理军械库档案的苦差吗?我看这位兄弟正好,不如等他报道完了,便向赵大人将他要过来做事。”
被称为王兄的年轻武官,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有官职在身的。他闻言,大剌剌地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冯般若一番,见她沉默不语,更觉好欺,随手将一摞满是灰尘、杂乱无章的陈旧册子塞到她怀里,语气倨傲:“小白脸,我叫王锴,乃是这京畿守备营中的掌库书记。我阿耶乃是扬威中郎将王天龙。如今我阿耶正在西南边陲英勇杀敌,便是赵贲赵大人,也要给我几分薄面。今个儿算你运气好,投到兄弟我的手下,这样吧,我就先代赵大人给你个差事。北边那几个库房的兵器归档弄得不好,我给你半日时间,重新厘清登记造册,可好?延误了我可要军法处置!”
那摞册子又厚又重,还散发着霉味,显然是被刻意搁置多年的烂摊子。周围几人发出低低的哄笑,等着看冯般若如何出丑。
冯般若接过册子,面色平静无波,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混乱的记录和模糊的墨迹,心中已然明了。这并非难在整理,而是难在有人故意刁难,想给她个下马威。可见这京畿守备营昔日如何自处,连这些要紧的东西都不放在心上。倘若这些东西给她,十个库莫提,怕是也擒来了。
这些东西,若是寻常时候,在新来的主官面前都该藏着掖着,生怕主官看了生气,追究职责。今日这几个小子,本想欺辱刁难于她,却不想让她偶然得了这样秘辛,倒省了她不少麻烦。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亮明身份,只是抬眼看向王锴:“王大人,厘清归档不难。只是,按照军械管理旧例,需核对实物与册录是否相符。不知可否请王书记派两名士卒,随我一同前往库房清点?”
王锴没想到她不仅没被吓住,反而提出要核验实物。他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得含混骂了一句,悻悻道:“就你事多!自己去库里找当值的帮忙!”
冯般若不再多言,抱着那摞沉重的册子,转身走向军械库。
到了库房,她并未急着翻找册子,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库房的布局、兵器的存放规律,又找来当值的老兵,和气地询问了几句往日管理的习惯。不过半个时辰,她心中已有了章程。
她并未一味埋头苦干,而是找来炭笔和新纸,依据库房实际情况和老兵口述,先重新绘制了一份更清晰的库位图,然后才依据图位,快速地将册子上混乱的记录归类、校正。她的动作极快,眼神锐利,不过半日,竟真的将这个军械库理得七七八八。此军械库弓箭上万,箭矢数以十万计,长枪、陌刀等常用兵器无不近万,这样大的武器仓储量,用来记录的竟然是这样一本册子。
就在她专注理事时,一位身着校尉服色的老军官陪着一位中年将领巡查至此。那老校尉目光扫过正在伏案书写的冯般若,起初并未在意,待看清她正在绘制的库位图和旁边那摞眼熟的旧册时,脸色猛地一变。
他快步上前,拿起一张冯般若刚刚整理好的新册页,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那字迹铁画银钩,自有一股杀伐之气,更难得的是条理清晰,项目分明,绝非寻常文书所能及。更重要的是,他仿佛见过眼前这个人。
老校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冯般若的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冯般若这才停笔,抬头看向他,并未直接回答。
这时,那中年将领也走了过来,他接过老校尉手中的册页看了看,又目光如电地扫过冯般若,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冯般若,竟是抱拳微微躬身:“末将京畿守备副将赵贲,不知是冯将军驾临,手下人无知冲撞,还望将军海涵!”
“冯将军”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偌大的库房中炸响。
不远处正等着看热闹的王锴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们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王锴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他们随意派来整理破烂档案的“新人”,竟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受封一品嫖姚将军、名震天下的冯般若。更有甚者,她还是皇后娘娘的外孙女,身有颍川王妃的王爵。
如此皇室血亲,又如此战功赫赫,岂是这几个晚辈可以轻易折辱的?
赵贲直起身,脸色铁青,目光如刀般射向王锴几人,厉声喝道:“混账东西,竟敢对冯将军如此无礼!来人,将这几个目无尊上、玩忽职守的东西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革去现有职司,听候发落!”
求饶声、告罪声顿时响起。
冯般若却道:“慢着。”
赵贲立刻挥手止住上前的兵士,微微躬下身子,请示道:“冯将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每人赏半个月俸禄吧。”冯般若面色寻常,只是轻飘飘地道,“若没有他们,我怎么会知道。”
她仰头看向赵贲,赵贲无端心生出一种被猛虎恶狼盯上的错觉,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瞬间冒了出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她的声音也随即变得冷淡,乃至于严厉。
“我怎会知道你们京畿守备营,护卫帝都、天子亲军,就是这样管理处置军械守备的。”
“册录混乱,实物与账目不符,库房管理形同虚设。若是战时,士卒拿着登记在册却根本不存在的兵器上阵,该当如何?若是紧要关头,需要调拨军械,却因这混乱耽搁了时辰,又该当如何?”
“武器尚且如此,甲胄呢?粮草呢?其他军资呢?赵将军,这就是你治下的京畿守备营,这就是陛下和娘娘放心托付的帝都屏障?”
赵贲脸色由青转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终于明白,冯般若哪里是要赏罚那几个小卒,她是要借这几个蠢货引出的由头,直指京畿守备营积弊已深的问题,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末将失职,请将军治罪!”赵贲干脆利落地跪倒在地。
今日这事,绝无法轻易善了了。
王锴等人早已吓傻,站在另一侧,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安静如鸡。
冯般若冷冷地瞥了跪地的赵贲一眼,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那混乱的库房深处。